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克什米尔自治地位:“大印度”的政治“豪赌”
作者:刘周岩2019年8月9日,印度政府军警在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实施宵禁。网络、通信被切断,游客和朝圣者也被要求离境,克什米尔一时间成为“孤岛”(视觉中国供图)
突生变局
8月初,克什米尔最大反对党、国民大会党的领袖奥马尔·阿卜杜拉(Omar Abudullah)被软禁了。克什米尔有两大主要政党,除国民大会党外,目前执政的是人民民主党,两党数十年来一直交替执政。然而并非对方下的手,因为阿卜杜拉很快发现,人民民主党领袖穆夫提(Mehbooba Mufti)竟也处在了被软禁状态。力量来自于“更高”层。
8月4日,印度政府对外宣布,采取一系列措施废除克什米尔的自治地位。这个被印度称作“查谟-克什米尔邦”(Jammu-Kashmir)的地区,虽被印度视为自身领土,却享有相当独立的自治权,除国防、外交、通讯外一切事务自理,有自己的法律,其旗帜可以和印度国旗并立,也是唯一穆斯林占多数且限制印度其他地区移民的区域。
进入8月,印度政府忽然在克什米尔增兵两万人,并且要求克什米尔境内的游客和宗教朝圣者立刻离境。正当人们猜测是否会像以前一样再次实施军事管制时,印度政府“一劳永逸”修改宪法废除其自治地位的做法让世界舆论哗然。短短几天内,先是内政部通知国会将修改保障克什米尔自治地位的宪法第370条,随即司法部公布了修正案草案,仅为象征性职位但与总理配合默契的印度总统科温德(Ram Nath Kovind)签署总统令,废除由1954年总统令提供的克什米尔居民特别地位。7号,印度联邦院以大比例表决通过,将自治“查谟-克什米尔邦”拆分为两个直接由中央管辖的属地,仪式场合的克什米尔旗也被降下。这个自诩的“亚洲最大的民主国家”,在这一重大事件上,各部门展现出了惊人的高效与一致。宪法的彻底修改通过,显然只是时间和程序上的问题。
这样的变化显然已经超出了克什米尔地方政治力量的掌控。被软禁的前克什米尔政治领导人穆夫提通过社交媒体对外发声,说这是“印度民主最黑暗的一天”,印度政府的非法行为已经形同于在克什米尔的“侵占势力”(occupation force)。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印度总理莫迪(Narandra Modi)在全国电视讲话中则称为“新时代到临”——民意终于得到实现,分离和恐怖主义将得到遏制,经济和就业机会将大大发展。在印度民众中颇有人望的资深政治家、第一位女性外长斯瓦拉杰(Sushma Swaraj)于8月6号突发心脏病,当日夜间逝世前她发出了最后一条对外消息,内容正是对废除克什米尔自治地位终于实现的欣慰,称“此生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2014年12月,时任克什米尔领导人、国民大会党领袖奥马尔·阿卜杜拉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称,他的政党难以与莫迪的印度人民党步调一致。2019年8月修宪风波后,他正处在软禁之中(视觉中国供图)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印度研究中心的阿德南(Adnan Naseemulah)教授告诉本刊,废除宪法第370条,这其实是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党(BJP)一直努力的目标,“在印度教民族主义的观点看来,克什米尔的特殊地位对于印度国家是一种束缚,妨碍叛乱的解决和克什米尔真正融入印度”。只不过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大家似乎还是多少未做好准备。这次“大动作”突然袭击的意味很明显,印度政府首先切断了克什米尔地区的通讯,以控制形势。不出意料地,克什米尔本地立刻爆发大量穆斯林民众和军警冲突的抗议,而印度其他印度教为主的区域则有民众上街发糖庆祝,庆祝克什米尔“回归”。
