关于电影的梦

作者:王恺

关于电影的梦0侯孝贤工作照

对侯导的采访中,唯一一次不谈电影的,是他的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没电了,他对当下的智能手机有点糊涂,着急给他的老手机充电。

其他的一切,都是电影,他的人生,与电影休戚相关。

如何重构唐朝

三联生活周刊:我刚刚看了《刺客聂隐娘》,过去我们有许多关于唐代的影视作品,但是都没有做到在细节和气质上如此追寻唐代气韵。据说你早几年就开始读《资治通鉴》,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唐史,但是我还是很好奇,在流动的影像上如何构建一个时代?

侯孝贤:唐朝是非常繁华的,其实资料很多。虽然图像资料有限,壁画只是一点点,但是《资治通鉴》、《新旧唐书》里面的细节记载颇多。这些年我看过很多研究唐代史的著作,包括妇女史、生活史,都看过很多。还有很多研究家具、美术之类的书。去翻《辞海》的时候,很多木字偏旁的字,上面都会说这是唐代的床的某一部分。很多名词我都跟我们的美术人员讨论过多遍,为什么会有这个或者那个词。在唐人小说里面,我看到安禄山被他的宠妾刺杀的时候,手还抓了榻上两边的帷幕,我们可以想象唐代人睡眠的模样,睡觉时才加了两边的布幔,电影里床榻两边也会有很多幕幔垂下来,包括日常的起居空间也是如此。

关于电影的梦1侯孝贤在《刺客聂隐娘》拍摄现场

三联生活周刊:大家听到花了8年时间拍摄这部电影,那么很多时间是在做前期准备吗?听说有很多镜头是在京都拍摄的?在中国五台山上的唐代遗存的建构起了作用吗?

侯孝贤:筹备这部电影,确实美术人员很早就进入工作状态了。整个影片有很大一部分是搭景,找地方搭景是我建议的,有一部分就搭建在台湾,就在“中影”公司里面,他们也是出资方之一。台湾“中影”后面的那个街道和空地环境不好,特别吵,但是那块地方方便,我不喜欢在棚内搭景,不自然,而且灯光很难打。所以最后选择了搭实景。最早的设想,是找建筑师打地基。就像造唐朝宫殿,在上面像搭积木一样搭建结构,因为我那些柱子都是原木的,尤其是电影中魏博的大殿,可以在地基上像积木那样搭建起来就有了,我们找到了一种方式。后来找不到这样的建筑师,就只好做实。所以电影中那幢大殿是实的,台湾产大木头,很多日本的神宫也是从这里买木头的,我也买了一些。像小的建筑物,比如像聂府,也都是实木搭的。只有外景是在日本一些地方拍的。

早在隋朝的时候,日本就搭建了一个法隆寺。日本飞鸟时期的建筑体系还是茅草屋。后来是隋唐时期的工匠技术流传过去了,新罗、高句丽和百济的建筑都是中原过去的,法隆寺其实是新罗、高句丽那边去的工匠搭建的。彻底改变了日本的建筑观念,结构一搭起来,就形成了他们的制度之始。慢慢影响到他们整个的典章制度,都是从这里出来,日本人的各种观念开始打开。法隆寺是第一个仿隋的建筑物,后来就越来越多的仿隋唐的建筑了。我们去拍摄唐招提寺的时候,正好碰到维修,在拆房子。也像搭积木那样,把腐朽的构件换掉,再调整新的看看,都好了,再重新装上去。唐招提寺就是鉴真和尚带着工匠过去建造的,他的工匠就是他的信徒。真的就是唐朝盖的,对日本工匠影响很大,他们工匠早就学会这个技术,到现在这个技术1000多年了,有一家专门的公司还在使用这种技术修复老建筑。我们的房子反而慢慢变成砖石结构了。中国五台山也有唐代建筑,可是我去看了,觉得不行,后期加上去的因素太多了。

三联生活周刊:很少有导演对布景有这样的极致追求,你为什么有这种观念?

