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姜戈》，谵妄狂喜的西部片式历史电影

（文 / 李东然）

( 电影《被解放的姜戈》剧照 )

变调与争议

《被解放的姜戈》的故事时间设定在1858年，也就是美国南北战争爆发前的两年，一个为了奖金而追缉杀人凶手的德国人金·舒尔茨（King Schultz）伪装成牙医行走在旧时得州，他的言语举止都显示出良好的教养，比如在漆黑的夜里行路，遇到一列运送黑奴的队伍，他会彬彬有礼地走上前对那两位白人说：“在您的陪同中间，我觉得自己能够找到那个我所想找的人。”而当他已经杀掉了其中的一个白人，并且用枪打中了另外一个白人的腿时，他仍近乎无辜地对那个在疼痛中嚎叫的白人说：“如果您可以把您叫春的声音放低一些，请允许我和这个叫姜戈的年轻人谈一谈。”扮演金·舒尔茨的是澳大利亚男演员克里斯托弗·沃尔茨，他曾在昆汀·塔伦蒂诺的影片《无耻混蛋》中饰演纳粹上校汉斯·兰达，并因此获得了奥斯卡奖、美国演员工会（SAG）奖、英国电影学院（BAFTA）奖、金球奖和戛纳电影节奖。并且也正像《无耻混蛋》中那个彬彬有礼的杀手那样，昆汀·塔伦蒂诺再次为这个雄辩的澳大利亚演员写下大段大段的台词，花样百出，包括那些塔伦蒂诺式的幽默，因此这个叫舒尔茨的德国人，相比他处处遭遇到的那些邋遢呆笨的美国人，更接近旧世界的言语上的文明美德，并且他是乐在其中，一边在蛮荒中享受野蛮，一边示范着身为文明人的得体。

影片中舒尔茨出场时是正追捕凶残的布里特尔兄弟，而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一队夜行的黑奴中一个名叫姜戈的奴隶，他需要姜戈的帮助完成追凶，从而领取到高额的赏金，因此他解放了姜戈。事情顺利解决，但舒尔茨和姜戈并没有就此分别，而是成了一对组合，他们在西部游荡了整个冬天，舒尔茨继续用花言巧语哄骗别人，时常也用一把藏在袖口里的小手枪出其不意地给那些用来取笑他的人的胸口上来上一枪，冷血而玩世不恭。他为了钱而杀掉那些通缉犯，然而对姜戈他又显得颇为慷慨，一切终归还是为了钱，直到冬天过去，他们收获颇丰。

使人意外的是，从此影片莫名地大变其调。就像当初约定的那样，舒尔茨与姜戈来到密西西比的种植园，姜戈的黑奴妻子被贩卖到了这里。种植园主卡尔文·坎迪是残忍而蛮横的南方白人，而舒尔茨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姜戈找寻并营救他的黑奴妻子，直到命丧枪下，而姜戈再次解放了自己，并血洗了整个种植园。

《纽约客》的长篇幅影评在最开头就迎合了大多数观者的立场，《被解放的姜戈》是昆汀·塔伦蒂诺继《低俗小说》之后最具娱乐性的电影，它是那种什么都不是的大师之作，喋喋不休地准备好丰盛的笑话和酷刑，一半模仿意大利西部片，另一半是模仿美国奴隶史的复仇情节剧，结局在喷泉般四溅的鲜血中。“尤其影片的前半部分，极强调趣味感，圆满现出脱衣舞一般的乐趣，而强烈的荒谬感使‘极恶昭彰’这样的词也不及形容，这是昆汀最为开心之处，超越一切边界，游戏类型常规，逆向观众的预期疾驰，醉酒一般把暴力渲染到极致。”

( 电影《被解放的姜戈》剧照 )

昆汀·塔伦蒂诺当然也有足够多的忠实拥趸。《卫报》（The Guardian）影评人彼得·布拉德肖（Peter Bradshaw），给了满五分的成绩，他写道：“我只能说，《被解放的姜戈》带给我们一种致幻剂般的谵妄狂喜，这是昆汀一直都善用的手法，他知道如何在电影中给观众愉悦，就像偷尝一支禁烟般，不利健康悲惨可叹但美味无比。”罗杰·伊伯特（Roger Ebert）在他的《芝加哥太阳时报》影评专栏给《被解放的姜戈》四星（满分为四星）的高分，他同样写道：“两位主人公看似站在相反的两极，但实际却能分享相通的实干精神、经济头脑和私人情感，围绕他们，情节一波波奔涌般袭来。”而A.O.史考特（A.O.Scott）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影评则试图在《被解放的姜戈》和《无耻混蛋》之间做出比较：“《被解放的姜戈》同样疯狂地娱乐，厚颜无耻地藐视责任，并且同样在嬉戏玩乐的同时达成了其道德的严肃性。”

