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新墨西哥：首枚核弹“归零地”

80年前，莱斯利·格罗夫斯（Leslie Groves Jr.）将军和一向钟爱新墨西哥的罗伯特·奥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深知，这里并非人迹罕至的一片荒凉。千百年来，北美原住民和墨西哥裔的奇卡诺人（Chicano）在此逐水草而居，与丰富的地貌和植被融为一体。只是在为研制核武器的“曼哈顿计划”（Manhattan Project）选址时，他们觉得，用科学解锁战胜纳粹德国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力量，是更紧迫和伟大的事。

1942年11月，在新墨西哥北部平均海拔超过2000米、黄松绵延成片的破碎台地之间，奥本海默和格罗夫斯相中了一个叫做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的隐蔽村庄。格罗夫斯下令腾退长期在此生活的几百位小农，为来自世界各地的上千名科学家和工程师建起全新的小镇，镇里的建筑是统一的军绿色。很快，改换门面的洛斯阿拉莫斯又招募了当年被赶走的人和周围的原住民和奇卡诺人。他们做着包括电工、门卫、建筑工人、厨师、保姆这样的工作，维持着小镇的运转。等到1945年，这里的人口已膨胀到了8000多。

从洛斯阿拉莫斯往南350多公里，景致由星点的雪山、纵横的沟谷逐渐向广袤的高地沙漠过渡。再穿越一座座废弃的矿场，深入干燥的图拉罗萨盆地（Tularosa Basin），便离“三位一体”试验场（Trinity Site）不远了。这里是人类首枚原子弹的“归零地”（ground zero）。而在洛斯阿拉莫斯秘密研制27个月的科学家们并不完全知晓自己成果的破坏力，只戏称它为“小玩意”（Gadget）；这外观平平无奇的装置，甚至是在3公里外一座被军方清空的牧民农舍中完成最后组装的。

1945年7月16日清晨，雨夜后的新墨西哥中南部还未迎来日出。5时29分，“小玩意”从30米高的铁塔坠下，一道比太阳表面温度高一万倍的光线划破了黎明前的天空。火红的蘑菇云卷起沙土、碎石和灌木，在12公里高的空中燃烧绽放，很快又被泛蓝的光环包围。高塔曾伫立的地方留下了宽800米、深2.4米的大坑，周围的沙地上洒落着一种浅绿色、玻璃质地的残留物。当地人习惯称它为“绿玻璃”；后来，这种世上只能在这片试验场被找到的物质被命名为“三位一体玻璃石”（Trinitite）。

现年64岁的蒂娜·科尔多瓦（Tina Cordova）在距试验场70公里的小镇图拉罗萨（Tularosa）出生长大。“当时奶奶躺在床上，她记得世界突然被剧烈震颤。她爬起来睁开眼，见到了一生中见过最亮的光。”科尔多瓦告诉本刊。腾起的蘑菇云在新墨西哥西边的亚利桑那州（Arizona）、东边的得克萨斯州（Texas）和南边的墨西哥境内都能被看到，将近300公里外的窗户也被爆炸震碎。“小玩意”瞬间释放的能量相当于2.1万吨TNT炸药的威力，比“曼哈顿计划”科学家们给出最高估值的4倍还要多。

试验的动静之大、波及范围之广，显然不是格罗夫斯将军之前预见到的。他在1962年出版的反思回忆录《现在可以说了：曼哈顿计划的始末》（Now It Can Be Told: The Story of The Manhattan Project）中写道，为了控制公众的恐慌，他下令军方在试爆后的5个半小时后发布了一则声明：“一个位于偏远地区、包含大量高能炸药和军火的弹药库发生了爆炸。爆炸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弹药库本身以外的财产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后来，驻扎在新墨西哥大小城镇的便衣军警向格罗夫斯汇报，目击者们似乎接受了军方的解释。“通过审查办公室的密切监督和合作，”格罗夫斯在回忆录中写道，“除了一份华盛顿报纸早上发布的几行文字，任何东岸报纸都没有出现爆炸的消息。”

科尔多瓦的奶奶没有收到需要撤离的提醒。看过军方发布、报纸转载的通稿，她和家人们继续过着自给自足的农牧生活。之后连续几天，如同灰尘一般的沉降物从天而降，逼得爱干净的她每天都要扫地开窗。7月的新墨西哥正值雨季，隔三差五就会飘来一片乌云，下一场短时急促的暴雨。当地每户人家会从屋顶的蓄水池收集雨水，用于饮用和做饭。科尔多瓦说，由于拥有广泛而成熟的农业灌溉系统，图拉罗萨镇是沙漠中的绿洲。她们拥有自家的宽敞后院和果园，里面“种着你能想到的一切——桃子、杏子、枣子、核桃、山核桃等”。当地人会采摘水果制成罐头，并猎杀周边沙漠和山谷里活动的野鸡、麋鹿和鹌鹑来食用。