侯孝贤:当你了解越多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建筑物会影响人们的行为、生活习惯和观念。这个和随便弄是很不一样的。要是随便弄的话,该怎么样弄呢?因循是什么?不会知道里面的人怎么生活、怎么行动。其实彻底弄也不难,现在的工匠技艺可以做到。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看《海上花》的时候,知道你是为了筹备拍郑成功,然后搜集秦淮河的资料,慢慢找到了妓院题材的海上花,这个脉络很清楚。可是聂隐娘就不清楚,尽管你解释过对唐传奇的热爱,可是在我们看来,唐人传奇有很多可以选择,为什么要拍聂隐娘?

侯孝贤:唐朝是吸引我的时代,他们那时的观点跟现在差很多。他们性格更强,没有那么多重的限制跟道德规范,更有戾气。我大学开始看的唐代和其他朝代的笔记小说,之前小学时是看武侠小说,各种闲书,初中时候看了很多翻译的小说,学校的图书馆可以借。接触文字对我来说很重要,后来看什么都快。对唐代发生兴趣也是那个时候,正好有人整理出唐人小说了,好像是河洛图书出版。同时去找再之前的笔记小说,一直看,各个朝代的笔记小说都看。所以第一次当副导演的时候,也是我的第一个剧本,是改编自元曲的,《桃花女斗周公》,毕业剧本是唐人小说里的《订婚殿》,就是月下老人的故事。我感觉聂隐娘挺特别的,名字也特别,三个耳朵,后面隐藏着一个姑娘。本来电影的设计是:舒淇在树上,用耳朵听声音,观察世界。声音在影像里很重要,世界上有各种声音,她眼睛闭着,会专注在一个声音上——人的声音始终在活动,活动有时候到了一个状态,可以通过声音判断人的状态。比如小孩睡觉了,她这个时候就“哗”地从树上下去。本来想制造这气氛,所以拍外景的时候就让她上树了,没想到根本不可能拍摄成功,她恐高,往下跳的时候尖叫一声。她自己也想试试看,发现根本不行,在现场惨叫连连。后来就改成她在梁上,这个比较简单。后来树上的镜头一个都没有了,用也不能用。

三联生活周刊:唐人传奇故事中的哪点因素引起了你的热爱?

侯孝贤:像红线女、风尘三侠,那么多唐人故事,都有奇特的因素。我记得有个年纪很小的女性替父兄报仇,也很奇怪。《聂隐娘》原著里的神奇因素也多,她开篇是被尼姑看重带走,他父亲就是押衙,也就是魏博的将军,不同意尼姑带走她,后来尼姑半夜把她带走。成年后送她回来,魏博节度使派她去刺杀陈许节度使,陈许那边有人都预先知道她的动向,就救她,让她躲在他的身边,来了另外的杀手精精儿、空空儿,聂隐娘把他们打跑了。空空儿一击不中,人就消失在千里之外了,因为对手在脖子上面放了玉。这些传奇因素都有种原始的魅惑力。

三联生活周刊:影片中空空儿这段,用纸人开杀人,为什么要拍出来?你相信巫术吗?

侯孝贤:我们道家著作中也有很多很多剪纸成兵、撒豆成兵的故事,道家依循的也是五行学说,所以我剪了一个纸人放到水里,借水流的方向驱动它流过去,用水汽的效果来渲染杀人效果。本来的设计,水汽里还有隐藏的影子,有种纸人变形效果。纸人隐约出现,不能太实了,但效果做得不是很好。最后只留下了水汽弥漫的烟雾效果。借水的流动到水汽弥漫,我是透过五行理论来解释古人的技击之术,一定要有一个解释系统我才会拍摄。

三联生活周刊:你心目中唐朝是一个比较开放、比较有力量的系统?

