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创造出“黑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电影里,黑娃是最接近于动物的男人,他身上的自然属性大于社会属性 )
电影的开篇,小兆鹏给了小黑娃一块晶莹的“石头”,他放在嘴里,甜的。像每个初尝糖果的孩子一样,黑娃被冰糖深深迷住了,那块冰糖在他眼里,不啻于玛蒂尔德的项链,是阶级的定位。小说最吸引段奕宏的就是这个段落:“这个小孩儿好有个性,小孩子都是嗜糖如命的,我小时候也是。为什么会拒绝呢?这个小孩子太敏锐了,他能洞察到白家对他鹿家的控制和安排,他从小有一个反叛的心理,不甘愿接受这种施舍的爱。”
段奕宏是新疆人,新疆男人和陕西男人共通的特点大约就是嘴笨。“新疆这边吵架不像上海那边聊半个小时,直接三句话就上手了,不习惯去掰扯,先解决了舒坦了再说。所以我们在交流中都是有障碍的。”职业给段奕宏最大的改变就是让他可以在陌生人面前侃侃而谈。这个共通点让他对《白鹿原》有着天然的亲近,影片拍摄已经结束两年了,陕西话却像长在了他的身体里,随时可以流淌出来。剧组里专门请了一个教方言的老师,那段时间他们就基本告别普通话了,除了几位主演,周围环绕的全是汉中籍非职业演员,演鹿三的刘威,妻子是陕西人,张丰毅嘲笑他是“床下学完床上学”。
方言只是个技术活,对段奕宏来说,难以解决的是“走进黑娃”,因为这个角色是他努力争取而来的。
大学一年级时段奕宏第一次看到《白鹿原》。“我对白嘉轩和黑娃印象非常深,尤其是黑娃这个角色,他身上的那种自然属性和动物本能的野兽之美我觉得具有很强的力量。因为能找到一种共鸣的东西,就是人本能的一种不惧,在我身上也能找到。我觉得不仅仅是黑娃,在现实生活当中有男黑娃,女黑娃,每个人心中都有黑娃。”
第二次就是6年前,王全安和他提起黑娃这个角色。“但那个时候我从内心是不敢的,我觉得我成就不了这个角色,我太单薄,我的力道不足以来诠释这个角色。”段奕宏说。当王全安再次拾起这个项目,又找到了段奕宏,这次他给的角色是白孝文或鹿兆鹏,段奕宏想:非黑娃不演。于是,又搁置了。“我身边很多人都说,这么大的电影,你不参演,你在想甚哩?我想法跟他们不一样,我不能为了参演一部大电影而违背内心的创作欲望,我怕我很痛苦,我要是看着别人演黑娃,我肯定是想着黑娃而不是自己的角色,索性就拒绝了。一个多月后导演说你来演黑娃吧。”
( 冰糖在黑娃眼里,不啻于玛蒂尔德的项链,是阶级的定位 )
当他第一次穿着时髦的衣服来到外景地——海拉尔一望无际的麦田时,他感觉自己只是来旅游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的天啊!我怎么找到人与土地的一种关系?”麦田每走一步就会陷进泥巴,他心疼鞋子,忍不住蹭泥,心下又明白农民哪会在乎鞋干净与否。
几小时后他们开始像那些农民一样开始劳作,规定时间三小时,他割了四小时的麦子,镰刀在麦子上割来割去却割不动,他开始观察那些麦客的动作。那些人劳动的节奏、精准度、轻松感,边哼着小调手里活不停,把段奕宏迷住了。尤其是他们割下麦子后顺着一捋,麦子变得干干净净,很帅气。段奕宏也学着捋,手上扎满了倒刺,回去后一根根挑出来。人家的手心全是硬的,刀枪不入。他强迫自己把手也练出硬茧,一定要在银幕上展现出这一捋。
( 电影《白鹿原》剧照 )
他的肤色也太白了,那时是10月底,太阳已经不能把他晒出健康肤色,他又回到北京晒灯。幸好他一直坚持运动,运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职业训练。“运动本身是很枯燥的事情,一开始为了身形去锻炼,然后坚持,突然从运动当中体会到了孤寂。真的是很孤单,在敦煌,在云南,在腾冲,我都跑,我去哪儿都跑,成了我生活的方式了。这些年我觉得从运动中能聆听到自己的声音,能在一刹那感受到万籁俱静的感觉。”
运动也帮助他找到了黑娃的外形,电影里,黑娃是最接近于动物的男人,他身上的自然属性大于社会属性。“他的力量还体现在像一开始的偷欢,那种不分场合,原始本能的自然属性的迸发,让他尝到了,所以他说出那句台词:我的好日子刚开始。他觉得好的日子刚开始,他对生活的甜蜜感才刚开始,他要想尽办法延续这种东西,争取最大化。”
黑娃和田小娥是在武举人的田里认识的,他是麦客,她是老举人的妾。宣传很多集中在他俩的激情戏,那寥寥几场全剪在预告片里了,力度和强度比小说要含蓄得多。段奕宏并不是很赞成用情色噱头吸引观众,抱着这种目的来的观众定会失望。事实上,这些场面比起他演的《颐和园》,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颐和园》里他戴着眼镜,很多观众一时认不出。“那是我第一次有裸戏,还有床上戏。拍《颐和园》那时候我时常在自己洗澡的时候来锻炼自己,假想有一个镜头在对着我,看是否能做到一个很自然的生活状态,忘掉这个镜头。拍《白鹿原》的时候就相对好多了,因为面对镜头我要忘却这些东西,忘却段奕宏的身体,记住这是黑娃的身体。这场戏对黑娃是至关重要的,是点燃了他生命力的一个开始。所以说,忘记,是一个职业演员应该做到的。”