“人们照常过着日子，根本不知道后果是什么，”科尔多瓦说，“后来才意识到，我们消费的所有东西，都被环境中的辐射入侵了。”1945年8月6日，美军用世界上第二枚原子弹将广岛夷为平地，“曼哈顿计划”的秘密历史才被部分公开和广为人知。新墨西哥人这才发现，那场晃瞎他们的双眼、震碎他们的窗户、让他们的院落被灰尘覆盖的剧烈爆破，并不是所谓的弹药库爆炸。

当时，像科尔多瓦家族一样生活在核爆点方圆80公里内的有1.3万多人，距离最近的农户只有19公里。“三位一体”试验后，华盛顿界定地上核试验最低安全距离为240公里。在试验当天，这一范围囊括了新墨西哥州的最大城市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美墨边境重镇埃尔帕索（El Paso）和超过50万居民。

后来逐渐解密的历史档案表明，白宫和五角大楼未将辐射性灰尘的事实告诉新墨西哥居民，也没有监测辐射对健康的损害。美国《国家地理》（National Geographic）杂志曾报道，“三位一体”试验后5天，“曼哈顿计划”的首席医疗官曾写信给格罗夫斯将军，说“空气中仍然飘浮着大量的放射性尘埃”，而且在爆破下风处（downwind）至少7000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存在“非常严重的辐射危害”。距离“三位一体”160公里、当年人口不足2万人的罗斯威尔市（Roswell）就在这个区域内。当地一位医护工作人员注意到，仅在1945年8月，该市就有35名新生婴儿死亡。她曾致信提醒格罗夫斯将军的那位医疗官，询问这与核爆是否有关。这位医护人员得到的答复是“没有相关数据”，而且“广大群众的安全和健康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科尔多瓦告诉本刊：“试验后的八九年，人们可以自由进出‘三位一体’周边。我的叔叔和奶奶曾带我的爸爸妈妈去那里野餐。人们把颇具放射性的‘绿玻璃’装进口袋，带回家作为纪念品。我爷爷的桌子上放着它，他一直用来做镇纸。我奶奶则拿它作为书签。小孩子们拿着它玩，直到把它弄丢为止。”在1945年7月16日进行核爆前，“三位一体”试验场建起了30米高的铁塔洛斯阿拉莫斯：“奥比热”、家族史与“新曼哈顿计划”

在洛斯阿拉莫斯，“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被小镇居民亲切地称为“奥比”（Oppie）。当地最早被开辟和命名的两条公路分别是“三位一体大道”（Trinity Drive）和“奥本海默大道”（Oppenheimer Drive）。在历史街区散散步，人们总能在转角与“奥比”不期而遇，比如一些酒吧门口张贴出的“奥本海默趣事问答”之类的活动告示。城市公园也长久为他和格罗夫斯将军立着真人高的铜像——奥本海默面容严肃，戴着精致的礼帽，手拿标志性的烟斗，像是对边上身材魁梧的格罗夫斯诉说着什么顾虑。

电影《奥本海默》中提到：“罗伯特建造了这个地方。他是创始人、市长和警长——三者合而为一。”在“二战”结束后，洛斯阿拉莫斯并没有因奥本海默等一批科学家的撤出而停止扩张的脚步。一位历史学家曾写道，洛斯阿拉莫斯成长为了一个由“模范社群”定居的“战后美国原子乌托邦”：小城坐拥从“曼哈顿计划”演变而来、依然以核武器研发为主要任务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以及全美人均博士学位数量最多、人均收入几乎最高的12000多人。而在新墨西哥北部聊起洛斯阿拉莫斯，人们常常充满戏谑地说，那里虽然财富有余，但军人、科学博士和爱自说自话、觉得自己好笑的白人男性太多了，因而显得趣味不足。布拉德伯里科学博物馆，附属于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

