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中的朗斯卢浮宫

（文 / 钟和晏）

( 朗斯卢浮宫里3000平方米的“时间展厅” )

“那是个没有星辰的夜晚，阴沉漆黑，光秃秃的平原上，有个男子沿着从马谢讷到蒙苏的大路孤零零地走着……”1884年，因为法国北部煤矿区的工人罢工事件，左拉写下第一部描写矿工生活的社会史小说《萌芽》，开篇是一幅悲凉的画面。从里尔铁路工厂失业的机器匠艾蒂安流浪一个星期后，来到灰雾弥漫的蒙苏矿区，遇到一群上夜班的煤矿工人。

100多年后，如果再次来到法国北部朗斯（Lens）——当年启发左拉创作的煤矿小城，那里仍然是一幅暗淡无望的景象。朗斯处于北部煤矿开采的中心地带，距离里尔约40分钟的火车车程，19世纪建立在煤矿业和劳工阶级基础上的工业和经济强势，在20世纪后半期被摧毁。自从80年代最后一座煤矿被关闭，它处于不断的经济衰退中。

如今朗斯人口只有3.6万，大概16%的失业率，是法国最贫穷的城市之一。一排排沥青屋顶的煤矿工人两层住房构成主要的城市景象，甚至找不到一家电影院。当地地标除了一座可以容纳所有本地人口的足球场，就是城市边缘两个金字塔一般高耸的煤渣堆。它们是欧洲最高的煤渣堆，作为朗斯全盛时期的纪念碑留存下来，与当地其他工业遗址一起，去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遗产。

去年12月，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为朗斯卢浮宫主持揭幕仪式，虽然项目还没有真正完成。一座占地20公顷的新博物馆连同它银光闪闪的新建筑，也许会彻底改变艰难生存的后工业城市朗斯的命运。

朗斯卢浮宫总投资1.5亿欧元，是巴黎卢浮宫的第一个卫星馆，也是近年来欧洲最令人瞩目的新建筑项目之一，毕竟一些预算只有它的1/10的公共建筑也在削减开支。就像2010年梅斯蓬皮杜中心的开幕，把巴黎的主要文化机构散布到外省，带动地方复兴，是近10年来法国持续的国家政策，与旅游产业、地区再生、地方主义以及文化作为后工业社会良剂等密切相关。

( 日本建筑师妹岛和世（左）与西泽立卫在朗斯卢浮宫合影 )

另一方面，像卢浮宫、蓬皮杜这样的艺术机构，有大量的藏品长年遗留在仓库中得不到展示的机会，蓬皮杜5.5万件藏品中，每年大概只有1300件一直在巴黎展出。对卢浮宫来说，在巴黎之外扩张卢浮宫品牌，向全球不同机构出借名字和藏品，这是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和圣彼得堡冬宫博物馆等早已采取的策略。以2004年开业的阿姆斯特丹冬宫分馆为例，把阿姆斯特丹两座17世纪建筑翻新改造成展览空间投资4800万美元，但冬宫不需要负担这笔费用，却可以从门票收入中获得15%的份额。2015年，阿布扎比卢浮宫分馆预计开放。

毕尔巴鄂古根海姆艺术馆的成功让欧洲人意识到当代建筑改变城市形象的特殊力量，朗斯卢浮宫也是同样的策略，用醒目的当代设计获得另外一种身份。2005年，日本建筑师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主持的SANAA联合事务所从120家公司的竞争中，击败像扎哈·哈迪德、史蒂芬·霍尔等竞争对手，赢得朗斯卢浮宫的设计。

( 博物馆由5个单层结构的建筑体块组成 )

在SANAA赢得竞标之前，已经有法国北部需要文化输液和经济复兴的六个城市参与卢浮宫分馆的竞争。2004年朗斯被选定，它的优势在于市中心20公顷的现成土地，以及它的地理位置在一条通往比利时和荷兰的主要高速公路旁，距离巴黎只有一个小时的火车车程，也方便来自伦敦、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和科隆等地的游客。