侯孝贤:整个时代生命力很强,个性很开放,但唐代也有独特的控制的方式。晨鼓三千击,暮鼓五百下,各个里坊就要封门,里与里之间不能活动。唐代长安的外国人很多,这个在唐人小说里你都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空间与现代不同,所以活动、思维都不同。当时传奇有很多社会情景的描绘,比如《任氏传》里面的描写,有个男的跟一个女的在某里相遇,后来发现他们所遇的地方是荒园,这片荒园是任氏的,她是一只狐狸所变。这个女的很爱他,算命时明知外面有劫难还和他出门,遇见有人训练猎狗,她一看到猎狗就“哗”地从马上滑下去,变成狐狸跑掉被杀死,衣服像遗蜕一样,场景很美。

这些传奇里面吸引我的,除了神秘性,主要还是人的性格。比如任氏,她是妖,但她还是那么懂得爱。她爱人的表兄要强暴她,她奋力抵抗,也博得表兄的尊重。里面还有大量的细节,他们不懂她为什么去市集买衣服,妇女通常都是自己做衣服,这些其实都是怀疑她的线索,因为她是妖啊。看多了就知道细节与生活相关的部分,所以我才会设置,聂隐娘被带走,但母亲每年都想着她可能会回来,帮她准备春夏秋冬的衣服。

三联生活周刊:聂隐娘在小说里的性格挺模糊的,并不清晰,你给了她一个性格特征?

侯孝贤:传奇里有一段,电影一开头也用到了:她不能完成刺杀敌人的小孩。师傅跟她讲你以后不可。我感觉这应该就是她的弱点,也是她的动人之处。所以一次不行,结果就从此就再也不行。她不能完成刺杀了,可是这就根本违背师傅了,所以师傅最后会与她有一段搏斗,这时候她的功夫已经比师傅更厉害了,但她还是放弃杀人。最后她和魔镜少年去新罗了。本来拍了一些魔镜少年的回忆和说明,后来觉得啰唆就不要了,我很害怕啰唆。我喜欢一些东西呈现得过瘾了,剩下就不要了。真正的拍摄进展中,演员没有拍8年,那还得了?他们不能撑那么久。应该是2010年去日本试拍,然后回国准备,2012年1月才正式开始。

和演员的关系

三联生活周刊:你平时是怎么指导演员去演戏?我看舒淇也提到,说她在高空吊着,你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还说她表情不对。

侯孝贤:我从来不指导演员,也不给演员说戏。就给他们剧本看,对白都在里面,你自己去琢磨吧。

三联生活周刊:你电影里很多台词是演员自己去说出来的是吗?

侯孝贤:现代场景的话是无所谓的,就让他们了解了剧本意思后自己去说,我感觉这样比较准。除非他们讲得跟角色差太远,我才会调整。其实坦白讲,人没那么多话的,除非要吵架或者要讲理才讲一堆,平常日子哪有啊,都是生活语言嘛,你要沉默一点,你就跟他讲这个角色要沉默一点。一般的剧本里叙述了大部分的情境,把景布好,镜头摆好,他们就进去。没有试戏和练,直接。有时候也会反复,有时候一次就到位了,很快。得看他们进去的状态。因为我不是拍那种短镜头的导演。

短镜头你需要设计,比如这部分一定要拍到,这部分表情一定要有。她愤怒、她砸东西的要有,什么的要有,一个一个接起来是一个戏剧性的结构。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我喜欢时间是安排定的。上午、中午、下午,每个时间人的活动状态不一样,演员的状态是按照时间去走的,前面的剧情是什么她知道了,自然就有一种心情,比如她是怎么回家的、带什么回家。回家拍日常生活的更简单,吃饭睡觉就这些事儿,谁都会。有时候安排吃饭,就是饿了的时候,正午,准备好真实的午餐,现场做好,热腾腾的,妈妈在弄,女儿回来,很自然地摆碗筷。你要的东西,就是她们的心情状态,要在这里面呈现。

后来我拍古装也是这样子。就像电影里周韵跟张震的情节一样,张震不是气冲冲地进来要杀自己的夫人吗?里面他们的大儿子也没试戏啊,他看到张震杀气腾腾的表情就自己冲过去了,就很害怕,延续下去不知道有什么情节,就一直拍,拍到最后张震没法下手。后面我们都不知道会有什么,继续拍,周韵多厉害。看到一地的破烂,然后就喊孩子“过来,收拾”,完全就是她自己在安排。我在姜文家见到她的时候,我感觉她有一种祖母的架势。因为电影里她有三个小孩,那种关系里面,入戏很快的,她很懂得场景。

三联生活周刊:像舒淇,你说以前在你拍的戏里她属于一个很悍的女孩,但是这部戏里她很能忍。感觉拍你的戏,她的性格也变化了?

