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

作者:李鸿谷

(文 / 李鸿谷)

( 2012年4月16日,在金日成百年诞辰庆典上,表演者在金日成和金正日的肖像前跳起舞蹈 )

“冷战”结束与交叉承认

1985年3月,戈尔巴乔夫当选苏共总书记。这一年,由苏联援建的朝鲜宁边核反应堆开始运转。

与自己所有前任不同,戈尔巴乔夫对“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厌恶。在面对他“把社会主义国家给断送了”的指责时,甚至在自己的回忆录《真相与自白》里,都显得怒气冲冲:请问,“被断送的”国家是谁的?回答是明确的,波兰,是波兰人的;捷克和斯洛伐克,是捷克和斯洛伐克人的……

在把社会主义国家还给他们自己的同时,苏联开始寻找与“冷战”时期对手的外交关系。1990年9月,在美国的竭力撮合下,苏联与韩国建交。真实的政治,尤其国际政治,断非戈氏自我辩护的那样崇高,它充满算计,比想象残酷。与韩国建交的收益,根据协议,韩国在3年内向苏联提供30亿美元的援助。与此对应,苏联要求朝鲜第二年用外汇支付留学生的费用,朝鲜立即决定撤回在苏联留学的500多名学生。苏朝双边贸易,苏联也要求改为现汇结算,双方贸易额骤减了70%。与苏联的贸易,占朝鲜对外贸易额的60%。失去了苏联的市场,朝鲜经济近于崩溃。

“冷战”即将结束,原有格局的调整,势在必然。在苏联与韩国建交之前,韩国几乎与所有朝鲜过去的东欧盟友建立了全面的外交关系或经济联系。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1( 1984年5月1日,金日成(左四)访问苏联,与苏共中央总书记契尔年科(左五)等在克里姆林宫广场合影 )

韩国当然迫切需要跟中国建交。时任外交部长的钱其琛回忆当年:中国要同韩国建交,难点并不在于双边关系方面,而在于中国与朝鲜的关系,即如何让与中国有着传统友谊的朝鲜,能够逐步理解和接受这种外交政策的调整。

1992年7月,中韩建交前夕,中共中央极其郑重,决定钱其琛亲赴平壤,通报中国决定同韩国建交的立场。在自己的回忆录《外交十记》里,钱其琛记录: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2( 2009年8月,金正日与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在平壤会面 )

以前每次到朝鲜访问,朝方都在机场组织群众欢迎,气氛热烈。这次飞机停在机场偏僻之处,来迎接我们的只有金永南外长。握手寒暄后,金永南告诉我们,还要去外地,并带我们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架直升机。约在上午11时,金日成主席在一幢高大的别墅里会见了我们。他在会客厅门口迎接,与每一个人握手,然后,大家隔着宽大的会谈桌相对而坐。

我首先感谢金主席在百忙中会见我们,并转达了江总书记对他的问候。接着,我转达了江总书记的口信……江总书记指出:目前中朝两党两国关系正在很好地向前发展,中方对此感到十分高兴和满意。当前国际形势动荡不定,随时都可能发生重大变化。在此情况下,我们宜抓紧时机,创造有利的国际环境,发展自己,增强国力。中朝两党两国相互尊重和理解,不断增进友谊合作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关于中国与韩国的关系,经过这一段国际形势和朝鲜半岛形势的变化,我们认为中国与韩国进行建交谈判的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考虑和决定,相信会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3( 2011年4月,美国前总统卡特(右)和挪威前首相布伦特兰(右二)在平城市访问一户居民 )

金主席听后,沉思片刻,说:江总书记的口信听清楚了。我们理解中国独立、自主、平等地决定自己的外交政策。我们仍将继续努力增进与中国的友好关系。我们将克服一切困难,继续自主地坚持社会主义、建设社会主义。

金主席看了看我们带来的礼品,九龙戏珠玉雕和新鲜荔枝,就送客告别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次会见,是金主席历次会见中国代表团中时间最短的,会见后,也没有按过去的惯例举行宴会招待。

( 驻守在板门店的韩国宪兵(左)与朝鲜军人 )

1992年8月24日,中韩建交。“冷战”结束,曾经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国家,差不多都选择了和解的道路。这个时候,在东亚版图上,美国及其盟友,将如何选择?

看起来,这是美国以及日本、韩国与朝鲜的外交关系问题,实则,“冷战”两大冲突集团在东亚的结构差异,才是我们理解东亚安全格局必要的前提。简单而言,朝鲜战争之后,苏联与中国,在朝鲜均无驻军;而美国却因此战争,在日本与韩国驻扎军队。这种非均衡的关系意味着,朝鲜半岛北边的朝鲜,更需要独立与自主;而有美国驻军的韩国,则必然依傍,在更多程度上放弃或减弱“自主”。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5( 4月24日,朝鲜开城一个穿着轮滑鞋的男孩拉着妈妈的自行车滑行回家 )

“冷战”结束,对于日本与韩国,是寻找与曾经的对手建立外交关系的挑战,但对美国,真正的问题是:是否以及如何解决在韩国与日本的驻军,即在东亚的军事存在的问题。这是美国是否选择与朝鲜建交的前提性问题。

美国如何解决在东亚的军事存在,问题并非始自“冷战”结束。在尼克松选择与中国建交之际,“尼克松主义”——在亚太的收缩政策,核心的问题,就是驻军问题。尼克松时代,美国在韩国约有6.2万名军人,在尼克松的亚太政策调整里,削减韩国驻军是关键议题。1971年,美韩经过半年的谈判,就撤出2万美军和韩国军队现代化问题正式达成协议,当年底驻韩美军就撤走了第7师,留下4.2万人的第2师。尼克松之后,坚定要求撤军的是卡特总统——他最初甚至设想在获得中国和苏联两国保证朝鲜不入侵韩国后,撤出所有驻韩美军。只是,政治选择,往往不那么容易。直至现在,美军在韩国的去留,仍是决定性的问题。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6( 2012年12月12日,朝鲜使用“银河3号”运载火箭从平安北道铁山郡的西海卫星发射场成功发射了第二颗“光明星3号”卫星 )

军事问题之上,是政治问题。从韩国撤走美国军队之后,朝鲜半岛的格局如何保持均衡?1974年11月,美国国务院助理国务卿哈比卜在汉城表示:如果苏联和中国承认韩国的话,美国准备承认朝鲜。对朝鲜半岛两个国家的“交叉承认”——用此种方式保持朝鲜半岛结构的均势,在“冷战”时期,有此路径,颇具创见。稍后,国务卿基辛格发表了美国亚洲政策的讲话:首先,美国要求恢复朝韩之间的认真谈判;其次,如果朝鲜的盟国准备改善它们同韩国的关系,那时而且只有那时,美国才准备对朝鲜采取类似的步骤;第三,美国继续支持这样的建议,即在不损害朝韩的最后统一的情况下,联合国接受他们为正式成员国;最后,美国准备通过谈判为停战协定确立新的基础。