阿德南教授说,之所以在国际舆论中印度此番行动引发广泛批评,是因为克什米尔从来不是一个印度国内问题,而是国际问题,邻国巴基斯坦同样对克什米尔宣称主权,只不过因实力问题未能控制克什米尔大部分地区。事件发生后,中国外交部发表的声明也再次强调:“中方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的立场是明确和一贯的。该问题是印巴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这也是国际社会共识。”
在巴基斯坦街头,已经有民众上街焚烧印度国旗、侮辱莫迪画像。巴基斯坦官方也立即做出回应,发表最严厉谴责、降低与印度的外交关系级别,关闭两国之间部分航线、铁路运输,甚至火速暂停宝莱坞电影上映。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涉及巴基斯坦“国运”的最重大问题,巴基斯坦主动宣布不会采用战争手段,已经相当“温和”了。国际社会清楚,当下陷入与内政外交困境的巴基斯坦,并非不想而是不能承担一场战争,印度“趁火打劫”的意味相当明显。
目前克什米尔首府斯利那加(Srinagar)的学校已经全部停课,与外界的网络、通讯等也被切断,公共服务被暂停或限制,军警入驻市区,国际舆论纷纷形容克什米尔已成封锁下的“孤岛”。不过这可不是一个小岛,面积近20万平方公里的克什米尔有5个荷兰的大小,人口也超过1000万。现在,世界上相当一块大的一块区域陷入了悬而未决的状态。
圣地始末
《大唐西域记》里,玄奘这样描述他所途径的克什米尔:“气序寒劲,多雪少风”。他将此地称之为“迦湿弥罗国”。紧邻喜马拉雅、乔戈里峰等一众雪山的克什米尔大部分的自然景观是雪域高原,克什米尔的本意也正是指“白雪之家园”喜马拉雅西端的一处峡谷。不过今天所称的克什米尔,还包括了克什米尔谷地、查谟等广大地区,地貌相当丰富。尤其是人口最集中的克什米尔谷地,气候宜人、土壤肥沃、作物丰富,被称作是整个喜马拉雅南麓最一流的宜居地带。据说到此旅行的外国游客会同时联想起旷野壮丽的阿拉斯加和雅致的英格兰湖区。
“容貌妍美,性情诡诈,好学多闻,邪正兼信”,玄奘对克什米尔人的描述读来更有趣味,这些非常个人化的观感正说明着这里的复杂历史。因为地处于中亚、南亚、东亚、西亚的连接点,自古代起此处就是各种文明交汇之处。或许是多民族共存带来的混血容貌让玄奘产生了当地人“容貌妍美”的印象,而多元信仰的碰撞,则让他这位坚定的佛教徒一方面佩服此地人学识丰富,却也不由得感慨驳杂信仰世界的亦正亦邪。
克什米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吠陀时代,那时称作犍陀罗。公元前250年,阿育王征服了这一地区并修建了今天的斯利那加城,将诸多孔雀王朝的上层迁居于此。此后克什米尔经历了多次政权的更迭,6世纪时被匈奴人侵扰,以后又成为印度教王国,10世纪后北印度被穆斯林统治,克什米尔的印度教徒也由此改信了伊斯兰,形成今日格局。
“圣区”流传着诸多宗教传说。其中最令人称奇的,莫过于耶稣基督在克什米尔去世的传说。一些派别的基督教人士不甘心于耶稣上十字架受难的说法,认为这位人子只是假死,实际上秘密逃脱了死刑,一路向东,远离了罗马帝国统治。他们相信,耶稣最终来到的就是今天克什米尔所在地,在此生活到80岁平静去世。虽然这说法为正统基督教义所不容,但或许侧面说明了其他文明信仰的人对克什米尔地区神秘精神力量的崇信。雪山、世界上品质最高的蓝宝石、圣人的传说,共同构成了克什米尔典型的象征符号。
卧莫儿帝国、阿富汗王国、锡克军等又相继在克什米尔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直到近代来临,英国殖民印度,克什米尔迎来自身命运的转折,2000余年依附于大王朝的文明史,终于在近代的100余年中产生了一个独立存在的政治体。英国人一手扶植起了辛格家族的克什米尔土邦政权,从1848年一直延续到1952年。