侯孝贤:我当然会给她看剧本。我知道她的个性,通常设计的角色离她的性格不远。你不要以为舒淇很斯文,她很悍的,年轻的时候尤其是,我没看过这种女孩。更重要的是她非常纯正,对人对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众人皆知的。我在香港参加电影圈的人聚会,那次去的女的不多,就她一个人,结果她那种气象,不管是演员、导演,她跟他们就像很熟的朋友,很自在。我看她一个人在香港,进入一个圈子能到这个地步,她这种自在绝对就是舒服的,和人人都像好朋友,没有任何杂念。这样是很难的,毕竟在异地呀。所以我感觉她有种纯直特性,不会拐弯抹角。我知道大概什么角色可以用她,她可以做到。让她演出心思特别复杂的,也许不可以。当然,没台词也许可以。

三联生活周刊:聂隐娘也是心思比较纯直的?

侯孝贤:聂隐娘就是几乎没什么话的,个性很强硬,这样子就这样子。当初被道姑带走,父母也没怎样,回来她也不会怎样。但是会和父母有一个距离。已经变成她该怎样就怎样了。甚至于最后刺杀不能完成,感觉她还是喜欢以前的这个表兄,就毅然地走了。走了要给师傅一个交代,就跟师傅最后决战。行为逻辑很单纯,她会回去护送那个魔镜少年回新罗,因为魔镜少年救了她父亲,清清楚楚不啰唆,完全用行动表示。

三联生活周刊:拍《海上花》,里面每一个女性都心思复杂,是不是更像现代人的心态?

侯孝贤:《海上花》展现的那个时代,男女之间的性不是问题,当时的人们很早就结婚了,去妓院的男性对性无所谓,家里有妻有妾的。但是呢,都是从小订婚的,他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他们到那边就会有这种关系。他不可能像在家里一样啊,不可能,因为妓女们追求者很多,那些男士们开始学习谈情说爱,追求一个女性才是他们的一个新鲜话题。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你并不是专拍简单的人性故事,复杂的人性对于你也有吸引力。

侯孝贤:特定的空间才会出现这个,那里面爱情游戏就一直抓着那些人。小说作者韩邦庆基本上从小跟着叔叔、表兄常常在妓院里,他还参加了最后一届的举人考试,没考取,回来后慢慢地把这个记忆写出来。他是用吴语写的,张爱玲看得懂那种语言,又翻译成白话文。

三联生活周刊:当你选定一个题材,一定是你把这个题材揣摩得特别透彻,再按照你的方式把它重构出来?

侯孝贤:你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了。你重新安排的时候,是看人。觉得这个演员可以来,她适合这个角色,可能会不一样,但无所谓,我觉得她能进去。《海上花》也是如此,我选择了演员们,虽然她们不是很熟悉清代的妓院生活,但性格是相通的。所以我不准备,来了就拍,直接用底片,这样她们会很认真,一次两次三次。有的拍了好几天,好几次,完全就是这一场戏,拍到最后她们整个都进去了。我是用底片给他们压力的。语言上,我尽量选懂得吴语的,刘嘉玲、李嘉欣都行,选她们的原因是因为她们懂这个。本来有一段是选张曼玉的,她去英国太早,语言不行,对演员压力非常大,后来没想到投资方日本松竹公司找了一个日本女演员来演,她只知道她要说的话的字数,把话翻译成日文,用日文讲的,那个字数是跟后来要配音的吴语的字数是一样的。所以她就是尽量把剧本弄得很熟,很不容易。她不习惯一个镜头一直拍那么长,所以她每次拍完就会问我那个日文很好的朋友:“导演说什么?”“导演什么都没说。”几次后她就不问了,后来她整个就照她自己的方式,很专注地在做。一配音,发现准得不得了,也是好厉害。

三联生活周刊:你每次是怎样为自己的电影挑演员的?