1992年,苏联以及后来的俄罗斯与韩国建交,中国也与韩国建交;按美国既定政策,“交叉承认”,这个时候,轮到美国承认朝鲜了……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7( 2012年12月12日,由于朝鲜发射的火箭可能经过日本冲绳地区上空,日方人员正在收集相关信息 )

但20年后,美朝彼此仍无正式外交关系。交叉承认,做起来,不容易。

撤军与核问题

“冷战”后的东北亚,朝鲜以及美国8( 2003年8月26日,朝鲜代表团团长金永日抵达北京,参加第一轮朝核“六方会谈” )

交叉承认之难,难点并非朝鲜。直至现在,谋求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仍是朝鲜的核心国家战略,这差不多相当于一场追逐赛,只是,朝鲜至今未能如愿。如何求解这一难题?我们需要回到美国在东亚的军事存在,亦即撤军问题。

相比于在任期内辞职的尼克松,以及接任者福特,之后当选的总统卡特,是最有机会完成东亚格局改变的美国总统。他计划在他任期内,有条不紊地撤出3.2万地面部队,同时让韩国军队用足够的时间填补美军撤出的空缺。当时驻韩美军司令部三号人物、陆军少将约翰·辛洛布声称:“按时撤出地面部队将导致战争。”——结果他被迅速解职。在撤军的问题上,卡特非常强硬。意外的是,当他从韩国撤走第一批3600人的地面部队后,中止了撤军行动。

简单地看,是美国参众两院反对撤军。立法与行政的对立,是美国政治的基本结构,这考验的是行政首长——总统的说服力。可惜,撤兵问题,卡特“人权至上”的执政理念,没能说服国家利益至上的参众两院。卡特麻烦的是政府系统内部对他撤军的反对。在他访问韩国之前,美国中情局提供的一份报告认为:朝鲜的实际军事能力比以前估计的要高30%左右,朝鲜有能力发动几乎所有无须预先警告的进攻。卡特的传记作者写道:尽管卡特知道对朝鲜能力的估计几乎翻了一番,也一直觉得情报界在玩弄事实,但是他证明不了。

从左右美国内外政策利益集团的角度看,事实当然由利益决定。从卡特开始,朝鲜的“事实”,就在不同的利益选择里,呈现不同的结果。

访问韩国的卡特接触了盟国韩国的另一种担心:如果美国撤军,朝鲜或许会仿效越南,像河内取得胜利一样,由他们来统一朝鲜半岛。避免这一结果出现,“6.2万名驻军是保护不受共产主义威胁韩国所必需的数量”。——按这一标准,卡特不仅不能撤军,还需要将尼克松时期撤走的军队,重新布置回韩国。从某种意义,韩国的担心并非完全凭空,即从公开的报道看,当北越取得全面胜利后,金日成立即访问了北京,并警告说:现在是美国人离开亚洲和让平壤重新统一朝鲜两个部分的时候了。于是,结束访韩,卡特宣布冻结撤军计划。

看来,在“冷战”的结构未有决定性的变更之前,对立的两大冲突集团,选择调整,比如美国减少东亚的驻军,并不可行。

“冷战”结束,苏联、中国与韩国建交,所谓共产主义威胁降到最低,这个时候,决定美国政策的外部因素或许也降至最低点。在老布什的总统任期,如何调整美国对朝政策,如何从韩国撤军,再次成为对外政策里的重点议程。

美国国防部在1990年4月出台的《亚太地区战略框架:21世纪展望》里认为:“在亚洲,苏联不再被认为是严重的威胁,中国目前也不构成重大的军事威胁,因而韩国不久将在自己的防务中发挥主要作用。”这份报告提出的计划是:在削减驻亚洲美军的过程中,将采取一种三阶段的方法。在第一个阶段(包括今后1~3年的时间),部署在亚洲前沿地区的、总数达13.5万的军队,将被削减掉1.4万至1.5万人。在这个阶段,美国将从韩国撤出约2000名空军和5000名地面部队,从日本和冲绳撤出5000至6000人,从菲律宾撤出2000人,美国还会移交多余的军事设施。第二阶段……

美国如何因应“冷战”结束后的亚洲格局,撤军是关键,值得认真琢磨。美国国防部的这份报告,“第二阶段(包括之后3~5年),美国将在渐进的基础上对作战部队进行幅度较大的削减”——虽然“幅度较大”,但具体的削减数据空缺。为什么?当时的美国国防部副部长沃尔福威茨解释说:在第一个阶段之后,将重新判断格局,其中研究的重点对象是:朝鲜。

撤军与否,是美国因应“冷战”结束后的对外政策选择;而具体到亚洲尤其东亚,被“选中”的朝鲜,又成为决定撤军与否的关键因素。

“冷战”结束,美国是否仍在亚洲驻军?这是当时美国决策层激辩的重点问题。以退休的高级军官为首的防务情报研究中心的报告说:苏联在太平洋地区的军事力量已减少40%,在金兰湾的苏军已撤走50艘舰艇,苏联地面部队已经并且正在撤离亚洲。美国应该从日本、韩国和菲律宾撤走大量美军。

但是,美国五角大楼方面反对这一报告:苏联军队的飞机和其他军备正进一步现代化,轰炸机和战略截击机也未受撤军的影响,因此,美国在亚洲的基地、军队和双边安全条约仍应保持下去。美国在亚洲驻军的作用已从防范苏联侵略变成地缘政治平衡作用,充当诚实的掮客和最终安全保证者。由于太平洋地区每年贸易总额超过3000亿美元,亚洲种族和民族局势紧张、边界分歧未获解决、武器技术提高、武器销售和毒品走私活动有增无减,美国帮助维护亚太地区和平与稳定符合美国最高利益。

根据这份报告发表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1991年8月)明确表示:苏联威胁的减弱并不意味着所有危险都结束。随着美国寻求在“冷战”结束以后建立世界新秩序,美国发现面临的敌人不是扩张的共产主义,而是地区不稳定本身。东亚的不稳定因素是什么呢?美国当时的国防部长切尼访问韩国之后宣布说:朝鲜的核计划构成的危险完全消除之前,美国将无限期冻结它从韩国第二阶段的撤军计划。

美国从亚洲撤军的第一阶段尚未结束,美国即冻结从韩国撤军的第二阶段的所有计划。很显然,他们发现的朝鲜的核“事实”,起到决定性作用。

战争边缘

美国军方利益集团为了对抗卡特总统从韩国撤军的政策,突破了美国军方对在韩国核武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政策——当时的美国国防部长施莱辛格向媒体表示:在对受侵略的重要地区使用核武器时,“不能把朝鲜排除在外”。他承认美国在韩国部署了核武器。这一部署始自1958年,一度在韩国部署过1000多件不同类型的战术核武器,并建有4个长矛地对地导弹发射场和144个奈基式2型地对空导弹发射场。