法国北加莱区主席丹尼尔·佩斯隆最终把这个总投资1.5亿欧元的项目带到朗斯，他相信“旅游业是未来的工业”，他的地区承担博物馆大部分的建造资金，每年为博物馆拨款1500万欧元。欧盟为朗斯卢浮宫出资3700万欧元，因为博物馆是一个更广泛的地区经济复兴总体规划的核心内容，就像里尔地区经济复兴的Euralille项目一样，努力改变法国北部的形象和地位。

( “时间展厅”中展出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拉加什王子岩雕像 )

朗斯卢浮宫的地块原本是城市中心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过去9号矿井的位置，地势略高于周围矿工房屋组成的街道，新建筑与小镇保持一种温和的雅典卫城效果。占地面积2.8万平方米的博物馆由五个单层结构的建筑体组成，包括正中间的一个正方形和四个大小不一的矩形，彼此在边角处互相连接。五个均质的体块或者表面包覆抛光的阳极氧化铝，或者是通高的玻璃墙，在超过300米的总长中绵延着穿过整个场地，保持了连贯的屋顶轮廓线。如果从空中看，交错和略微向后扭转的体块，与巴黎卢浮宫的侧翼有相似之处。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这里有种特殊的、漫射的日光，非常的美。我们希望完成一种新型的公共空间，与这个特定地点的环境、风景以及卢浮宫的藏品融合，而不是一件孤立的建筑作品。”妹岛和世说。

( “玻璃展厅”中的封闭展示空间属于“建筑中的建筑” )

这是一个低调的解释，他们最终完成的建筑也同样低调，如果与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的华丽线条或者梅斯蓬皮杜的诱人曲线相比，低矮绵长的线性结构提升与融合在景观中，而不是压倒它。这里的风景是平坦宽阔的，雾蒙蒙地向着地平线方向延伸，五个体块无论透明还是反射，模糊地映照出周围的风景，云彩随着光线的变化在表皮若隐若现。沉浸于SANAA的半透明语言中，建筑出现了一种空灵的气质和如诗如画的活力。

SANAA的完成作品中，朗斯卢浮宫与日本金泽21世纪当代艺术馆、美国俄亥俄州托莱多艺术博物馆、瑞士洛桑劳力士研修中心等属于同一类，彼此在概念和形态上有共通之处。西泽立卫说：“有一个主题贯穿所有我们的项目：如何打开建筑，向社会和景观开放，在内外空间之间形成无缝的连续性。”

这对建筑师来说也许是老生常谈，妹岛和西泽的特殊之处是极其严格地执行，力求真正实现。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尽可能地削减、尽可能地去除，直到获得他们想要的结果。在朗斯卢浮宫，轻薄的效果被事实强化了，只有2毫米厚的铝板像一层薄膜一样，从里面隔离外部空间。虽然它们看起来是直线形的盒子，博物馆的墙壁实际上稍微有些弯曲，就像里面有股吸力，或者强风冲击着脆弱的外表。白色混凝土地面也有一些微妙的变形，遵从原有地形的倾斜度。

“SANAA的超精密处理，让这个平淡无奇的几何形建筑获得了一种超凡脱俗的形式。光滑的铝板吸走了它的重力，它的体块被蒸发了，似乎博物馆是由加莱海峡的薄雾构成的。”欧洲建筑师山姆·雅各布评价说。

五个体块中，中间的正方形体块是入口大厅，用通高的玻璃强化它的透明度以及与周围公园和城市景观的关系。这里是游客可以免费入场的空间，四个边角都设有门，一道螺旋形楼梯通往地下区域，让人想起巴黎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的楼梯。这也是博物馆教育的组成部分，公众可以在地下区域观察艺术作品的存储和修复。

SANAA的作品特征之一是拒绝固定的建筑流线，或者说，流线在建筑内被分散，形成一个开放的平台，那些停留的区域以孤岛的形式分布其中。这种空间模式用在入口大厅的设计中，书店、咖啡厅、多媒体中心和会员区等是“建筑中的建筑”，每一个都被它们的卵圆形玻璃外壳包围。