美国最具有公信力的开放影评网站之一——“烂番茄”上，《被解放的姜戈》的总得分率是89%，尤其在235份影评人电影评论中得分8.1分。然而，普遍的正面评价仍难掩盖影片的巨大争议性，不仅仅是诸如意为“黑鬼”的n字头单词这类早在整个社会体系中备受警惕的字眼，在影片中如此明目张胆地反复并大量使用，或者是暴力的肆意张扬到了使人惊诧错愕的程度，著名电影制作人斯派克·李（Spike Lee）甚至在接受采访时公开表示自己不会去看这部电影。“仅代表我个人的态度，我说这部电影是完完全全的不尊重我的祖先。”并且李也很快在社交网络上发言：“美国奴隶史，是一场屠杀史。我的祖先是奴隶，他们是从遥远的非洲被偷来的，并经受这一切，我将永远以他们为光荣。”

( 电影《被解放的姜戈》剧照 )

昆汀的姜戈

昆汀自己谈起这部电影便要说到那本他一直在写的导演书，那是一部讨论各种各样不同的导演的论著。昆汀说自己全依着兴趣而写作，写了好几年至今也不着急写完，所以中间的一篇文章谈到塞尔吉奥·柯布奇（Sergio Corbucci）的时候，一篇文章竟然就变成一个大部头。“因为开始重新认真观看他的作品，想解构出他的拍摄手法。后来我意识到每个导演都有自己拍摄西部片的风格。我想大概我也可以拍一部电影，再现出这样的冷酷无情的超现实主义的场景，同时带一点幽默。一个在美国南方的黑人是绝佳的设置，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场景，拍出一部这样的电影一定会很有意思。”

( 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 )

所以在昆汀，一切好像就自然发生了。在日本宣传《无耻混蛋》的间歇，昆汀·塔伦蒂诺坐下来写出了剧本的第一幕。“我就知道这将是我拍的下一部电影，一切都豁然开朗了。开始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发展，但舒尔茨和姜戈的角色就活灵活现起来，我难以自拔，直到完成整个剧本。”

因为《无耻混蛋》的默契合作，昆汀不否认剧本就是为克里斯托弗·沃尔茨而写，因此他又把那些自己热衷的花言巧语、繁琐的客套都发挥到了极致……礼貌的交谈和恐怖的暴行并列，形式主义与凶残杀害相连。

( 导演昆汀·塔伦蒂诺 )

影片里处处可见昆汀向传统经典西部片的致敬之意，电影的服装造型师莎伦·戴维斯（Sharen Davis）曾描述与昆汀营造起那个旧时美国西部世界的过程：“电影里绝大多数的服装设计受到了意大利西部片的启发，尤其姜戈的衣橱，我和昆汀一起重看了不止一遍电视剧《Bonaza》（1959年，美国第一部单集为一小时时长的经典彩色西部电视连续剧），并且时时参考着电视剧里的人物造型来考虑我们的人物，我们甚至找来了能做最老式帽子的匠人，照着当年电视剧的样式为角色设计帽子，任何细节都要完美符合旧时西部片的样式，姜戈在导演的眼中完全是摇滚式的人物。”

