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所读之书,五色灿然

作者:卜键
戴震:所读之书,五色灿然0五征君中最后一个抵京的,应是戴震。接奉征召之谕时,戴震正在浙东的金华书院主讲,同时致力于《水经注》的考订注释,也将《六书音韵表》题序付刻,是以并未急于登程。当年夏,他与章学诚还在宁波道署讨论方志的体例,有所争论,也告知自己“不贵古雅”“皆从世俗”的修志原则,给章氏留下深刻印象。应地方官之邀主修地方志,亦著名学者的谋生(也谋名)手段之一,戴、章二人多有这方面的经历,所以会在一起谈论切磋。至于戴震的迟迟不赴京,并非不当回事,除却手头的一些事务,更主要的怕是经济原因,缺少盘缠啊!

该年仲秋,戴震至京,租不起更买不起房子,借住于纪晓岚之宅。他在给段玉裁的信中写道:“仆今暂寓纪公处,出月初五移洪素人兄处。”其时纪昀从新疆赦回仅两年,家境也不富裕,戴震住了两个月就要搬家。洪素人,即辛卯科进士洪朴,歙县人,为戴震同乡好友。而纪与戴则是19年前结识的,戴震那时就在纪家住过一段,并帮他刊刻了《勾股割圜记》。这一次戴震等五征君应召,据老纪自记,第一个推荐人就是他,自是基于一种很深的了解和信任。

自乾嘉两朝以至于近现代,对戴震的评价都呈现两极化倾向,尊崇者甚众,贬抑者也不少,但都难以否认其是一个耀眼的存在,一个长久持续的存在。戴震字东原,安徽休宁(今黄山屯溪区)人,家境贫寒,父亲戴弁做些贩卖布匹之类小生意,也没有一个出身大户人家、课子读书的母亲。相关传记年谱均写其很晚才会说话,有的说是九岁,多数说是十岁,以为“聪明蕴蓄者深矣”,总觉得还是与贫困有些关联;至于说他“介特多与物忤”,则画出其孤单孤独,以及缘此生成的敏感倔强。20岁之前,戴震没有什么知名人士做师傅,留下的传说是他如何把老师问得张口结舌。而他的确是一个治学天才,一个不世而出的读书种子,刻苦专注,尤其是擅能叩问质疑,索求真解。弟子汪灼说:“先生与东方日俱起,所读之书,五色灿然,终朝握管,考核礼经,为古文辞,不作一行草字。”五色灿然,指其阅读时随笔批点,以不同墨色批之再三再四,益见精审。而仅20余岁,戴震就陆续写成《六书论》《考工记图注》《转语》等,同时对算学产生极大兴趣,写作《筹算》,并访求《九章算术》。汪灼说戴震应乃父汪凤梧之邀,两次往歙县不疏园坐馆,对其在学术上的提升很关键,亦非虚语。戴震那时常苦于无书可查,无人可与讨论,汪氏斥巨资购书,邀集省内饱学之士,使他得与江永、郑牧、汪肇龙、程瑶田、方矩、金榜相交游,治学亦跃升一个台阶。戴震、凤梧、金榜等皆拜江永为师,后乾隆谕令各省征书,也是戴震将江永的著作通过朱筠呈缴,收入《四库全书》。

约在乾隆十九年春,戴震遭遇家难,仓皇离乡赴京。事因同族中豪门侵占祖先坟地,戴震告至官府,族豪倚财结交县令,欲文致其罪,“乃脱身挟策入都,行李衣服无有也。寄旅于歙县会馆,𫗴粥或不继……”真是狼狈至极。钱大昕时为新科进士,选庶吉士,一日相与论学,叹为奇才,广为推介,并荐与礼部侍郎秦蕙田。蕙田正在编撰《五礼通考》,亟缺精天文历算者,闻知即往拜访,盛邀他至府中讲授和协纂。京华名士纪昀、王昶、王鸣盛、朱筠等纷纷与戴震定交,其《勾股割圜记》《考工记图注》也得以刻印,吏部尚书王安国礼聘他为儿子念孙授课,一时间名扬京城。

