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从容:汉译《芬尼根的守灵夜》

作者:孙若茜

戴从容:汉译《芬尼根的守灵夜》0( 戴从容 )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为什么读《芬尼根的守灵夜》?

戴从容: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说诗歌“是存活工具”,其实好的书都是如此。因为好书会帮助你重新思考社会上很多似是而非的观念。这些观念,如果你看过约瑟夫·海勒的《第22条军规》,就会明白都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设置的杀人怪圈,只有好书能帮助你像主人公尤索林一样看明白。

《芬尼根的守灵夜》作为人类思想史上的一部独特作品,是智者独特的思考,它是属于这个时代的。说乔伊斯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好像有些奇怪,但我一直相信文学是有预见性的。可以说《芬尼根的守灵夜》说的若干东西,要到今天才能被人们理解。

伊哈布·哈桑从这本书中读出大量后现代文学的特征,德里达读出解构的语言观,克里斯特娃读出的多声部小说,都是《芬尼根的守灵夜》对当代思想的启示的证明。这部作品是一部“万花筒”,它包含的内容远未完全解读出来,有心的读者还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启示。即便不能像思想家们那样从作品中提炼出明确的思想,读这样的作品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并被改变。

三联生活周刊:《芬尼根的守灵夜》对你的改变是什么?

戴从容:一开始翻译的时候,如果遇到一个词可以被解读成好几种语言的词语,但是所有的含义都是一样的,我就只选择其中一种语言的拼写放到注释里。这样翻译了一段时间,应该说在这个过程中我受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突然我意识到乔伊斯就是要把所有的语言都放到这个词里,与词语的含义无关,把所有语言放入一个词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如果我们只关心一个词语的含义,实际上是在寻找着一个终极真理。在这种思维方式下,我们会觉得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答案,一种生存方式是正确的。而如果这个词语的所有语言的意义都是一样的,但是所有语言都具有价值,都需要把它们写出来,那意味着你在接受一个开放的世界。这种开放或者说多元的概念我早就在无数的理论书籍中读到过,但是它们未必真的进入了我的思维模式,而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改变了我想象的能力。

事实上它也让我对生活的意义的理解更加灵活和开放。比如我儿子在上小学,我越来越认识到那种竞争式的教育模式其实是培养大家一种终极价值的人生观,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东西是正确的(标准答案),而得到这个东西的方式就是打败别人(排名次)。而事实上世界像《芬尼根的守灵夜》告诉我们的那样混沌博大,完全能够容纳下不同的人生,完全能让不同的人生都活得精彩,重要的应该是每个人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可这却是我们的教育模式没有告诉我们的。只能靠修养来潜移默化地完成。《芬尼根的守灵夜》提供的就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说这本小说是“自由之书”,在翻译这本书的过程里能也找到自由吗?

戴从容:翻译是应该忠实于原著的,“信达雅”三个字“信”排在第一位,意味着译者不可以“自由”地发挥,必须跟着原著走,所以在翻译领域那种自己创造的自由是非常有限的。

但是《芬尼根的守灵夜》与其他的翻译有所不同,因为它允许读者一定程度上的自己解读,所以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也可以有自己的创造,当然是戴着镣铐的创造,必须在《芬尼根的守灵夜》提供的解读范围内。

《芬尼根的守灵夜》一句话中多数词都包含不同的含义,如何在这些含义之中找到一种合理的联系需要我自己选择;一句话常常很长,但一般不合语法,语序错乱,无法为各个词语的解读提供非常明晰的线索。现在我提供的正文相对连贯,这种连贯的解读虽然有《〈芬尼根的守灵夜〉万能钥匙》提供一些帮助,但文中真正难解的句子那里反而大多找不到,这个时候需要靠自己的思辨力和想象力去解决。或许这可以称为尼采所说的狮子的境界,希望做自己的主宰的境界。

至于自由的最高境界,孩童的境界,我希望在我心中构想的第二种翻译版本中可以达到。在这个版本中我会自己创造字或词语,那时我不仅是在翻译,也是在创造。

三联生活周刊:翻译的过程,为读者解了多少谜?