段奕宏事前也横下一条心,还问王全安:A面?B面?还是两面都要?王全安说:上院线的戏,A面就算了,拍了也白拍。B面那场戏是在草垛上拍的,空中俯视的大远景,拍完后王全安深深抱着他:“咱这事儿成了。”
拍摄之前他给人物想了很多招,最满意的就是黑娃在临刑前的表现,可惜那段已经删去了。黑娃历经土匪、国民党、共产党,在最不该死去的时候被枪决了。因为太多内容没有交代,段奕宏想通过一个细节展现这个人物的这些年。枪毙那场戏,他偷偷含了一口冰糖,一直不和人交谈,含了两个钟头,嘴里满是糖水,当导演喊开拍时,他喷出了一大口,现场所有人惊呆了。“那一刻冰糖水喷出来的感觉,确实是能勾起儿时的细节,因为我对黑娃的挚爱从儿时的细节里就有,我想一直贯穿下来,延续起来,所以我做到了。”
他也想到了万一第一条没过怎么办,他就是想让导演看见他有办法,如果导演能认可,他就继续含,直到过了为止。
王全安是不太给演员说戏的,他的办法是除了主演,全是非职业演员,职业演员在这种环境里就会很有压力,因为职业带来的惯性的油滑的东西,在非职业演员面前很容易“现”了。有场戏,剧本里是一个麦客趴在他的肩上,摸着他的胳膊,说:“为什么有些人能三四个女人用不完,有些人一个女人都用不着?这个世道不公平得很。”然后段说:“你拿开你的狗爪子。”表演的时候这个哥们儿不扶他胳膊,也不搂他,忘了。段奕宏就要去顺从他们,接受他们,不去刺激他们,因为刺激了他们,他们也是接不住的,他们还是那样本本正正的,没那么敏锐。
“《白鹿原》真的是打破了我以往的创作经历,我很享受这种东西,我也很享受那种从《士兵突击》那儿康导给我的诚惶诚恐的创作态度,那种对人物忐忑不安的把握,反而没有那么顺理成章。因为你一别扭,就容易把你变成不是你自己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变化。这种东西其实对我来说是有益一生的,是一种另外渠道的表演方式和有张力的东西,不要持以往的经验,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是格格不入的,我很欢喜。”
黑娃和父亲鹿三的纽带只是血缘,即使在鹿三杀了田小娥之前。黑娃恨白嘉轩,恨他的腰杆一直那么直,恨自己父亲对他的唯唯诺诺,但内心里,他又崇拜着白嘉轩。段奕宏的童年也有这么一个人,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姐夫。“一个我既希望成这样的人,又成不了这样的人的这么一个人物。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我又想成为大学生,但是能力又达不到,所以我就很惧怕这样的人。这个怕不是皮肉之苦,黑娃就是想挣出一个人样,他离这个人样越来越近的时候反而被杀掉了,他不是人样的时候反而没有死,很具有戏剧性。他和田小娥的偷欢是开启了他对生命的认识和对自己的探寻,是一个关键点,从而他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式去争取看似很正义或理所当然的权益。当然同时也让他承担了一些男人应该承担的,他并没有放弃这个女人,并没有在重重压迫下,在白嘉轩这一种家长制度的排斥下放弃这个女人。”
有一场已经拿掉的戏,他和田小娥被郭举人打得半死,郭举人让麦客杀了他们,但是麦客把他们放了。段变宏特别能理解那时候黑娃身上作为一个男人的不确定。那一刻他深知这个女人唯一的希望是他,同时他另外一个神经闪到了白嘉轩的形象,说:你不可能进祠堂,但他还是答应了。正如他所担心的,一系列的环境迫使他不得不搬离原上,住到窑洞里去。他仍然为这个女人画着自己的蓝图,他可以迁就她一个星期抽一两次大烟,靠他的力量和本事去挣活。但是生活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如意,总是格格不入,他总是一个异类。
他把原著中的黑娃细细分成了几个阶段讨论以及每个阶段的心路历程,只是电影实在给不了他那么多时间。这个角色已经算很幸运,比起消失的朱先生、冷先生、白灵,以及白鹿两家的其他兄弟。更让段奕宏开心的是,同样学表演的妻子第一次夸他,因为黑娃。
(实习记者林磊对本文亦有贡献)(文 / 孟静) 颐和园白鹿原段奕宏如何创造电影黑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