“奥比”主题的旅游工程看上去很奏效。就连之前相对冷清的布拉德伯里科学博物馆（Bradbury Science Museum）也热闹了起来，因为博物馆附属于掌握着美国最高核科学秘密的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进入8月后，博物馆需要在上下午各组织一次导览团。在最新发布的游客须知中，工作人员不忘提醒热情高涨到希望进实验室参观的来客，“我们理解您为什么想要参观如此有趣的地方……但安全通行徽章仅供授权人员使用”。该市商贸发展协会的执行董事劳伦·麦克丹尼尔（Lauren McDaniel）通过邮件告诉本刊，据游客中心统计，进入下半年，洛斯阿拉莫斯已有至少3万人到访，与去年同期的客流量相比增长了57%。

或许在奥本海默雕塑前拍照的人越多，质疑和反思国家实验室的人就越少。在新墨西哥州北部，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亲友在为实验室打工。非营利调查新闻机构“探照新墨西哥”（Searchlight New Mexico）的核能事务记者艾丽西亚·伊内兹·古兹曼 (Alicia Inez Guzmán) 告诉本刊，1946年，她的外公开始在实验室做保安，30年后以管理者的身份退休。她的家人们常说，外公的工作让一家人得以在“二战”后抚养5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有尊严。

不过，新墨西哥大学（University of New Mexico）社会学副教授玛拉雅·戈麦斯（Myrriah Gómez）总是纳闷：“但真的没有人，愿意说出这里的真相吗？”

戈麦斯出生在离洛斯阿拉莫斯30公里的一个村庄。2008年，她在翻阅历史档案时偶然发现：由于“曼哈顿计划”征地，她的曾祖父母在1943年被永久地赶出了家族居住了100多年的洛斯阿拉莫斯。这段被主流叙事压抑的家族经历让戈麦斯开始对新墨西哥的核军工产业感兴趣，如今已从事相关的口述史和档案研究15年。在她整理的资料中，从1946年至1959年，至少有15位科学家和工作人员在小规模核裂变中丧生——尽管他们都在依据规定操作设备，但用今天的视角看，实验室对于科学和工程的认识存在明显不足。

直到21世纪，“在新墨西哥北部，你总会在餐桌上听到各种家族史：谁谁谁在实验室工作，患上了神秘的癌症，然后去世了”。古兹曼说。她明白直到今天，当地社群中能得到像她外公一样进入管理层机会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从事的工种还是电工、管道工、建筑工人和司机，与“二战”期间别无二致。

5年前，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在“冷战”结束后首次开始生产新的钚芯（plutonium pit），即核弹头中爆炸的触发装置。根据“探照新墨西哥”报道，钚芯产区至少出现过95次操作失误和安全事故。2019年，一名工人被将近150公斤的核废料容器压倒。2020年，另一名工人吸入了钚氧化物粉末受伤。差错还导致了手指骨折、头部受损和多起皮肤感染事件。

7月29日，也就是《奥本海默》在美国上映的第8天，《辐射暴露补偿法案》的修正案以86比11的压倒性多数在参议院被通过。此前，蒂娜·科尔多瓦说，从2005年以来，她一直被参众两院的议员告知，他们没有预算来扩大《辐射暴露补偿法案》来囊括“三位一体”试验“下风者”的补助。不过近期，许多议员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科尔多瓦不愿意相信，或许真的是一部好莱坞电影让她18年来的社会活动目标离实现更近了一步。代表新墨西哥州的参议员本·雷·卢汉（Ben Ray Lujan）是修正案的起草者之一。2021年履职后，他一直与科尔多瓦联系密切。在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卢汉提到，诺兰的电影和新墨西哥景观的出现，毫无疑问促进了政客们和公众的认知。8月初，美国总统拜登到访新墨西哥州。其间他表示，只要修正案得到众议院通过，他会立刻签署生效，并全力支持“三位一体”试验“下风者”的补助工作。他自然不忘提一句，在来新墨西哥之前的一周，他也观看了《奥本海默》。

在支持对世界上第一批核爆难民达成经济补偿的同时，美国能源局决定配合军方更新和扩大现有的核武库。为此，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正在进行耗资数十亿美元的扩建。像是回到了80年前，实验室开始了又一轮颇具争议的征地。预计到2030年，这里将年产至少30个装备在核弹头上的钚芯。

古兹曼说，生产钚芯的区域也是他的几个叔叔不慎接触到裂变物质而患病的地方。一个半月前，她参与了实验室20年来举办的首次媒体参观活动。在正式的参访开始前，美国能源局的驻地办公室主任告诉她，正在落实的钚芯生产计划就是“新曼哈顿计划”，他也常常想象自己扮演的角色是当代的莱斯利·格罗夫斯将军。主任还补充道：“那现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的总监，就是我的奥比了。” 新墨西哥奥本海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