侯孝贤:早期就是职业和非职业演员都有,这个没得说,这是导演的阅历,看人的阅历。你看这个人,你就知道会怎么用,他大概会变成怎样。用什么方式可以引他出来。不是每人都一样,这个是要识人。和我在庙口混出来的有关吧。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怎样,这个人可不可以,这个人你最好躲着点。你看这个演员的底子你就知道他最适合什么。你和他拍过之后,也许你发现他还有某一部分可以做到。

非演员的设计就完全依照他的性子,安排一些熟悉的生活细节。我安排吃饭就是这样,我以前不是老安排电影里吃饭吗?吃饭你是热汤热菜当场做的,而且绝对是吃饭时间,拍午餐就是中午时间。演员很清楚了,他为什么会回来吃午餐、他背负了一个什么样的事情,学校还没有放学,他就回来是什么状况,妈妈会怎么反应。这些都有现实层面,把这些现实糅在你的剧情里面就对了,所以吃的状态是真的,因为他们很饿。他们情绪低落就是因为有什么前因后果,很容易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朱天文说,你拍完《悲情城市》之后,得了大奖,有了很多资源,当时是想办一个关于演员的培训学校?

侯孝贤:最早是,后来我发现很难。你教多了,他们会落入一个窠臼。这个就跟我不排戏一样,你排排排,他们以为都很熟了,就是那样,其实不是。有时候你真的角色进去的时候,有些等于是无意识地就出来了。所以我就不喜欢排戏。教表演怎么教?只有一直演,后来就出来了。像很多演员,比如林强,拍《戏梦人生》,刚开始很难,因为他自觉意识太强,他自己是创作者,作曲很厉害,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是他在这个场合就很难投入,太清晰。我看他吃面就知道了,有苍蝇,那筷子不是摆桌上,而是摆在碗上。我就完全知道他很清醒,他知道还要吃,放在桌子上会很脏。这都能感受到。就没进去啊。你要想办法让他怎样进去那个境界。

拍完那个,拍《好男好女》,他的戏不是太多,拍完我觉得还是不太够,因为感觉他的质非常好,我怕他挫折,不能挫他的气,所以第三部《南国再见,南国》又找他演。那时候他已经混了两部了,我安排他跟高捷、伊能静每天都在一起,住在同一个公寓里,高捷当大哥,常常管着他们,别人给高算命说你要戴绿的,你属木,绿珠子、绿眼镜、绿衬衫,什么都是绿的。林强就用红的,伊能静就用黄的,三个人每天在一起。后来拍摄他们三个,连剧本都没有,就是他们的状态,完全是即兴。按照人物关系就行了,像公路电影一样,一直拍,从赌场那边开始,一直南下,拍得很快,20多天就拍完了。他演完这个,我就知道他这方面已经成功了。

三联生活周刊:说说张震吧,我感觉他和舒淇在你的电影里特别不一样。

侯孝贤:他的本质非常好,人有点闷,比较腼腆的一个人,他的表情或者情感的暴露方式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他可能还需要我再拍他一两部吧,气已经有了,但我感觉他现在还不够爆。我已经不指望他的口头表达了,他的肢体跟他的气已经够了。可以把他这个拍出来,但是有点难,慢慢来。他太漂亮,田壮壮拍《吴清源》选他,选得对,他很漂亮,从少年就很漂亮,符合那种气质。吴清源夫妻俩都很欣赏他,因为吴清源是高高的,也很帅的。

侯孝贤的台湾与乡土

三联生活周刊:下一部电影主题还没定?

侯孝贤:通常是做完这个再说。

三联生活周刊:你早期拍了很多台湾的乡土题材,现在好像越拍越少。越来越往那些历史题材走,这背后是什么原因?

侯孝贤:台湾的状态到今天,其实是可以拍的,我说的其实都是台湾的整个历史背景。你拍一个台湾的现在,或者是过去,没有历史背景,你在拍什么?那个背景是一个氛围啊。就像台湾这几年一样,其实是有一些骚动的,像“太阳花学运”之类,包括国民党洪秀柱的高民调,都是特别有意思的时代背景。

三联生活周刊:骚动和变化才值得拍?

侯孝贤:对。政治上的这种张力,在台湾是一直存在的。这会影响到很多事情。没办法同心一致,包括用人用事,你先别管对外的关系,你先把自己这块弄好,但现在不是,要拍现实题材是逃不掉这个东西的。你不必明,但隐的一定会有。这部分你当然逃不掉,怎么去拿捏,非常不容易。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要隔开一定的时间和距离,才能看清楚?