“二战”后,英国结束在印度的殖民统治,最后一任总督蒙巴顿提出了著名的“蒙巴顿方案”,按照宗教民族原则,将整个地区分为印度教徒占多数的印度斯坦和穆斯林占多数的巴基斯坦,这就是现代印度和巴基斯坦国家的来源。按照这一方案,穆斯林占多数的克什米尔似乎该归入巴基斯坦,可事情却并非如此简单。克什米尔实际由三个差异相当大的部分组成:查谟和今日巴控克区中的“自由克什米尔”,分别以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为主,但都说旁遮普方言;河谷地区,以逊尼派穆斯林为主,不过说克什米尔语;边境地带居住的拉达克人,属于西藏文化圈,说藏语信藏传佛教。而且虽然人口中穆斯林占到了相对多数,但当时的克什米尔土邦统治者却是印度教徒,且印度开国领袖尼赫鲁正是出身克什米尔婆罗门,与当地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切都让事情陷入了相当困难的抉择。直到1947年,克什米尔土王致蒙巴顿的信中,对于究竟该加入印、巴哪一方,或是能否争取独立,还游移不定。而英国也乐见此处成为一个特殊区域,以为自己留下牵制南亚力量的据点。
最终的结果是1947年第一次克什米尔战争的爆发——印、巴这两个刚成立的新国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克什米尔开战。次年,在联合国的调停下,双方通过了分阶段解决克什米尔问题的方案:停火、非军事化、全民公投由克什米尔人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到停火之日,印度已经控制了克什米尔五分之三的土地和四分之三的人口,在“既成事实”之下,原本承诺的公投从未到来。印巴双方同时对克什米尔要求主权、实际由二者分别控制的局面,就此形成至今。克什米尔地区还牵涉到一部分中印边界,印度本月的单方面行为同样涉及这一区域。据人民日报转引外交部消息,8月12日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在北京会见了印度外长苏杰生,王毅指出,“印方的举措挑战了中方的主权权益,有违双方关于维护两国边境地区和平安宁的协议,中方对此严重关切。印方的举措对中方不产生任何效力,更不会更改中方对相关领土行驶主权的事实和进行有效管辖的现状。”
此后在1965年、1971年,因克什米尔问题又发生两次印巴战争,后者直接导致了东巴基斯坦独立为孟加拉国。总体而言,在这长达数十年的克什米尔争夺中印度占据优势,不过作为妥协,印度在宪法中保留了对克什米尔特殊地位和自治的规定,换取克什米尔本地势力的支持——直到本周被正式打破。
阿德南教授告诉本刊,克什米尔问题在印、巴两国之间,不是简单的多一块少一块土地的争端,而是关系到两个国家最根本的立国基础,“巴基斯坦的身份认知是英属印度中穆斯林聚居区的集合,自然要求克什米尔,而印度则认为自己是南亚的多民族、多宗教国家,也不可缺少克什米尔”。南亚历来有复杂的领土和边界争议,但一般有机会在尊重实际控制区的基础上“各退一步”适当解决,而克什米尔则因其意义的特殊性让两国都很难让步,几乎成为死结。
长期不决的状态,让此处成为“火药桶”,除几次大规模的战争外,游击队袭击、印巴两个有核国家有意进行的核试验,高压军事管制,都让这里保持着紧张态势。又因为印度以政治稳定为首要考虑,克什米尔经济得不到有效发展,主要靠中央输血。长久以来,本地民众处于相当的矛盾之中。据一份西方学界对穆斯林为主的克什米尔河谷地区居民的舆论调查显示,希望印度撤军的民众比例高达压倒性的94%,然而他们同样不愿倒向巴基斯坦,愿意并入巴基斯坦的比例仅有6%。至于独立,无论是整个克什米尔独立或内部按族群拆分再独立,实际上都不具备可行条件。
长久以来,克什米尔人就生活在现实的窘迫和精神的撕扯之中。根据无国界医生组织(MSF)近年的一份研究,克什米尔地区45%的成年人罹患不同类型的精神疾病,其中忧郁症、焦虑症、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PTSD)居前三位,一个成年人平均要经历7.7次严重创伤经历,超过七成的成年人都经历过一位熟悉亲友的非正常死亡,如此罕见之高的精神问题发病率让外界称此为“被诅咒之地”。
一个古代传说中圣人出没的区域、一个近代地缘政治的沉重负担、一个一半成年人罹患精神疾病的“火药桶”。今天的克什米尔如同一个脓疮,随时等待着破裂的时刻。
8月9日,克什米尔发生抗议活动。印度单方面结束克什米尔自治地位的举动,在获得部分印度教民众支持的同时,也在克什米尔当地激起强烈反弹(视觉中国供图)
莫迪的机会
2019年5月,政治强人莫迪再度连任印度总理,这被视作克什米尔问题在今年8月重大变化的真正背景。
