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动物园的几个片段

作者:范晔
有关动物园的几个片段0“不知怎的,这两天我老是想起北京动物园里的那只很丑的大鸟。是一头安第斯神鹰。(在印加人的语言里是Cuntur,到西班牙语和英语里成了Condor,谁要是再翻译成“秃鹰”我跟他急。谁也不愿意别人老叫错自己名字不是?)她被关在个小屋里,栖在一根横木上。动作迟缓,还很骄傲,像个疯僧。羽毛掉了不少。你当然不能指望这样翼展三米多的家伙小鸟依人嘤嘤细语。她慢慢打开左边的翅膀,慢慢收回来,再慢慢展开右边的。地儿太小,不够她同时展开双翼。看这么一只大鸟不能超过五分钟。容易心碎──谁上动物园身上还带着胶水呢。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感受。”

上面这段话是我在25年前写的。那一年,我们在北大三角地做了一个小展览。二三十张照片都颤悠悠地挂在树枝上,都是一个个灭绝动物的身体,或一张张脸。不少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年轻的脸对灭绝的脸。跟我同届的一位年轻的诗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看了好一会儿,他被已经永远消失的苏门答腊虎的条纹迷住了。

那一年我们大四。别人大四的时候在找工作或背单词,我们大四成立了一个社团。前两天偶然翻出当年团委的批准通知书:猛犸濒危野生动物协会。因为那时候读了两本环境伦理学的书,出于坚定的反人类中心立场,就删去了动物和协会中间的“保护”两个字——感觉太居高临下。不想无意中造成了歧义效果——我们这十几个成员都成了濒危动物。2004年,墨西哥城Chapultepec动物园

那一年在墨西哥学院进修,为博士论文找资料。有时候会去墨城的Chapultepec,那里有一大片森林和古迹,著名的人类学博物馆就在附近。还有个动物园。那一天我在动物园看了很多动物,走着走着有个意外的收获。我看到一个很小的展室,里面有几只小兔子,展牌上说它们叫火山兔(学名:Romerolagus diazi),是墨西哥特有的动物。耳朵比一般常见的兔子耳朵短一点,圆一点,也没看出其他特别之处。但就在那个正方形的不大的展室里,这几只小兔子分布的形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们不是都挤在一起抱团取暖,也不是尽量保持距离,躲在角落里谁也不理谁。它们好像有某种的默契,保持着等距,不挤在一起但也不远离,我感觉有某种我不能了解的奥秘在里头。就像有哪位诗人说过,看上去树和树都远离,但根系在地下都交织在一起。火山兔子之间也可能有某种我们看不见的应合或热度惊人的链接,这种个体和集体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几乎是一种理想状态:就是各干各的事情,但彼此间又有冥冥之中的关联。当然这都是我的脑补,人家兔子或许根本不是这么想的。但我还是因为这么一个小兔子等距分布的画面,写了一个可疑的“微(伪)童话”。

从火山兔子开始,我受到朋友的鼓励又写了些。多年以后,机缘巧合,又受到朋友的激励大幅补写,渐渐攒起一套“动物手册”,再请顾湘画了插图,最后出了一本名字很长的小书《时间熊,镜子虎和看不见的小猫》。有的动物完全出自词语的形式(比如“谐音”,像《晕梦狐》/《茵梦湖》),也有从其他文本来的“灵感”,比如表象和世界熊——当然是叔本华的书名,又比如风铃狮子是源自《齐物论》里的一段,所以我杜撰的拉丁学名是Leon chuang-tzu……但这些动物里至少有几个是有“现实原型”的,其中就有2004年见到的火山兔。2017年,纸上动物园

《单读》的朋友邀我做了个短视频,让我推荐最喜欢的一本书。后来他们在节目的按语里说:“……原以为他会推荐有关翻译或者文学的书,但他却选择了一本让我们都意想不到的书。”我选的是一本关于动物园的书。

在城市里长起来的小孩,其实并没太多机会接触动物,除了去动物园以外。当然趴地上玩小虫子还是有的,但是真正看野生动物,还只能在动物园里。对我来说,很长时间里,那都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因为你不能不去动物园,你不去的话,很多动物看不到,但你又觉得在动物园里面看这些动物是一种折磨,这些动物其实过得并不好。我说过自己小时候有当动物饲养员的梦想,但其实还有一个想法我没好意思说,就是月黑风高夜炸掉动物园,夜袭动物园把动物都放出来。这是小时候的一个颠倒梦想,但后来慢慢释然,很大程度上因为看了这本张恩权老师的《图解动物园设计》。动物园里的动物就像是动物世界派出的使者(或者烈士),让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能够有机会了解生活在野外的动物,有机会接近别的生命形式。这本书教你怎么建动物园,可以当作现实版“动物园之星”策略经营游戏的终极攻略,因为是图解,有大量的插图和示意图,毫不枯燥,能满足我们每个人“拥有自己的动物园”的梦想。这本书也教怎么逛动物园,其实逛动物园也需要学习。一座真正的现代动物园有很多看点。比如,能不能做到视线控制,让游客在看动物的时候保持平视或仰视视角。先看看动物园里还有没有那种原始的“熊山”,就是把熊放在一个“大坑”里展示,游客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等于在诱导游客投喂动物,助长人对动物的主宰感和愚蠢的自负。还可以看看中小型猫科动物住得够不够高(书里说展舍高度不应低于5米),如果在游客视线以上的位置设有攀爬和休息的设施,动物就不会那么紧张(缓解应激状态)。好的动物园还会想办法把游客藏起来,让人通过缝隙、孔洞窥视动物,减少人对动物的视觉压力,让动物放松做自己,游客也能获得不一样的参观体验,而不是只会喊叫、拍玻璃和投喂。好的动物园会通过设计给游客以沉浸式的体验,时时提醒我们:动物不是货架上的展品而是主人,我们是到动物家中做客。