侯孝贤:你还要有一个角度,你的角度出来,很多人也不见得能接受。同根同种,为权利、政治利益,争斗成这样。还能为什么呢?政治环境影响到所有人的生活、情感,有时候很复杂,就其实是很有趣的,故事一堆,太多了,各种状况。从我太太那边就知道一大堆,拍起来很有趣很复杂,但有时候很难。

三联生活周刊:我觉得你是一个台湾气质特别浓厚的人,很爱台湾。

侯孝贤:因为我是1947年出生,从梅县被抱过来的,虽然是外省人第二代,但从小在台湾,一个非常本地的地方,少年时父母就去世,从小在这个环境里面成长,可能就是因为我喜欢看书,所以一直有一种自己的理解。包括以前台湾的历史,都很清楚。理解之下,一切都是逃不掉的。那为什么大家不能够在各个领域里都互相支援、互相支持,为所有人过得好?现在为了政治,每个人都不得不有立场,你必须有,所以很麻烦。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会觉得你特别有台湾人的气质,比如你小时候在庙里长大,打群架啊。你带着一个团队,这么多年,基本上都是这一个班底,你身上有很多老的东西,又像台湾所特有的东西,这个是你的性格?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你?

侯孝贤:就是这样啊。一个人好不容易进到团队来,他刚开始热情很够,可能什么都还不清楚,可他迟早会清楚,做事情反而很快很简单。有个竹娣来我这里15年了,她在法国刚念完书时,我在路上等红绿灯,她跑过来咕噜咕噜讲,我说好,留个电话吧。从此在我公司工作,从《千禧曼波》开始,一直到现在,现在已经是跟外国打交道最厉害、最清楚的。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导演过了一定年纪,创造力就衰减了。但是你好像一直没有这个问题。这是你个人的好奇心和性格决定的吗?

侯孝贤:这就是我自己本身的个性,每个人都有他的个性和他的限制。但是你把限制走到底,它就是自由。这是很自然的,别去想那些了,对人对事,就是越来越清楚。就是这样,所以我身边这些人,才会那么久。对电影和人的观念基本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了,就一直下去,也不会干嘛。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大陆的电影越来越同质化,题材也雷同,台湾也是走过这条路,可是你似乎还是照自己的方式在走。

侯孝贤:主要是市场太大、太诱惑,很多诱惑的原因基本上就是:做投资的人要赚钱,导演名、利也要有,所以一直会往这个方向去,你要成熟到一定程度才能开始改变。比如开始有工会,为什么要成立工会,是要对抗资本方的,演员、摄影,各种工会都有的时候,团体的架构就很成熟了,就像美国。美国奥斯卡都是工会的关系。工会会保护他们的会员们,这样就会越来越专业。

三联生活周刊:你也当了很多电影的监制,从最早的张艺谋,包括贾樟柯,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侯孝贤:张艺谋是因为那时候认识,很要好,义不容辞,因为目的是为了帮他,联络找钱。类似这种,能帮就帮。现在年轻导演基本上要看,像钮承泽找我当监制,基本上我知道要干嘛,有时候为了申请什么,常常会帮。有些我就不答应,我看你做片子的态度,我不是随便的。现在大陆导演找我当监制的还有,但是没时间接触,你要当监制你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答应,你还是要知道对方要干嘛,来找我的通常都有渊源。

三联生活周刊:自己这么多电影中,最喜欢哪几部?

侯孝贤:早期因为直觉很快,所以《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都蛮喜欢的。《童年往事》因为是拍自己的事反而不喜欢,拍不准,自己的印象太鲜明,所以没办法。《悲情城市》那个气很足了,那时候很多资源都没办法到位,因为太早。《戏梦人生》我感觉也挺过瘾的,因为是李天禄。那时候我跟他每天在一起,两个人一见如故,他年龄大我非常多,我在他身上看到我,他在我身上看到他,所以他跟他儿子说,那个导演在摸头的时候你不要太靠近他。因为我一直是有事的时候就会这样,他很清楚。我俩的那个交情真的很特别,像爷俩一样。