总面积3000平方米的“时间展厅”位于入口大厅的东侧，也是整个博物馆最重要的展示空间。这是一个被铝质幕墙包裹的金属盒，漆成白色的纤细钢柱支撑起金属的屋顶结构，白色混凝土地面有轻微的凹面。裸露的屋顶钢梁跨越整个展厅25米的宽度，被精简到只有12毫米的厚度，自然光线从天花百叶过滤进来，并用一个滚动的遮光系统来保护艺术品。

展厅四周的抛光铝质墙壁上没有挂任何艺术品，反射出四周的模糊影像。展品的影子以及观众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在墙面上浮现出来，形成微妙的感觉。西泽立卫说：“因为铝板这种材料和它柔和的反射，艺术品、人、风景在这里被融合在一起。”

博物馆的永久展出就设在这间壮观的“时间展厅”中，205件艺术品选自巴黎卢浮宫的一些核心系列，从古老的楔形文字片、美索不达米亚的雕像到欧仁·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跨越了5500年的时间，其中的珍品包括达·芬奇的《圣母子与圣安妮》、拉斐尔的《巴达萨列·卡斯提里奥尼肖像》等。朗斯卢浮宫不拥有永久藏品，只展出巴黎卢浮宫出借的作品，这205件艺术品总共在“时间展厅”里停留5年，每年更换其中的20%。

与巴黎卢浮宫艺术百科全书式的严格划分相比，“时间展厅”采用更加激进的布展方式。艺术品按时间顺序被展示，按照主题结合在一起，但没有国家、地域和艺术类别的区分。总长120米的展厅空间也没有隔断，只是在墙壁上用时间轴线标示出千年的递增。所以，一件罗马石棺可能与伊斯兰陶瓷艺术并置在一起，观众可以比较同一时期内的不同文明。负责展览设计的安德里安·戈戴尔说：“在这里，我们把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雕塑、绘画等放置在一起，创建出一种丰富的对峙效果。”

简约的建筑和光线充足的空间同样给朗斯卢浮宫提供了新的观展经验，这在巴黎卢浮宫幽暗局促的画廊里难以实现。展品摆放在开放的独立基座上，形成孤岛一样的簇状，观众可以在作品四周随意走动，自由地徜徉在埃及石雕、罗马镶嵌画或者文艺复兴油画之间，不知道接下来会与什么不期而遇。

从“时间展厅”继续往东，进入博物馆最东端用于主题展览的“玻璃展厅”。大概1000平方米的“玻璃展厅”有着更加轻松随意的氛围，用透明度来创建公共空间的视线穿透。展厅里设有三个封闭的空间，用来悬挂不同时期的作品。以通透的入口大厅为中央支点，玻璃盒和金属箱在另一侧被复制，向西穿过第三个用作短期展览的展厅，到达300个座位的剧场。

作为博物馆和周围林地及城市之间的过渡，围绕博物馆四周的是一个广阔的、自由形态的公园。法国景观设计师凯瑟琳·莫斯巴赫的景观设计结合了一系列的草堤岸，对地形调整只是轻微的调整，通往博物馆的主要途径对应过去煤炭运输的路线，辅助路径是绿草的扭动曲线，两者组成的网络延伸穿过白色混凝土的公园。凯瑟琳·莫斯巴赫说：“在优美的博物馆建筑和它的环境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分裂，所以，我们在面对入口处的小块空地种植了树木并做下标记，这是过去矿工下到矿井之处。”

朗斯的馆长泽维尔·德克多说：“如果开设另一个卢浮宫，你首先需要不同类型的观众。这一地区的人们通常不会来博物馆，所以，我们希望把博物馆带给他们。”

卢浮宫是世界上最繁忙的艺术博物馆之一，每年吸引近900万的观众。泽维尔·德克多的期待更为温和，预计朗斯卢浮宫第一年达到70万游客，之后每年大概50万人，主要由方圆200公里之内的1400万当地人口构成，包括被附近的阿拉斯和瓦朗谢讷古城等旅游景点构成。出乎他的意料，朗斯卢浮宫开业第一个月的观众人数是14万人，三个月以来的总人数达到30万人，已经跻身于法国参观人数最多的五个博物馆之一。 博物馆建筑空间卢浮宫艺术朗斯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