美国的核打击能力,直接威慑是朝鲜。1985年,由苏联援建的宁边核反应堆开始运转,这是朝鲜核能力建设的开始。此际的朝鲜核能力,相比部署在韩国的美国战术核武器,相差何止千里。就在宁边核反应堆开始运转的当年,朝鲜在《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上签字。1986年,朝鲜更为主动地发表声明,建议把朝鲜半岛变成无核区,并宣布北方不试验、不生产、不储存和不引进核武器……在这一系列主动“弃核”的声明同时,朝鲜同时呼吁美国撤走部署在南部的全部核武器,取消有关在朝鲜半岛使用核武器的所有作战计划。

进入老布什总统时代,朝鲜的核问题既成为美国是否从韩国与东亚撤军的关键问题,同时,为应对朝鲜“半岛无核化”声明,美韩经过磋商,美国决定从韩国撤走所有战术核武器。1991年,韩国总统卢泰愚发表《为韩半岛无核化及实现和平的宣言》,明确宣布:韩国将不制造、不拥有、不储存、不配备和不使用核武器。

老布什时代,朝韩双方,和平曙光初现。1992年1月,朝鲜宣布签署《核安全协定》,并接受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的核调查。作为回应,美国与韩国方面甚至取消了1992协作精神军事演习。

“冷战”结束,缺乏互信的时代,曙光是脆弱的。既然朝鲜核问题,是决定美国东亚军事存在——国家战略的关键问题,美国方面尤其是鹰派人物的苛刻,自是必然。朝鲜方面当年1月宣布接受IAEA的核检查,而2月,美国中情局局长盖茨在众议院外委会听证会上称:朝鲜隐瞒了部分核计划。朝鲜“快则数月,慢则两年”将拥有核武器。再往后就将难以阻止。

翻阅这一大堆美朝文件,当然枯燥,若无细心,将不得要领。盖茨的“快则数月”意味着什么?按一般程序,朝鲜要到4月份最高人民会议才能批准其签署的核保障协议,最早也要到6月份才能接受国际检查(实际后来5月即接受IAEA的检查)。如果足够快,朝鲜在IAEA检查之前,则可能拥有核武器。这就是盖茨的意思。

怎么办?朝美是我们观察朝鲜半岛种种事件的主要当事方,可是如果我们忽视韩国的存在,也将无法看懂其间的曲折与奥妙。针对盖茨的担忧,韩国方面提出不论朝鲜是否在IAEA签字,要求韩朝双方彼此进行试点检查——因为试点检查比IAEA的检查更快,更有效。

细看这些程序性的文件,由程序而深入彼此内部真实的诉求,相比于朝鲜与美国,同宗同源的韩国与朝鲜,建立互信更困难,是真正的挑战。韩国要求试点检查,朝鲜方面当然要求对等互查——“全面”与“同时”;可是,韩国却回避这一可以更全面检查彼此的朝鲜方案,认为只能“同等数量检查”——如此,则将美军基地和设施排除在外了。在极微小的细节方面,朝韩争执不休,进入僵持状态。稍后,美国驻韩国大使同意朝鲜可以视察美军基地,但朝鲜需要应诺“特别调查”——即一方提出调查对象,对方在没有特殊情况下不能拒绝接受。僵持之后,争执升级。

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从1992年5月开始,对朝鲜进行了6次核检查,都没有发现朝鲜制造核武器的证据。朝鲜向IAEA申报分离出90克钚,而美国向IAEA提供的情报则坚称朝鲜已经从燃料棒中分离出至少148克钚。于是,IAEA要求对宁边两处存放生产核武器原料的场所进行特别检查。朝鲜反对,朝方认定:IAEA没有权力利用第三国提供的情报。缺乏互信的核查,处处充斥对立。

20多年后,重新检索当年的材料,公允而论,美国方面的反应过激。当然,在朝核决定美军东亚军事存在的结构之下,过激,也势在必然。利益决定事实。按此逻辑,过激只不过是手段,目的很快就能达到。针对IAEA特别检查的要求,朝鲜声称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朝鲜声明的美韩回应,加大了对抗的形态:美韩宣布恢复“协作精神”军事演习。IAEA也向朝鲜发出最后通牒,限其一个月之内接受检查,否则将采取别的手段。

朝鲜核问题,争执与冲突,由此开始,持续至今。朝鲜有无核能力,是问题的一方面,它需要核查予以确认或否认。但美朝双方的对立,已经制造出一种超越朝鲜有无核能力之上的紧张的关系状态,而这种冲突性的关系状态,自然有助于驻军这一诉求。

有意思的是,朝鲜亦自此创造出在核问题上“绝不妥协”的外部形象。在此次危机的朝韩双方谈判时,朝方代表朴英洙威胁韩方代表宋荣大:“汉城离这儿不远,我们对对话和战争都有所准备。如果发生战争,汉城将成为火海。宋先生,你可能很难逃生。”当然,这并非谈判者一时义愤,而是一种精心准备的修辞,它一经媒体广泛传播,朝鲜形象定格。只是,无论从何种角度讨论,文明社会,此种直白的威胁,都算不得有尊严的行为。

其实,这个时候,美国克林顿政府正在认真考虑是否选择针对朝鲜的战争。

在自己的回忆录《我的生活》里,克林顿叙述那个时刻:“(1994年)6月,最大的外交事务还是朝鲜核问题。国际原子能机构希望检查朝鲜的核设施,以确保使用过的燃料棒不被重新加工成可制造核武器的钚,但遭到了朝鲜的阻挠。3月,检查被迫停止,我请求联合国对朝鲜实施制裁,并拒绝排除军事行动的可能性。之后,局势更加恶化。5月,朝鲜开始从一座反应堆中撤除燃料棒,但不让检查人员充分监督撤除工作,使他们无法确定使用过的燃料棒将做何用途。”

克林顿的回忆录很厚,接近90万字,写作风格是年谱叙事方式。既是年谱,其记录,情感色彩自然偏少,尤其是职业活动的情感色彩极少。比如朝鲜应对这次核查危机的选择,差不多招招都未将美国放在眼里,而且都是将危机升级的措施,结果,克林顿回忆录里写道:“大约三个星期之前,我收到了一份评估报告。该报告对于一旦爆发战争,双方将遭受的巨大损失做了评估……”这是最后一份报告,克林顿必须做出他的选择:战或者不战。

“(选择当口)6月1日,卡特总统打电话给我,说他愿意到朝鲜去一趟,努力解决这个问题。”美国前总统卡特或能避免战争?