或者是爱情故事

昆汀的非洲裔演员克里·华盛顿（饰演姜戈的妻子布鲁姆·希达），觉得最吸引她加入这部电影的原因是《被解放的姜戈》是一个爱情故事，尤其动人的是当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坚定地认为非洲人不是真正的人的时候，姜戈和希达深爱彼此，信守他们对婚姻的承诺，迸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她的眼里，只有如昆汀这般内心强大的导演，可以处理如《被解放的姜戈》这样的题材。“他并不害怕暴力、黑暗以及灵魂的黑暗面，需要一个不害怕这些的人来讲述一个发生在那个时间的故事。因为从根本上说，它是一个爱情故事，所以你同样需要一个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爱、相信美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把握住发生在邪恶、黑暗和贪婪的空间中的爱情故事，昆汀能够很好地抓住这两点，我认为他做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而昆汀自己极少谈到自己电影里的爱，唯一一次用到和爱有关的字眼是在形容影片里姜戈和舒尔茨的一拍即合：“电影本身就是为克里斯托弗写的，所以我找了六个主角来谈姜戈，直到杰米·福克斯。我预想的排练工作就是让两个人如何更好地磨合，但说实话也没什么好磨合的，有些人一见就知道喜欢不喜欢对方，我们之前其实就剧本漫无目的地讨论了几天，但当我们进排练室的时候，一切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我感到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们也是这么感觉，我把电影的第一个小时内容给制作人看，大家一致喜欢姜戈和舒尔茨的组合，从这方面来说，整个爱情故事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

“贪婪、金钱、虚伪,乃至毁灭,这是让我着迷的电影主题”

——本刊独家专访《被解放的姜戈》主演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

在《被解放的姜戈》剧本里，昆汀·塔伦蒂诺本来是将种植园主坎迪的角色处理得比较开放，甚至没有做过多的描述，起初在他的设想中，那应是个年长者完成的角色。

没有想到的是，莱奥纳多·迪卡普里奥读了这个剧本后表示非常喜欢。“然后我们就聚在一起开始讨论。迪卡普里奥对这个角色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开始我只想象该如何更简单地塑造出一个像卡利古拉的家伙，一个少年皇帝。”昆汀·塔伦蒂诺说，“他的曾祖父开始了一份棉花生意，他的祖父继承它，并让它变得赚钱，他的父亲让它更加赚钱，现在，他是第四代坎迪继承人，接管了这份棉花生意，并且对它感到厌倦，他不关心棉花，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曼丁哥战士的原因。莱奥纳多的出现，使我意识到，这个人物也可以是任性的王子，是凡尔赛的路易十四。‘糖果农场’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区域，长约65英里，这是一片封地，因此他有着国王般的权力，他可以处死任何人，或是做任何想做的事，莱奥纳多使我打定主意这么把戏做下去。”

三联生活周刊：能不能谈谈你对卡尔文·坎迪这个角色的理解。

迪卡普里奥：卡尔文·坎迪是南部黑暗的象征，他是一个庄园主，是一个种族主义分子，极其暴虐可怕。从这一刻开始，这部电影开始接触到我们国家最敏感的一些话题和事物。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没有电影像《被解放的姜戈》一样融入了各种电影类型的元素，同时用一种娱乐的方式展现那么多敏感的问题。它们大多只是纪实性地记录某一段历史，而这部电影却用了很娱乐的手法讲述我们国家最敏感的那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出当今的社会，让人们反思，种族主义是否依旧还存在。

三联生活周刊：事实上故事里坎迪相比姜戈和舒尔茨是较为次要的角色，并且极致地凶残，接受这个角色的时候，你没有片刻犹豫么？

迪卡普里奥：剧本刚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这个角色很凶残，很吓人。当然刚开始，我和杰米·福克斯、塞缪尔·杰克逊讨论，到底用不用把这个角色演绎得那么暴虐，但后来我们都觉得，如果不那么演，那个时代真实的情况就无法表现出来。我们也去尽力了解事实，那时候南方庄园农场主们甚至比这个角色还要凶残，我想也只有诚实地去演这个角色，因为如果你不重新再现那些景象，站在另一个角度的观众可能都会憎恶你，这最终激励了我，去把这个角色的恶最大化地展现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事实上这个人物其实是电影后半段的重点，也就是那个备受争议的情节扭转点之后出现的角色，你怎么看这一次昆汀电影中的这个断裂？