二十七年秋,40岁的戴震总算考中举人。此科江南乡试正考官为户部右侍郎钱汝诚,副考官为编修戴第元,同考官为时任金匮知县的韩锡胙。锡胙后来也是戴震弟子段玉裁的房师,说起当年阅戴震试卷,见“文笔古奥,定为读书之士,榜发,窃自喜藻鉴不谬”,颇感庆幸。其实这也是戴震的幸运,多数考官既缺目力也缺情怀,看不太明白即心生厌倦,归为下等。后来戴震五次参加会试,皆未被取中。第六次为四十年乙未科,乾隆帝因他在四库馆表现优异,有意赐以翰林,而必要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谁知再一次落第。皇上命戴震随该科贡士一起参加廷试,然后又将53岁的他选为庶吉士,力度不可谓不大。爱惜人才,认准了就要为之铺路架桥,是弘历贯穿始终的准则。可皇上越是这样,或也越让他感到憋闷。

戴震是个心高气傲的儒者,平日落落寡合,涉及学问格外较真,措辞激烈,与京师一些学界通人说话也是直截了当,不免招恨招怨。时人很少会否认他在考证上的成就,却有一种舆论称其狂妄。王鸣盛《蛾术编》说:“余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戴氏为人信心自是,眼空千古,殆如韩昌黎所谓世无仲尼,不当在弟子之列,必谓郑康成注不如己说精也,是古之狂者、妄者。其学于世所称《十三经注疏》者检阅尚未周,而轻于立解。”戴震在四库馆的状况也不太好,像是一个独行侠,虽会帮助同仁解决一些疑难问题,似乎也得罪了不少人,包括几个昔日知交,如姚鼐、程晋芳、翁方纲等,应与其在著述中指斥程朱相关,也与他的表达方式相关。

乾隆三十一年初夏,章学诚前往戴震在京居所拜访,事后记下戴对他说的一段话:

戴东原振臂而呼,曰:“今之学者,毋论学问文章,先坐不曾识字。”仆骇其说,就而问之。则曰:“予弗能究先天后天、河洛精蕴,即不敢读元亨利贞;弗能知星躔岁差、天象地表,即不敢读钦若敬受;弗能辨声音律吕、古今韵法,即不敢读关关雎鸠;弗能考三统正朔、周官典礼,即不敢读春王正月。”

用章学诚自己的话说,那时的他“年少气锐,专务涉猎”“好立议论,高而不切,攻排训诂,驰骛空虚”,自我感觉甚好,听此一番言论如当头棒喝。戴震应也对学诚的议论有所听闻,故针对性很强,有着明显的教训意味,令其深感羞愧。

有人说戴震好为人师,成名学者有几个不是如此呢?其实只要说出道理,他也很能采纳不同意见。如姚鼐在阅读《考工记图注》文稿后,写信大加称誉,但也提出一些疑问,建议不要急于成书。戴震此书颇得好评,纪昀邀其住在宅中修订,赞助刻印,未想到年轻的姚鼐竟有此议。他有些震惊(若雷霆惊耳),当即表示会认真考虑和修改,并写道:

自始知学,每憾昔人成书太早,多未定之说。今足下以是规教,退不敢忘,自贺得师。何者?凡仆所以寻求于遗经,惧圣人之绪言闇汶于后世也。然寻求而获,有十分之见,有未至十分之见。所谓十分之见,必征之古而靡不条贯,合诸道而不留余议,巨细毕究,本末兼察。若夫依于传闻以拟其是,择于众说以裁其优,出于空言以定其论,据于孤证以信其通,虽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渊泉所导,循根可以达杪,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见也。

他以此要求自己,也以此要求别人,而至今仍应视为治文治史的法脉准绳。姚鼐的信已不可见,透过此函可知想拜戴为师,戴震提出“交相师”,话说得很恳切。 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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