“普韦布洛号”事件,朝鲜逻辑

朝鲜的核问题,尤其涉及“冷战”后美朝的双方关系,刚刚开始,即可能进入战争状态。粗看材料,自然的结论是朝鲜过于强硬;而且,20多年的朝核问题,历史性地看下来,强硬似乎既是朝鲜的形象,也是朝鲜的本色。虽然朝鲜亦有妥协,但仔细看来,每处妥协,都到了最后关头。想象不出这是政治人物拿捏得当,还是到了不得不妥协之时。

所以,研究朝核问题,必需的基础是建立理解朝鲜行为的逻辑框架。非此,我们将只能看到一堆无理性的蛮横——实则,蛮横与强硬才是基于资源禀赋的精细计算。

2010年,美国“普韦布洛号”间谍船事件(1968年)的相关材料,美国与俄罗斯、前苏东国家相关档案文件多数解密——这是一场美国与社会主义国家之间唯一一次通过长时间双边秘密谈判解决的突发事件,解密的材料能够帮助我们认识朝鲜,尤其是其行为逻辑。

“普韦布洛号”,是由一艘轻型货船改装的间谍船,它主要的任务是在目标国家近海收集信号情报和水文资料。“冷战”期间,这是苏美两国最惯常的做法,而且苏美彼此形成的一般规则是“对等原则”——只要对方间谍船不侵入己方领海,则听之任之,即便驶入己方领海,也不发动攻击,仅要求其重返公海。美国人相信,苏联会约束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遵循上述规则。但“普韦布洛号”的首航,很不幸,是朝鲜。

“普韦布洛号”首次航行的第13天,1968年1月23日,像以往一样,在朝鲜元山港附近收集情报,接近中午,一艘朝鲜SO-1型猎潜舰艇全速驶向“普韦布洛号”,三艘苏制朝鲜P-4型鱼雷艇也高速靠拢过来……朝方开火,“普韦布洛号”被俘,船员1死4伤。

美国政府相信,朝鲜的此次行为,是受苏联人指使而为。而美国媒体的定义则是:“这是100年来,美国船只首次在公海被俘。”——这个定义,意味着这不算是小事件。面对美国驻苏大使代表美国政府“最强烈的抗议”,以及要求斡旋……接待的苏联外交部副部长回应得直接明确:此次危机与苏联无关,苏联人不会介入其中。美国政府当然不相信苏联没有介入这一事件,但已经解密的材料证明,苏联确实并不知晓朝鲜行为,更未参与。

这一事件所揭示的朝鲜人的自主意识,远远超过一般想象。

苏联与其他社会主义国家驻朝代表,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才接到朝方通报。事实通报之后,朝鲜希望社会主义国家支持朝鲜面对可能爆发的战争。稍后,金日成致信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直接要求苏联在朝美战争开始后提供援助……柯西金向朝鲜驻苏大使回应说:莫斯科只能通过公开出版物了解一点儿事态进展的相关信息,不清楚朝鲜的考虑和计划。与盟友朝鲜这样做法相反,美国人在与朝鲜谈判后,把详细的会议记录悉数交给苏联人,寻求他们的支持。

检索这个时期的中朝与苏朝关系,1968年,中国方面关闭了中朝边界的中方信道,而朝方召回了其驻华大使,是中朝关系的低潮期。而苏朝关系,与中朝关系正相反,苏联的军事、经济甚至是核援助,都达到高潮,是真正的“大金主”。饶是如此,朝鲜人在决定与美国人不惜以一场战争形成对决的情况下,甚至都不直接向苏方提供谈判的信息。这才是朝鲜与“盟国”关系的真实状况。苏联尴尬之处在于,没有信息、对事件的进展没有任何掌控力的情况下,在与美国的交涉中,必须选择强硬,以示代表朝鲜利益;而对朝鲜,则是规劝朝鲜按国际通行规则行事,却毫无效果。苏联的尴尬,当然不是唯一一例。

而且,战争并不让朝鲜害怕,相反却是美国人恐惧的选择。

事件发生最初阶段,美国时任总统约翰逊提出的三项对策都明显带有攻击性:出动美军进攻朝鲜;要求朝鲜解释清楚;抓捕朝鲜船只。当时的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也认为,必须立即考虑实施轰炸或进行海上封锁,俘获朝鲜部分海军舰只或陆军小分队,向朝鲜半岛增派空军,征召预备役,延长军人服役期……与此相对应,朝鲜政府明确告诉人民,朝鲜必须做好迎战的一切准备。为此,平壤居民实施了撤离计划。现在披露的材料表明:当时苏共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对此十分不满,在苏共中央全会上,勃列日涅夫指出,朝鲜行为过激了!事件发生一周后,柯西金接到金日成请求提供战争援助的信件——这显然是利用同盟条约胁迫苏联支持。苏联没有给予正式答复,仅在随后表明苏朝同盟条约是防御性的,目前苏联对朝鲜援助的问题必须仔细协商。

基于朝鲜战争的经验,朝鲜选择将同盟国拉进战争;同样基于朝鲜战争的经验,约翰逊退缩了,不再提战争,“答案很简单:美国并不想同中苏开战!”

后来,看起来,战争在朝核问题上,也一直是美国政府最可能的选项,但它却从来没有被真正选择过。或许,由中国出兵抗美援朝的朝鲜战争的遗产,我们还需要重新认识。同样,动辄宣布进入战争状态的朝鲜,是否也经过对朝鲜战争遗产的认真检讨,而拥有我们难以体察的自信?

“普韦布洛号”事件,朝鲜的诉求很单纯:美国必须正式道歉!只有这样才会归还美国船员。可是,从美国人的角度看,他们的船只在公海航行,没有任何理由道歉。这是一场耐力赛,很遗憾,胜利的一方不是美国。

经过接近一年的谈判,在朝鲜要求正式道歉作为释放船员的条件前,美国人失去了耐心。这年底,12月17日,美国向朝鲜发出最后通牒:两个方案,可供选择。其一,“另签”。美国在接收船员的单据上签字,试图让朝鲜误以为美国也同时签署了朝鲜提供的道歉文件;其二,“有条件道歉”。美方在朝鲜文件上签字的条件,是事先发表正式声明,澄清美国立场——美国政府不认为“普韦布洛号”从事过非法活动,而朝鲜一方也没有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除非证实“普韦布洛号”确实进入朝鲜领海从事非法活动,否则美国政府不能为此道歉。美国政府同意签字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想要使船员获释。

美国告知朝鲜,圣诞节前,选择其中一个方案,否则朝鲜只能等待与新一届美国政府交涉了。结果,朝鲜选择了“有条件道歉”方案,12月23日,朝鲜释放了82名船员,并归还了第83名船员的遗体,危机解决。

停靠在大同江畔的“普韦布洛号”间谍船,最终没有归还美国。现在,它是每位来朝鲜旅游的外国人指定的参观项目。2011年秋天的一天,我站在这艘美国改装货船前,觉得这实在是太过平凡的一个项目了,既无团体操《阿里山》壮观,也无板门店硬朗,甚至不如离开朝鲜时被军人查看照相机让人紧张……后来,看到那些解密的材料。这是朝鲜人跟美国人第一次直接面对面地打交道,在相当的意义上,朝鲜对美国的行为逻辑由此规定。朝鲜人实际用“普韦布洛号”讲述了自己的逻辑:自主的、基本不会信任他国(包括盟国);不害怕战争,以自己的超级强硬使敌人与盟友都恐惧战争选项;可以在最接近目标处妥协。尤其重要的是:这场可能将彼此拉进战争的冲突,朝鲜的诉求非常简单:正式道歉。

