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进的黑格尔

作者:薛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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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和他的著作《比无更少:黑格尔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幽灵》

对爱的谈论为何会很激进?

2010年7月,德国《明镜》周刊报道说,齐泽克并不喜欢他给人留下的喜剧表演式的形象,希望去柏林讲授黑格尔哲学。他正在写一本关于黑格尔的书,他已经写了700页。“一个正常人就黑格尔这位最艰深的思想家写上700页需要10年,而齐泽克这700页是过去几个月他在飞机上写出来的。”两年后,齐泽克这本书出版了,书名叫《比无更少:黑格尔与辩证唯物主义的幽灵》,一共1056页。

“比无更少”是一个看上去自相矛盾的概念。齐泽克设置了一个理解这句话的入口:1633年,伽利略在宗教裁判放弃他的日心说时嘀咕说:“但它确实转动。”现在没有证据证明他真的说过这句话,但今天这句话被用于表明,虽然一个拥有真知的人被迫放弃它,这并不妨碍它的真实性。但有趣的是,这句话也能用于完全相反的意义,证明虚假的东西具有更深层次的真实性,就像“但它确实转动”这个故事本身,也许作为历史事实它是假的,但它真实刻画了伽利略在被迫放弃自己的观点时的主观立场。齐泽克说,《比无更少》这本书要努力引出“但它确实转动”全部的形而上学内涵。最基本的公式是:转动是抵达虚空的努力,即有东西转动,有某种东西而非空无一物,不是因为现实比虚无更多,而是因为现实比虚无更少。因此现实需要虚构的补充,以掩盖其虚无。

齐泽克用笑话说明了虚无的积极意义。一个黑山人睡觉时为何要在床边放两个杯子,一个满的,一个空的?因为他特别懒,懒到不想事先想想晚上他会不会渴。“这个笑话的含义是,空无本身也需要加以注意:有一个满杯子还不够,因为黑山人不渴的话,他会忽视它——这一负面事实也要加以注意,不需要水必须用空杯子来加以物质化。”一个类似的笑话是,在波兰,一位顾客走进一家商店问:“你们没有黄油吧?”店员回答说:“对不起,但我们是没有厕纸的商店,对面才是没有黄油的那家店!”

齐泽克为什么以如此大的篇幅讨论黑格尔呢?他说,这是因为,在西方哲学史上,“但它确实转动”在德国先验论,尤其是黑格尔的思想中达到了最融贯的形式。“黑格尔仍是整个德国先验论运动的顶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这四个人并不平等,他们是三个和一个。但为什么?黑格尔的独特之处在哪里?”划定黑格尔的独特之处的一个办法是,使用拉康的“他者所无”这一概念,黑格尔思考了其他三位先验论者没有思考的认识论和存在论问题:最基本的辩证否定是把认知障碍变成物自体——我们不能认识的事物揭示了事物的裂痕,所以我们抵达不了全面的真理这一事实揭示了真理。黑格尔的这一基本洞见今天仍然很强大、很激进。

激进的黑格尔1黑格尔

黑格尔在政治变革问题上是有名的胆小,怎么能说他很激进呢?齐泽克说:“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虽然这四位每个都代表他们自己的世界,但这四位都有其独特的激进哲学立场:康德跟科学有关,他的基本问题是,什么样的哲学能够说明牛顿的突破;费希特跟政治、跟法国大革命有关;谢林跟浪漫主义艺术和使哲学从属于艺术有关;黑格尔跟爱有关,他的基本问题是爱的问题。”有四个跟真理相关的领域:真、善、美和爱。真理跟科学有关,艺术跟美有关,政治跟善有关。第四个,爱,在不同的水平上起作用:它比真、善、美更基本、更普遍。因此,四者的结构不是四个平等,而是三加一。不仅是心理分析,哲学和宗教都属于爱(“哲学”一词的意思是爱智慧)。在每一个领域中,焦虑都表明遇到了最小差异,这种差异阻碍了绝对的还原或纯化,它既是可能性的条件,也是不可能性(内在局限)的条件:在科学中,有存在论差异,阻止了把知识的对象还原为实体;在政治上有阶级差异,阻止政治计划的实现;在爱情上有性别差异,代表了性关系的不可能;在艺术上有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鸿沟,挫败现代主义者统一二者的努力。差异总是很顽固,但目标不是尊重局限,而是为了直面差异而把差异推到极端:推到把人还原为大脑机器这一极端,以便发现死亡冲动的否定性;把现代主义统一艺术与生活的努力推到极端,以发现这两个维度之间的最小差异(马列维奇、杜尚);把爱推到碰到性别差异的限制;类似地,要把革命过程推到极端,以碰到战胜不了的对手。