戴从容:我的翻译更确切地说是“译注本”,国际乔学家们目前的解读大多数我都呈现给中国读者了,所以这个译本其实比国际上通用的《〈芬尼根的守灵夜〉解读》更周详,它可以帮助中国读者在具体词句的解读上与国际同步,甚至更进一点点,毕竟这里还加上了我自己的理解和研究。

第一,我基本上把每个词语都解开了。我的注释里基本包含了原著中所有的自造词、多义词、多语种词以及应该做另外解释的词,而国外的参考书都基本只是有选择地注释,有一些自造词没有任何乔学家解释过。

第二,我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书的任何一句话都解开了,或者说都找到了其中的逻辑解释,而国外的参考书大多只解释词,像我这样一个词一个词、一句话一句话去解读的极少。

学界一般都说翻译其实比研究难,因为研究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绕过去,但是翻译必须一句句地翻;就《芬尼根的守灵夜》来说直译比意译难,而我选择译注这种模式要比直译更难,因为有个别的词解不出来直译可以省略,而我的译注则没有逃避任何需要注释的地方。在所有的翻译方式中我给自己选择了最难的一种,但我觉得是对读者最负责的一种,是最不会糊弄读者的一种。

第三,乔伊斯的用词中还包含大量的历史文化、人名地理典故,我也都一一注释了,这可以帮读者减少很多阅读上的难度。

三联生活周刊:翻译后的作品,读者是否还能享受解谜的过程?

戴从容:我的译本没有剥夺读者的解谜的快乐,我的正文和注释里都放了原文,读者尽可以自己再拆解出新的意思。而且因为有我的拆解在那里,读者更可能被激发起自己拆解的兴趣。当然,我这样做其实是给自己增加了难度,把自己放在更容易受到批评和攻击的位置,但是我觉得这是要保留原著的风味必须做出的牺牲。

读者在这里无法体验的其实是句子的组合和解读,就是不仅每个词需要读者自己去破译,其实原文中每个句子也需要读者自己去破译,因为原来的句子是颠三倒四、缺三少四的,但是我想不出办法保留这一点。其实我设想过把原文全部放进去,读者就可以自己解读了,但是这样做排版的难度太大。或许下次再版的时候出版社可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三联生活周刊:这本书“可听”的特性,在汉译的过程里,是否需要考虑,又或者说,是允许考虑的问题吗?

戴从容:可听性本身在印刷本中是无法直接体现的,就算英文原著的印刷本也必须有人把它读出来才行。虽然我的翻译把很多原文都放在书里了,但是因为是被拆开的,无法连读,这会对听造成很大干扰。不过这是翻译必然会损失的东西。乔伊斯的作品更像诗,因为他是非常注意词语和表达方式,这在翻译中必然会有损失,就像我们翻译诗歌必然会有损失一样。所以如果可能我还是建议大家有机会对照着英语原著读一读。翻译只是帮助读者走近原著,但是永远无法完全代替原著。

但就乔伊斯追求“可听”效果这一做法本身包含的思想来说,我觉得我的翻译保留了,那就是通过放入原文,让读者直接看到了对正确拼写原则的颠覆,就像方言口音对正确发音原则的颠覆一样。

另一方面,就整体的语感来说,我也尽量做了保留。为了做到翻译时保留句子的语感,我做了两年的准备工作,事先把每个字的各种解释放进去,这样我就不用在翻译时被一个个字的解读打断。翻译时我也先把一个个字的注释写好,这样对每个字的各种变化都了然于胸,然后再去翻译一个句子,尽量保留和呼应原来句子的风格。

三联生活周刊: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翻译过程里,还有什么不得不失去、放弃的东西?

戴从容:除了像前面说的我必须失去的听的方面、必须放弃读者对句子的破译外,我觉得虽然我把一个词语各种不同的含义以小字的方式放在正文的边上,提醒读者其他含义的存在,但是因为我的正文选择的是有连贯的那层含义,可能会给读者造成《芬尼根的守灵夜》其实叙述连贯,只是词语有难度的感觉,但是其实更困难的部分是句子。为了保证翻译的可读性,我不可能把我的正文也翻译得佶屈聱牙,我必须考虑读者。人们或许愿意花几个月的时间去破解乔伊斯的句子,但不会有人愿意花几个月的时间去破解我翻译过来的颠倒错乱的句子。

此外在原文中各种不同的含义应该是在第一眼中就同时存在的,而我现在的注释的一个一个列举的方式使它们有了先后次序。这个问题我打算在第一个译本全部完成后在第二个译本中尝试解决。愿老天保佑我有坚持完成第二种译本的勇气。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怎样的阅读方式最适用于《芬尼根的守灵夜》?

戴从容:《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意义有很大一部分存在于它的叙述里,而不是它讲了什么故事。阅读时可以暂时抛开情节,让脑子被《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去感受它的丰盈和宏大。如果有可能,对照着原文读一读,感受其中的混乱无序。如果不愿意太吃力,可以把它当做一个笑话大全,在滑稽的语句和故事中寻找快乐,毕竟“所有人的乐子”也是这本书要追求的一个目标。

(文 /  孙若茜) 读书文学翻译理论从容芬尼根的守灵夜乔伊斯守灵芬尼根汉译句子语言翻译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