朝鲜逻辑,果真如此?20多年的美朝关系史,可以用来验证。

核价值

克林顿就任美国总统仅仅过去一年,他就将美国带进可能与朝鲜开战的境地。当时美国驻韩大使莱尼甚至没有收到华盛顿的正式命令就开始筹划紧急撤侨方案,他还吩咐他的女儿和三个孙子孙女两天后回国。这个时候,克林顿与他的高级顾问已经在作战室开始讨论,选择三个方案里的哪一个对朝增兵的方案……这一切都源自克林顿年轻冲动?事实不尽如此。朝鲜在核问题上亮相国际舞台,其超级强硬的姿态,无论是美国政府,还是国际原子能机构,以及联合国安理会,都措手不及。

由朝韩双方核设施检查方式争执开始,反反复复,终于走到冲突的最后关头:朝鲜向IAEA表示要更换宁边5兆瓦核反应堆燃料棒,并邀请该机构派人现场监督,但之前IAEA要求全面检查遭拒后,未达成协议前无法重返朝鲜。虽然IAEA无法返回现场实施监督,但朝鲜仍执意更换——结果更换了宁边反应堆所有8000个废燃料棒,越过了无法挽回的界限。联合国安理会随即批准了一项政策声明,要求IAEA把两名检查人员留在朝鲜并争取恢复谈判,朝鲜拒绝。同时,朝鲜警告如果国际社会逼迫朝鲜,它将采取“果断的报复措施”,在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平壤向日本海发射了一枚反舰导弹。而有关方面对朝鲜更换燃料棒的评估结论是:“已无法判断其核反应堆生产的钚是否已移作他用。”……

演化至此,彼此不做任何退让,步步紧逼,解决朝核问题,战争是唯一的选项了。

此时,克林顿同意前总统卡特接受邀请,以私人身份访问朝鲜。一般分析,金日成之所以邀请卡特,是因为他对从韩国撤走美国驻军的坚持。而且,这不是第一次邀请他以私人身份访朝,卡特在1991和1992年也接到金日成的两次邀请,但老布什没有同意,因而未能成行。有意思的是,卡特是第一位理解“普韦布洛号”事件意义的美国总统——朝鲜人在这一事件里,全部的努力,只是要求“正式道歉”。据此,他告诉美国国务院官员:朝鲜人需要的是尊重,我需要将它带给朝鲜。

卡特的朝鲜之行,异常顺利。“6月16日,卡特总统从平壤给我打来电话,并接受有线电视新闻网的现场采访。他说只要我们采取善意措施,消除国际核查问题上的分歧,金日成就不会驱逐核查人员。”事实上,朝鲜方面几乎收回了先前所有的对抗与反对,但在自传里,克林顿仍然表示“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不愿意相信朝鲜”,“希望继续实行制裁,直到得到正式的确认,说朝鲜已经改变政策。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确认。金日成给我寄来一封信,确认了他告诉卡特的那些话,并接受我们恢复谈判的前提条件”。

因为核问题,克林顿政府已经做好了在朝鲜再打一仗的准备。这即将爆发的战争为何被中止,是研究者与媒体长久的兴趣所在。什么因素让克林顿放弃了战争选项?前总统卡特那个关键时刻神奇的电话之外,在《我的生活》里,他用一句话解释:该报告对于一旦爆发战争,双方将遭受的巨大损失做了评估,“结果令我们谁也不敢冲动!”

后来媒体披露的美国战争计划是:计划投入54万人的兵力和相应的现代化武器——大体上和1991年海湾战争时投入的兵力相当。韩国国防部长李炳台在国会答辩中也承认这个惩罚性报复作战计划,将有30万至40万美国地面部队参加。那份克林顿看到的报告统计:如果在朝鲜半岛发动战争,最初90天里美军将伤亡52万人,韩国士兵死伤将达49万人,朝鲜方面也将有大量人员伤亡;预计美国财政支出将超过610亿美元,而同盟国的资金支援几乎没有希望……这堆数据展示的事实,不妙,任谁也“不敢冲动”。

美国与朝鲜,于是都做出重大让步,重新回到谈判桌。当年10月,朝美双方正式签订《关于朝鲜核问题的框架协议》。在协议里,美国承诺为朝鲜建设两座轻水反应堆;每年向朝鲜提供50万吨重油……美国向朝鲜做出正式保证,不对朝鲜使用核武器;朝鲜承诺将采取措施,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并表示它将不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

国为核,也因为超级强硬,朝鲜得到了未必想象过的“大团圆”式的结局。其间的逻辑,政治分析家描述说:朝鲜的核问题,是直接关涉美国在东亚军事存在的核心议题,对于美国国内鹰派人士及其利益集团而言,创造出与朝鲜冲突性格局,朝鲜有无核武器,都不再是问题关键;如果冲突性的格局存在,美国在东亚的军事存在,无须论证。

同样,反过来,经此一役,对于朝鲜而言,曾经压力重重的核问题——朝鲜自己先于美国与韩国宣布朝鲜半岛无核化主张。在这种格局里,如果真正拥有了核能力,以及为拥有这种能力而选择“强硬”方式,将是最优策略。因为,此种姿态本身可以创造出本来没有的“资源”——双方的对抗越紧张,冲突程度越高,朝鲜从“强硬”立场的妥协与让步,其收益就越大。当然,如此危机外交的道路,最需要拿捏的是避免真的形成战争。核能力,为创造核能力而显示的强硬,遂成路径。简单地看,如果追逐美国的承认是一种战略选择,那么,能够吸引美国人注意,而且成本收益比最佳的,当然是核武器。有核,甚至看起来对双方都是一桩合适的买卖。6年后,小布什总统清晰地描述了朝鲜策略。

克林顿放弃了战争选项,紧绷的东亚,缓和下来。当然,克林顿也不会例外,他的朝鲜政策面临着共和党人控制的参众两院的对抗,公允而论,其执行情况远不如协议美好。1998年,朝鲜宣布成功发射“大浦洞-1号”卫星——美国与日本则认为发射的是导弹;随后,美国侦察卫星发现朝鲜金仓里隐藏有地下核设施。美国要求检查,朝鲜强硬拒绝。

被忽视的朝鲜,成功地将克林顿与美国政府重新吸引回来。

1999年,美国国防部长佩里访朝,随后确立对朝“接触和扩大政策”。这个时候,金大中当选韩国总统,与前任不同,他积极支持美朝和解;美国、朝鲜两国关系,几乎正常化。在国务卿奥尔布赖特访朝之后,朝鲜等待着克林顿的到访——“我在椭圆形办公室会见了阿拉法特……在一个私下的场合,我挽着他的手臂,眼睛盯着他说,我有一个机会和朝鲜达成协议以结束其生产远程导弹的问题,但我必须亲自到那里去。整个行程大约要一周多,因为还要去韩国、日本和中国做短暂停留。”在自传里,克林顿描述他需要在阿以冲突与朝鲜问题选择解决其中的一个,他选择了阿以问题。