迪卡普里奥：我认为大家在看昆汀电影时，需要记住，他是一个很挑剔、很独特，同时也很伟大的导演，他在银幕上创造出自己的世界。很少有导演能够营造出那样一个完全独特的世界。在我看，扭转是来源于他对各种类型电影的喜爱和挑战，他想花样翻新地讲故事，比如在这部电影中，昆汀讲述了一个关于奴隶、美国南部的典型美国历史故事，但同时他又融入了意大利式西部片、动作片、黑色喜剧的元素，之后反而走向某种戏剧的样式。他是少数潇洒自如讲述历史的导演。在《无耻混蛋》中他从自己的角度，重新讲述“二战”时期的故事；在《被解放的姜戈》这部电影中，他去到美国南部地区，故事也发生在内战开始之前，那对我们国家来说是一个很早期的时间点，它标志着国家早期的变化，于今天的美国也是最不能忘记的部分。昆汀讲一个黑奴渴望获得与白人同等的权利的斗争，他没有浪费任何一个角色、任何一句台词，而后半段，在我看来，他有意要把姜戈塑造成一个英雄，他必须从卡尔文·坎迪手中救出自己心爱的妻子，因为英雄对于那段历史，对于美国故事，对于如今的我们，都很重要。

三联生活周刊：昆汀说过他写剧本一气呵成，不会把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那么他是那种会在现场向你解释一切的导演么？

迪卡普里奥：他是一个编剧、导演，这就意味着他和其他导演很不一样。刚开始拍摄时，我和他讨论卡尔文·坎迪是一个怎样的人，虽然我已经了解这个角色，但还是希望让昆汀跟我讲这个角色表现出怎样一种种族主义，因为我自己也了解到那个时候人们的种族主义概念，确实存在着两种辩解，有的认为和宗教有关，有的觉得是科学，我希望把这个角色演绎成一个虚假的科学家，同时却是十足的伪君子，他就是很无知地认为，自己的种族主义是不一样的。为此，昆汀给我写了这个角色三页纸的独白，让我知道他实际是个怎样的人。毋庸置疑，坎迪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他出生长大在一个与黑人融合的庄园里，他似乎知道那里的一切。但他自己内心也有被缚的恐慌，觉得在那样一个环境中的坎迪不是他真正的自己，他其实始终不太能意识到他自己，这也是他对来客和外界的极端态度的由来。

三联生活周刊：似乎你对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有相当深厚的感情。

迪卡普里奥：我很早就喜欢他的电影了，甚至当他还只是一个编剧的时候，那是许多年之前，我自己也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一直都希望与他合作，在我眼里他是总能够依靠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导演。他创作了很多令我难忘的场景、电影，而真的进入好莱坞的世界，他仍旧如此迷人；他完全独立，但他能够掌控任何的电影公司系统、一切惯例、模式，甚至所有的艺术家，我觉得他是。

三联生活周刊：不止《被解放的姜戈》，这个颁奖季里，你也主演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执导的《胡佛》，并且现在大家如此期待你的“盖茨比”，似乎你一直是好莱坞选择剧本的行家。能聊聊你现在出演某部片的标准么？

迪卡普里奥：很多时候都是靠潜意识来判断的。当我读剧本的时候，我会对一些角色反应很强烈，很感兴趣，那我觉得我能去演他。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挑选一些剧本、角色，当然电影导演是很重要的标准。我不会根据类型去挑电影，也不会给自己设定一个标准，我应该去演什么，只要我觉得自己和角色之间有情感上的联系，我就会尝试。最近的三部电影——《被解放的姜戈》、《了不起的盖茨比》、《华尔街之狼》对我来说很有趣，我发现这三部影片都和贪婪、金钱、虚伪带来的毁灭有关，它们讲述了美国历史上不同的时期，很显然，我对这个主题有极大的兴趣。

三联生活周刊：你不断提及历史，似乎你对历史题材有相当的偏好。

迪卡普里奥：从霍华德·休斯开始（《飞行者》），我就开始对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很感兴趣。当我知道那些事真的发生过，我就会有更强烈的心理反应，想要去演。事实上出演历史人物也极具挑战感，很刺激，因为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人们的选择的复杂，是即便编剧都无法想象的程度。你能感觉自己是真正在塑造角色，并且也知道自己很难塑造出那样令人难以置信的角色，因为他真的存在过，这种感觉不断推着你深入向前，就像冒险。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小金人”反而并不是太重要的（出演）条件之一，对么？

迪卡普里奥：从来都不是。作为一个演员，我所能做的就是接近我所联结的角色，竭尽全力去演好角色。我很难去预测评选者、批评家、观众对于电影的反应，那些都是个人观点、理解的问题，我只做好自己该做的工作。

（实习生刘冬凌子对本文亦有帮助） 昆汀历史西部片影视武打片电影剧情片战争片美国电影无耻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