那一期的节目起名叫《当范晔不谈翻译时,他在谈论什么》。其实我谈动物园的时候也是在谈翻译。我们谈动物园时常提到丰容的理念,就是“通过改善圈养环境和提高饲养管理实践水平来增加动物的选择机会,使动物有机会表达具有物种特点的自然行为和能力,保持积极的福利状态”,简言之就是八个字:“提供选择,赋予力量。”我发现自己的工作跟饲养员有点像:一本翻译作品就像一头住进动物园的老虎,我作为译者像动物园设计者和饲养员一样,要想尽办法让文学的老虎在陌生的空间里自在一点儿,尽量模仿重建它原来的生活空间,展现它特有的力量和迷人的斑纹。我决定在纸上的动物园里好好干,努力呈现西语文学更丰富的面貌。2024年?北京大学第二教学楼—北京动物园(美洲动物区)

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把我们专业的拉美文学课搬到北京动物园里去上一次。我们将在北动的美洲动物区集合,就在南浣熊的家门口,先一起聊聊乌拉圭作家奥拉西奥·基罗加《大森林的故事》里“两只美洲浣熊崽和两个幼童的故事”。“美洲浣熊”在西文里叫coatí,学名是南浣熊(学名:Nasua nasua),广布于美洲大陆,据说从美国西南的亚利桑那经南美北部的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一直到南部的乌拉圭和阿根廷北部都有分布,并不是我们熟悉的“干脆面”浣熊,长相也很不同。这个故事的原文标题很有意思:Historia de dos cachorros de coatí y de dos cachorros de hombre,其中并没有出现“幼童”“孩子”(niños)的字样,而是一视同仁,都用“cachorros”(崽、幼兽),直译就是:“两个南浣熊幼崽和两个人类幼崽的故事”,很符合当下“去人类中心”(De-anthropocentrism)的潮流。北京动物园的南浣熊之家是一处平地上用透明隔板围起来的无顶展区,看着南浣熊在里面蹿上爬下,熙熙攘攘的样子,基罗加笔下那温馨又残酷的动物故事也有了不一样的兴味。

然后暂别南浣熊,进入自由探索模式,诸位同学尽可以按图索骥,寻找拉美小说或诗歌里出现过的动物。美洲豹是拉美文学中的明星物种,从玛雅基切人的神话史诗《波波尔·乌》到危地马拉作家、诺贝尔文学家得主米盖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力作《玉米人》都曾频现雄姿,寻豹小分队可以离开美洲动物区一路向东,直奔中型猛兽馆,中途路经狮虎山顺便朝拜下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所迷恋的“老虎的金黄”。秘鲁诗人安东尼奥·西斯内罗斯歌颂过的大食蚁兽就在南浣熊隔壁,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描写过的美洲黑鹫和胡兀鹫应该到西北方的猛禽笼里寻觅,或许能更好领悟为何在小说中会成为死亡的预兆或饕餮的隐喻。水禽湖里游弋着尼加拉瓜诗人鲁文·达里奥的诗歌图腾:“你用弯曲的颈子构成什么符号,啊天鹅……”但此时不可听信墨西哥诗人冈萨雷斯·马丁内斯的鼓动:“扭断那长着骗人羽毛的天鹅的脖子……”另一位墨西哥诗人帕斯有本诗集叫《火蝾螈》,那得转头向西南,去两栖爬行馆一探,不知那里还有没有神秘的美西螈——我上一次看到是在大商场里的水族缸里,颜色任选,丰俭由人——但无论如何不可忽略科塔萨尔《美西螈》里所描写的危险:“我的脸紧贴在水族箱的玻璃上,我的眼睛再次试图进入那些没有虹膜也没有眼睑的金色眼睛的神秘里。我看着一条静止不动的美西螈的脸,触手可及,在玻璃的那一边。不需过渡,毫无意外,我看见我的脸贴在玻璃上,不是美西螈是我自己的脸贴在玻璃上,在水箱外面,在玻璃的另一边……”

据说逛动物园才是正经事。动物园是逛不完的,因为逛动物园和阅读文本一样都(应该)是一种沉浸式体验,“体验的目的是建立联系,尊重因为理解而产生”(《图解动物园设计(第二版)》第325页),我们的生命在其中“像一只有待定义的猫般延展”——哦,最后一句是古巴大诗人莱萨马·利马的诗。

延伸阅读

播客 | 范晔×苗师傅:越喜欢动物,越讨厌人类? 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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