朝鲜没有迎来现任的美国总统。因为选择解决阿以冲突,克林顿失去了这一机会?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朝鲜核事实背后,我们需要更深入地认识核价值。

韩国与日本

如果不理解能够左右美国政策的利益集团的路向选择,我们很难明白朝鲜以及东亚问题的跌宕起伏;同时,如果我们不尝试去理解美国盟国日本与韩国在这一事件过程中的利益倾向,我们也将无法提供解释。而这同样又是重重错位的关系结构。

“冷战”结束,虽然在交叉承认道路上,自己进展极其有限,但老布什总统却是热心的苏联、韩国建交的撮合者。为什么老布什会如此热心撮合自己的盟国与敌手建立关系?一般研究者分析的框架,是由此指认老布什的朝鲜半岛政策——“朝鲜半岛问题内部化”,亦即朝鲜半岛未来的和平与解决统一问题,美国选择旁观而非主导。

当韩国与朝鲜先前的盟国尤其是苏联建立外交关系,一般分析认为:“既能提高韩国的地位,也可能促使朝鲜政权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发生变化。”美国政府的“朝鲜半岛问题内部化”,意味着双方这样一种游戏规则:美国允诺韩国,它绝不会在没有汉城参加或者汉城事先不知道的情况下同朝鲜举行会谈。同样,韩国也认为,由朝韩双方举行直接对话并达成协议,是缓和处于分裂的半岛紧张局势的唯一解决办法。

韩国的自主意识之强烈,跟朝鲜一样,让人印象极为深刻。显然,如此规则的前提不言自明,是由韩国主导完成朝鲜半岛的统一。可是,这是朝鲜乐意接受的历史进程吗?

当年基辛格的交叉承认原则,朝鲜需要直接跟美国与日本打交道建立外交关系。可是,当美国、日本确认了半岛事务的主导者为韩国之后,美朝与日朝关系则需依附于韩朝关系之下。当朝鲜一一履行了日本提出的建交三前提:朝鲜签订核安全协定、南北双方同时加入联合国和南北对话之后。本应当朝鲜、日本建交,结果日本在美韩压力面前,却不予兑现。这当然让朝鲜方面极端愤怒。东亚格局之复杂,是一般性概括,认真看起来,其复杂程序,在想象边界之外。

偏偏韩国“认真”。当时,老布什政府决定与朝鲜举行高级别会谈,这次会谈如何进行需要跟韩国讨论。当事人,时任美国副国务卿坎特回忆:韩方认为,美朝高级会谈最多只能举行一次会议,而且这次会议不至于导致进一步会谈。那么,美国代表坎特该如何跟朝鲜代表会谈呢?——韩方不允许坎特说出朝鲜履行义务后可能会得到什么回报,甚至连“美朝关系正常化”这个词也不能提及。但有一项任务是明确要求坎特表态的:本次会议本身不是谈判进程的开始。

即使是外交官,如此苛刻要求,美国人坎特的愤怒可以想象。

韩国方面如此把握控制权,当然自主性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则是由尼克松与卡特时代美国撤军引发的担忧:如果美国与朝鲜签订和平协议,那么将迫使驻韩美军撤离,这样朝鲜就会采取越南方式统一半岛。

固然美国、日本与韩国可以达成韩国主导半岛格局,但错位的结构在于,朝鲜并不这样认为。克林顿在放弃战争选项后,势必选择与朝鲜直接谈判。卡特作为私人代表访问朝鲜时,韩国总统金泳三公开表示不悦,并批评美国政策,抱怨解决过程中没有韩方作用,韩国被悬在了半空。克林顿第一任期时的国务卿克里斯托弗在其著作《美国新外交:经济 防务 民主》里充分地揭示了其间矛盾。“韩国更关注的是美国对朝鲜的让步,而不是核问题,因为美朝关系正常化将阻止朝鲜的崩溃和吸收合并……金泳三指责克林顿对金日成逝世表示哀悼没有同韩国协商,而美国官员认为,若协商可能连声明都发不了。”

为应对这种僵局,克林顿在韩国国会演讲时称:“只要韩国人民需要和希望我们的部队留在这里,我们就在这里驻下去。”之后,这成为美国重要官员访韩的保留节目。

从韩国的国家利益看,朝鲜拥核是次于韩国主导国家统一的次要性问题。同时,比朝鲜拥核更急迫的事情是,美国不应当改善与朝鲜的关系。这一韩国领导人的共同认识,到了金大中对朝鲜“阳光政策”时,终于可以改观。可是,克林顿放弃了解决朝鲜问题,没能与金大中形成合力;随后,则是强硬的小布什执政,他不认可金大中政策,美韩彼此错开。

无数军事战略家在沙盘上推演过朝鲜半岛统一之后的东亚格局演变。前面所述是韩国担忧是朝鲜而非他们统一朝鲜半岛,但是,从日本的角度,无论谁统一朝鲜半岛,统一之后会如何才是问题所在。较为广泛流传的日本防卫大学的一份分析说:统一后的朝鲜半岛,将保持中立或者倾向中国,那么,美国将再无理由在韩国驻军;同样,也无理由在日本驻军。面对曾经侵略过的统一的朝鲜半岛,日本势将发展核武器以形成新的制衡格局。“日本发展核武器”,后来就是小布什用来说服中国人介入朝鲜半岛事务最关键的理由。

拥核后的日本,是美国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美日目前固然同盟,但分析“冷战”结束后的彼此关系,尤其是日本渴望成为“正常”国家,它内里的结构却与想象迥异。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吴心伯教授分析,从“冷战”之初美国战略家们对未来亚太安全战略的讨论可以看出,对日本力量的崛起和未来安全政策走向的关注是美国地区安全战略的一个中心议题。美国甚至将日本列为对其战略利益构成潜在威胁的国家。美国在东亚驻军也好,同盟也好,都是作为对日本进行牵制和平衡的一种手段。为寻找新的合作依据,《日美防卫合作新指针》将威胁的借口从苏联转向朝鲜,继而是周边有事……华盛顿在对朝政策问题上不敢轻易拿美日同盟做试验,美日同盟的终结是对美国亚太战略乃至世界战略的致命一击。

沙盘推演至此,已超乎多数人对朝核问题的想象了。

简单讲,美国控制朝鲜发展核武器,宣称的理由是:如果朝鲜发展核武器,势将引发周边国家,韩国、日本等的核武竞赛。这是一种想象的危险,至少目前这种危险并未出现。

但是,如果解决朝鲜核武器——无论以战争还是和平的方式解决,美国将再无在韩国驻军的理由,同样也没有了在日本驻军的理由。如此格局,必然的结果是,东亚处于一种权力重新结构化的过程中;可能的结果之一就是,昔日的美日同盟,一种美国用来约束对手的策略,一旦终结,隐性的战略竞争者或将变成直接的对手。