莫迪的第一个任期之内,克什米尔局势一度有所缓和,而到了2016年,低烈度但长时间、大规模的抗议和冲突又开始死灰复燃。2018年,印度中央政府宣布再次将克什米尔地方议会解散,2019年2月14日,印度军警在克什米尔的普尔瓦马(Pulwama)地区遭袭,40人丧生。其后印度在对巴基斯坦境内的“恐怖分子训练营”进行空袭报复,却被巴方击落一架战机、俘虏飞行员,这一切都加速形成了克什米尔问题拐点的微观时机。
长期在北印度进行田野调查的学者魏朝敏形容,莫迪政府现在对克什米尔下手算得上一场“一本万利的豪赌”。魏朝敏认为,印度教民族主义和经济发展是莫迪政府并举的两杆大旗,然而在2016年同样震惊世界的“赌博性废钞”之后,经济数据反而下滑。虽然印度人对莫迪的信心不减,莫迪在第二个任期急需一剂强心针,克什米尔现就是这个“软柿子”,可以再来赌一次。
自建国之初就延宕不决的克什米尔问题,已经让许多印度人丧失耐心,相信“长痛不如短痛”。2016年的“尼赫鲁大学事件”或许颇能代表印度社会中相当一部分民众的普遍心态。2016年初,尼赫鲁大学学生会举办活动纪念古鲁事件三周年,此前国会爆炸案参与者阿夫扎·古鲁(Afzal Guru)因被秘密处决而引发了社会对司法程序的质疑,恰好古鲁是克什米尔人,于是纪念活动中加入了呼吁克什米尔人权的内容。右翼学生社团到场反对,高呼口号“克什米尔是我们的,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谁为古鲁说话,谁就和他一样去死”,互相激怒之下,有尼大学生喊出克什米尔独立的口号,经电视台报道引发社会轩然大波。尽管学生们强调自己是以自己的方式爱国,但印度民众并不买账,尼大学生被批评为“反国家”。左翼和自由派知识分子站在多元角度为克什米尔自治的辩护,收获的是“尼赫鲁大学不爱印度”的断语。
结合印度国内目前政治情况,莫迪的这场豪赌也有着颇大的胜算。印度人民党以外的其他政党,即使反对莫迪,态度也十分为难,因为若反对对克什米尔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和愈发民族主义化的选民过不去。据外媒报道,最大反对党也是最主要的印度国大党,在目前的克什米尔危机上也分裂争执,其他政党更不愿轻易表态。
而国际势力也难进行有效牵制。阿德南教授告诉本刊,和想象的不同,其实今天西方对克什米尔问题的影响相当微小。“无论是此前的宗主国英国,还是今天的美国,或者任何一个西方国家,都已经不是克什米尔问题上有影响的第三方。印度长期奉行的‘不结盟’外交政策大大限制了西方势力的进入。”不仅少有其他国家发声,此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修宪提出后,联合国也只是象征性地呼吁各方保持克制,而未有任何实际介入的表示。
冷战之后,随着外国势力的逐步退出以及印度经济的发展,南亚已经愈发变为“一超多弱”的格局。成为地区政治霸主正符合印度民族主义者的“大印度”想象——在这种文化认知中,巴基斯坦(包括了旁遮普、信德、俾路支斯坦)、尼泊尔、孟加拉乃至缅甸的一部分,都应该是“大印度”的势力范围,克什米尔的完全“印度化”更是题中应有之意。
巴基斯坦的愤怒、印度国内错综复杂的态度、克什米尔本地人的无能为力,似乎一切都在印度政府动手之前的预料之中。不过,本已微弱的南亚地缘政治平衡的打破,会不会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则未可知。如果说除了印度、巴基斯坦外,还有第三个跟克什米尔问题有切身利害关系的国家,非中国莫属。在这个节骨眼上,印度和巴基斯坦两国外长并不偶然地出现在了同一城市——北京。
据人民日报转引外交部消息,8月12日王毅在北京会见了印度外长苏杰生,王毅强调了中方在此地区的主权权益,苏杰生则解释了印方立场,做出“三不”的承诺:“印方修宪不产生新的主权声索,不改变印巴停火线,也不改变印中边界实际控制线”。而据新华社消息,此前9日晚,王毅“在北京同专程紧急来华访问的巴基斯坦外长库雷希举行会谈”,库雷希表示,相信中方会在克什米尔问题上“主持公道”。
(实习记者王子桢、钱婧亦有贡献) 巴基斯坦和中国的关系国际社会巴基斯坦经济克什米尔印度莫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