《南国,再见南国》我很喜欢,《海上花》也是个特别,那个拍摄经验非常特别。大概每个片子都有我的焦点,这个焦点的目的做到了就很印象深刻。像跟舒淇,第一部《千禧曼波》,其实那个时代刚好是电子音乐的时代,所有大家每天都会去舞厅,摇头丸时代,疯了一样,欧洲也是,全世界都是,台湾岛更是,舞厅里面音箱大到一个地步。我想,就拍这个,后来我找了舒淇,她在那种环境里面自然到不行。为什么找她?我是看了她的广告,觉得这女子漂亮,而且有一种气质。打听之下,她那时候的经纪人是文隽,就打电话给文隽,他说没问题,就拍了。她是台湾人,在香港混,拍了很多奇奇怪怪的片子,回来感觉她是来跟我“飙”。你是大导演?我不在乎。所以我们几乎没讲什么话,她拿到剧本就表演她的,很少沟通,很少去跟她说些什么,一场戏一个镜头就拍了,她就进去了,那个演她男朋友的段俊豪也是第一次演,去检查身体,闻啊弄啊什么的,最后她已经火了,个性很烈,椅子一抓要砸了。我说卡,都是长镜头,她从一开始就是投入。拍完,剪好以后她都没看,参加戛纳影展,她才第一次看到,她说,回到房间面对镜子,啪的,她就一直哭。为什么,因为她以前拍的都是短镜头嘛,哪个镜头不行就再来,再来,一直拍,表情做半天都僵了。她根本没办法知道自己在电影里面是什么样,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所以她看那个傻了,非常投入嘛。我想她自己一定非常感动吧,所以就一直哭。从此她就变了,就那一下。自然到一个地步,她真的是一个明星,真的没话讲,所以我感觉她这样就成了,自觉开始的时候她就成了,她就已经知道这个方向,是她已经有一个目标了。我感觉是这样,这就够了,有机会还是找她,然后她就越来越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以后还是会重新拍现实题材吗?

侯孝贤:会啊,现实题材,有趣的太多了,多到不行。

三联生活周刊:还是会和朱天文合作吗?听说她剧本出来你都不看,直接给工作人员看。

侯孝贤:我的习惯是这样,因为聊嘛,会聊,现在又加谢海盟,他太厉害了。剧本是这样,讨论过了,我清楚得很。包括有些演员会遵循剧本,有些就不遵循,我说的那几个厉害的都不遵循,他们知道了那个氛围就自己做。比如这一场本来很多话,他决定不讲话了,OK的,他们都把我摸透了。其实是他们进入一个氛围了,自己会感觉。

三联生活周刊:好像你的摄影师陈怀恩说过,跟着侯导是学不会如何拍电影的?

侯孝贤:我没有过程,尤其是没有形式的过程。我没有的,现场看,然后完全盯着现场,感觉这个现场不错,好,打灯,我也要看,什么我也要看,检查OK了,演员我看下服装什么的,可以了,镜头摆哪里,什么都OK了,演员就进吧,没试戏,什么都没,然后看,再调整。所有的这些准备其实就是从开始,你的想象,再到现场。你想象的,到现场,基本绝对不会一样,你就是要注意力整个移到现场,你不要老是想着那个原先剧本的什么,那样弄不出来的,你知道这个氛围是可以弄的,但不见得跟你原来想的一样;虽然你原先也来看过,但是,你实际拍的时候,感觉绝对不一样,又开始根据实际的状态去调整,调整光、状态、时间,时间就是这场戏的时间。早上、晚上、中午,吃饭或者什么,这个时候再来准确地决定。演员都好了,进去,就开始拍了,你拍不到,再调整,有时候真的就拍不到了,拍不到就算了,收工,隔天又来,隔天再不行,又来,演员也搞不清楚:“哎,导演说什么?”我说没有,我的意思是你专注吧,你们听我干吗呢?你们听我有什么用,光记住那一点,根本没用,还是自己要投入。所以基本上是这样。不是我在教戏,我教什么戏啊,我知道那个氛围是这样,我写了,我也跟你们说了,你们就去吧,自己进入了,其实就有了。坦白讲,不管对不对,投入了就有了。 文学海上花导演侯孝贤关于电影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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