相反,朝鲜核能力的存在,美国驻军是否撤走,并不是讨论的议题。因而,后面所有的沙盘推演,那些危险的未来,没有机会出现。如此格局,才真是让人匪夷所思。虽然超越想象,但政治家却必须面对。坚持“阳光政策”的韩国总统金大中,说到即使朝鲜半岛统一之后,“在保持东北亚的力量均衡上,驻韩美军也是必要的”。对于韩国,这很自然。而令人惊讶的是,这位首次访问朝鲜的韩国领导人,在回答记者“朝鲜方面如何看待驻韩美军”时,他给予的答案是:“(对统一后的驻军)朝鲜方面对此表示了相当程度的理解。”

朝鲜的核问题,最原始的起点是“冷战”结束美国东亚驻军问题,由此出发,10年之后,东亚均衡格局上升成重点,为什么出发而至此,成了问题。

复杂的制衡

克林顿选择解决阿以冲突,结果他仍失败,未能促成双方签署和平协定。虽然他放弃去到朝鲜达成禁止生产远程导弹的最后协议,但他仍然信心满满:“基于目前的工作,我确信下届政府会水到渠成地完成该协议。”

按照礼仪与程序,当选新一届美国总统的小布什会到白宫拜访上任总统克林顿,在这次会面中,克林顿告诉小布什:“以我过去8年的经验,我认为最大的安全问题依次是:本·拉登和基地组织,中东和平问题,核大国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的僵持局面,巴基斯坦与塔利班及基地组织的关联,朝鲜,然后才是伊拉克。”就问题的严重性而言,朝鲜问题排序不高。

如今小布什也成了退休的美国总统了,我们同样有机会通过他的回忆录来观察他的朝鲜政策选择。在《抉择时刻》里,小布什对朝鲜的描述后来被广泛引用:“我告诉国家安全小组,和朝鲜打交道让我想起了养儿育女。芭芭拉和詹娜小的时候很想获得别人的注意,她们会故意把食物扔到地上。劳拉和我会马上跑过去,把食物捡起来。她们下次再想获得注意时,就会再把食物扔掉。‘美国一直在捡朝鲜扔下的食物。’我说。”

相对于其他美国总统的自传,小布什异常坦率。“在我担任总统期间所阅读的书中,朝鲜持不同政见者姜哲焕的著作《平壤水族馆》是最有影响的一本。这本书讲述了姜哲焕在朝鲜劳改集中营所遭受的10年监禁与虐待。我曾邀请姜哲焕到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做客,他向我讲述了他在祖国遭受的痛苦折磨,比如饥荒与迫害。姜哲焕的经历激起了我对金正日的强烈反感。”有此情感,小布什将朝鲜列为邪恶轴心,并无意外。

随后,朝鲜开始了小布什所称的“扔食物”行动。2002年10月。朝鲜告诉到访的美国特使凯利:朝鲜从未放弃秘密研制开发核武器的计划。同时通知美国:“废除”1994年同美国达成的冻结核计划的《框架协议》。之后,驱逐国际原子能机构常驻监督人员,重新启动宁边核反应堆……一系列显示“强硬”的活动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朝鲜核问题,发展到小布什时代,美国政府必须面临这样一个问题:朝鲜发展核武器,究竟是一张用来吸引注意、打破孤立局面以及解决国内经济困难的牌,还是真的为了实现有核武器国家的目的。简而言之,朝鲜的核武器,是手段还是目的?

小布什政府认定朝鲜是真的想拥有核武器,以提高在与美国、日本等国对话中的战略地位。在此判断之下,白宫的政策设计者认为:任何妥协或者让步,都将在客观上巩固朝鲜所争取的战略力量,所以,美国不妥协政策不能改变。

当然,小布什政府必须面对克林顿第二个任期所发现的纠结格局:驻韩美军以及未来美国亚洲及东亚战略问题。看起来,无论进退,美国空间都有限。克林顿的朝鲜政策被批评,多数亦指向他无战略远见。日本防卫大学的那份报告这样写道:美日一直遵循着这样一种逻辑,即一个独立统一的朝鲜半岛可能会采取中立,或者倒向中国的战略,中国将恢复其在亚洲的华夷秩序。这意味着美国将不可能在半岛保持军事存在,也危及驻日美军的驻扎。因此,美国一直不希望朝鲜政权彻底垮台甚或突然消失。针对这一颇为广泛的流行沙盘分析,美国新保守主义者珀尔、艾伯斯塔德等提供另种政权更迭分析与模型,结果:“布什政府改变了这种看法(日本防卫大学的分析),认为朝鲜的威胁迟早会消失,美国现在就必须为控制朝鲜半岛的未来做好准备。美国可以扮演解放者的角色,改造朝鲜,使之变成亚洲的罗马尼亚,成为一个能够在遏制中国,实现在东亚的军事、经济新构想过程中一个可以依赖的新战略支点。它应该比难以预料的韩国更可靠,也应该比日本更加心怀感激。”

看来,小布什已经准备就绪。他要选择的办法是,“联合中国、韩国、俄罗斯和日本,形成统一战线,对付朝鲜当局”。这个过程不容易,《抉择时刻》记录:

这个对朝多边外交行动的关键在于中国,中国与朝鲜同属信奉共产主义的国家,两国关系密切。挑战在于,中国和美国对于朝鲜半岛有着不同的利益。中国希望朝鲜稳定,美国希望朝鲜自由。中国担心大量朝鲜难民越过中朝边境逃往中国,而我们担心朝鲜的饥荒和人权问题。但是中美之间存在一个共识:朝鲜拥有核武器,与两国利益均不符合。

2002年10月,我邀请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到我克劳福德的农场做客,我向他提起了朝鲜问题。我邀请他和我们一道,通过外交手段对付朝鲜。“美国和中国对朝鲜有着不同的影响力。我们大多是负面的,而你们是正面的。”江泽民主席对我说,朝鲜是我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

数月下来一直没有进展,于是我提出了另一个理由。2003年1月,我对江泽民主席说,如果朝鲜仍然不停止核武器项目,我就无法阻止日本发展核武器。“当前,我们应当共同努力,确保核武军备竞赛不会展开。”我说。2月,我又迈进一步,我对江泽民主席说,如果仍无法通过外交途径解决问题的话,就不得不考虑军事打击了。

很迅速,中国方面行动起来,经过穿梭外交,“六方会谈”当年在北京举行。针对朝核问题,复杂的制衡机制建立起来。看起来,小布什解决朝核问题的决心最大,而且似乎他也找到了最好的机制。

核事实

小布什的朝鲜政策,除了绝不妥协之外,他的复杂制衡机制的要点,是将中国拉入这个游戏之中。而且美国政府对中国在解决朝鲜核危机中所扮演的角色期待,并非“斡旋者”,而更希望中国是一个“施压者”——“在美国逻辑中,中国更多的不是斡旋,而应该是‘挑边’来协助美国‘压服’朝鲜。”