黑格尔与资本主义的超相容性

激进的黑格尔2拉康

齐泽克已经出版了50多部著作,他的著述是有公式可循的:认为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本质上是正确的,其内涵是革命性的。但齐泽克的弗洛伊德不同于一般人理解的弗洛伊德。老式弗洛伊德主义者认为我们内心有许多秘密,我们理性的意识并不承认这些秘密。但齐泽克认为,弗洛伊德的伟大洞见是,关于我们的一切——我们的自我吹嘘的理性以及我们的冲动都充满疯狂和矛盾。

齐泽克在书中重新讲述了整个西方哲学史,从古希腊开始,经过19世纪德国哲学,以他在学术会议上遇到的各种怪人结束。在书中,他以法国心理分析学家拉康的思想改造黑格尔的哲学。拉康是一位后结构主义者,他拒斥语言能够把握现实这一观念,也拒斥对黑格尔“理性的狡黠”的标准解释——世界历史是理性间接地在人类生活中实现自己的手段。齐泽克概括说,在拉康看来,理性的狡黠说的并非相信一只秘密指引着的手会确保一切表面上非理性的偶然都有助于实现理性的总体和谐:它说的是对非理性的信任。根据这种拉康式的解读,黑格尔哲学阐述的不是理性在历史进程中的逐步展开,而是阐述理性的无能。

巴迪欧说,哲学是二对三的颠覆。哲学拒不认为三是不可还原的本元,它不能被还原为二。这是拉康与黑格尔之间持续、复杂分歧的原因,因为黑格尔提出二一定会产生三。哪个二?矛盾的二。拉康因此认为黑格尔是最哲学的哲学家。齐泽克说:“我忍不住要反过来批评:是哲学立刻从一跨到了三,拒绝认为二是一内在的不可能性。原始的、前哲学、神话中二的主要形式是宇宙的两性对立(光明与黑暗、阴和阳等)。有了哲学之后,这种二元对立被还原为一(逻各斯,更高的原理),因此哲学努力包含更低的要素,把它还原至更高的要素。答案是否在于唯物主义的反转,从低级产生高级,从多产生一,如古希腊原子论那样,认为万物是原子在虚空中相互作用的结果?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黑格尔史无前例的原创性。黑格尔的思想是一通过三(正反合)克服其自身对立的终极典范。确实,黑格尔提出二会产生三,也正如此黑格尔肯定了二不再是史前神秘的二、两极对立的二,二成了一与自身的不一致。”

齐泽克书中的黑格尔跟标准思想史中的先验论者黑格尔大为不同。通常认为,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说的是,历史有其内在逻辑,理念体现在行为中,然后在一个辩证的过程中,被它们的对立面超越。齐泽克援引法国当代哲学家巴迪欧的理论,认为辩证法的意思是拒斥形式逻辑的矛盾律,因此黑格尔不是认为理性在历史中起作用,而是拒斥理性。黑格尔的理论中包含一种新的超相容逻辑,一个命题并非真的受到其否定的压制。齐泽克说,这种新的逻辑很适合用于理解今天的资本主义。“后现代资本主义不是越来越像一个超协调吗?在这个系统中,P是非P:秩序是对它自身的违背等等。”

齐泽克在行文中引申各种经典哲学论述,这加大了阅读的难度,但他还会提供大量的趣闻、笑话,不停地用流行文化中的元素把哲学通俗化。比如他写道,叔本华把康德比做一个舞会上的男子,他整晚都在试图把一个戴着面具的美女弄到手,最后她扔掉面具,让他知道这是他妻子。叔本华的意思是,戴面具的美女好比是哲学,那位妻子是基督教。但在新著中他还多次引用量子物理理论:“资本主义的虚拟化最终跟量子物理中的电子一样。每一个基本粒子的质量构成是,它静止时的质量加上它加速运动时的动能;但一个电子静止时的质量为零,它的质量只有加速时的动能,就像我们面对的是虚空,它只有在转动时才会具有一种欺骗性的存在。”

英国哲学家约翰·格雷认为,齐泽克拿出这么一部巨著,但他仍然是资本主义的产物。“齐泽克的思想与当代资本主义的同质化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毕竟,只有今天的这种经济才会产生齐泽克这样的思想家。齐泽克扮演的全球公共知识分子角色是跟媒体机构和文化明星一起出现的,而媒体机构和文化明星是当前资本扩张的内在组成部分。齐泽克过剩的知识生产创造了对当前秩序虚幻的批判,这一批判声称否定现存的一切,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但同时它复制了资本主义强迫性、无意义的运作机制。齐泽克的作品不停地重复一种空洞的观点,弄出一套欺骗性的东西,结果是比虚空还虚空。” 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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