这种角色期待,在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朱锋看来,正揭示了“六方会谈”中国角色的两重困境:在朝核问题上,中国与朝鲜半岛从历史到现实、从经济到地缘都存在着密切联系,一个稳定的、无核化的朝鲜半岛对我们的国家利益至关重要。至少在“六方会谈”架构中,美国和中国之间对究竟实行什么样的利益估算基础上的政策的争议,使得中美之间无法形成驱动朝鲜尽快“弃核”的合力。为此,有学者提出,就“六方会谈”需要达到朝鲜弃核的目的来看,北京和华盛顿需要一项共同的朝鲜政策。这在目前是没有可能的。中美有共同的朝鲜半岛无核化的政策,但没有共同的朝鲜政策。中国在“六方会谈”中进行外交斡旋的第二个困境:一方面我们缺乏对美国政策的实际影响能力,另一方面,也相对缺乏对朝鲜政策在不触动其关系基本性质前提下的强制性影响能力。

“普韦布洛号”事件所展示的朝鲜逻辑,特别是它与盟国关系结构,并未改变。

中国在朝核问题以及东亚问题上所能承担的责任,实际就是中国目前的现实能力。朱锋分析说:即使中国更多地按照美国意志在朝核问题上去发挥“权力掮客”这样的角色,美国也不会给予中国足够的战略信任来“授权”中国成为美朝解决核问题的“经纪人”。

国际政治,敌友分析只是小技,进入此端,格局受限。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是小布什“六方会谈”机制,其意何在?

简单看,进入小布什时代,对朝核问题的沙盘推演已接近共识:解决了朝核问题,美国在韩国与日本的驻军便成问题,这个问题背后,是未来可能出现挑战美国东亚权力的日本。可是,东亚的复杂,何止一个日本,除了这个目前被美国控制的庞大的经济体之外,这里还有正在崛起的中国、暂时遭受挫折的俄罗斯。未来东亚的权力均衡,才是真正有意思的历史过程。相比于这种结构性挑战,朝核问题,在克林顿那里,排序不高,在小布什这里,排序同样不高。

而且,当小布什面临阿富汗与伊拉克两场战争,朝核问题,没有军事作为依傍,仅仅谈判,解决起来,谈何容易。由此来看,虽然小布什宣称:“美国现在就必须为控制朝鲜半岛的未来做好准备。”而实际,小布什极具创造性的“六方会谈”模式,真实的意图,不是解决朝核问题,而是进行“危机管理”。

结果已经揭晓,虽然小布什政府表现出绝不妥协的姿态,而朝鲜核进程,却自有其逻辑。2006年7月,朝鲜试射导弹;10月,第一次进行核试验。

朝鲜核武器,究竟是一张用来获取资源的牌,还是他们真正追求的战略目标?现在,朝鲜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东亚格局,自此改变。很迅速,联合国通过“1718号决议”给予朝鲜以极其严厉的制裁。但制裁,在另种意义上证明了朝鲜拥核事实。

真正拥核之后,朝鲜何种情绪?朝鲜代表团团长金桂冠去到纽约,与美国谈判代表希尔会见,他告诉希尔:“请像对待印度一样对待我们。”——像印度一样,在拥有核武器的情况下与美国建交,而且是不经过互设联络处阶段,直接建交。金桂冠的要求很直白。更出格的是,金桂冠在美国公开表示:中国对朝鲜“摇摆”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美国不应将解决朝核问题的希望“钉死”在中国身上。

金桂冠的兴奋还没有结束。美国答应解冻朝鲜在中国澳门的2500万美元,朝鲜在提款时,因技术问题而卡壳,金桂冠置所有谈判对手于不顾,从北京不辞而别。“六方会谈”只能休会等待。作为职业外交官,金桂冠当然不会放纵个人的情感,他表达的是他的国家的权力与骄傲。

朝鲜核试验结束,以及联合国“1718号决议”制裁——“压力奏效了。”小布什写道:“2007年2月,朝鲜同意关闭主要的核反应堆,并再次允许联合国监察人员进入朝鲜,核查朝方行动。作为交换,美国和‘六方会谈’其他合作伙伴给朝鲜提供能源援助,美国还同意将朝鲜从支持恐怖活动的国家名单中删除。”与小布什自己定义的“压力奏效了”不同,更多的研究者给出的定语是:“(核爆后)布什妥协了。”——他和他的政府开始去“捡朝鲜扔下的食物”。“六方会谈”第六轮达成了《2·13共同文件》,这个文件规定朝鲜关闭宁边核反应堆,并实行核去功能化,但没有对朝鲜已经拥有的核弹表明处理原则,也没有明确规定朝鲜申报项目必须包括高浓缩铀的问题。美国答应全部解冻朝鲜被冻结的2500万美元资金。

朝鲜兴奋与美国妥协之外,真实让人好奇的问题是:第一次核试验的朝鲜,究竟拥有什么样的核能力?小布什政府的助理国务卿希尔2007年2月底分析:即使现在关闭宁边反应堆,它从核燃料棒提取出的武器级钚已有50多公斤,这足以让朝鲜生产和制造6至8枚原子武器。国际上长期跟踪朝鲜的核科学家对朝鲜核武器研究的结论更为悲观,认为朝鲜武器级钚的储量已经可以制造8至12枚原子弹。

此际的朝鲜,朱锋分析说:从理论上讲,拥核的朝鲜既可以核武器当作“政治徽章”,即谈判筹码来使用,也能将之视为“防御手段”,保障其政治制度与现有权力结构的安全。当然,也可以将核武器当作“进攻之剑”。

朝鲜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又开始了自己的行程。

2009年5月25日,朝鲜进行第二次核试验。不少研究者将朝鲜的这次核试验称为“东方式的父爱”,因为朝鲜此际正面临着金正日向儿子交班;进行核试验,是他为儿子留下的“丰厚遗产”——继承人即位后,可以相对平缓地来处理朝鲜核能力已成事实情况下的各种外交对话与谈判,而无需背负激起全面对抗的沉重包袱。

针对此次核试验以及之后的导弹发射,美国原国务卿希拉里向电视记者解释美国为什么采取低调回应时说:美国不想让朝鲜如愿以偿地成为关注焦点。“或许因为我是一名母亲,有过和小孩子、青少年以及那些希望引起注意的人的相处经历。我的经验就是:别顺着他们。”——希拉里的说法,与小布什如出一辙。

很迅速,朝鲜外务省发言人表示:“朝鲜不得不将希拉里视为一个滑稽妇女,因为她喜欢如此大放厥词,完全不懂国际社会的基本礼节。”这个发言人还说,希拉里有时候看上去,就和小学女生一样。

2013年2月12日,朝鲜进行第三次核试验。这次,没有什么政治人物发表言论。两周后,金正恩请来了罗德曼与美国哈林花式篮球队,在平壤打了场据说最终比分是110比110的表演赛。

(相关材料得到实习记者刘敏、阿润的帮助,特此致谢!) 朝鲜历史朝鲜朝鲜核武器韩国军事苏联总统东北亚朝鲜旅游朝鲜圆朝鲜核问题军事东北亚局势以及美国美国军事东亚研究朝韩关系日本军事东亚历史日本中国苏联军事冷战美国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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