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阿拉伯：全球体育新中心？

文· 斯岚 编辑·徐菁菁去年末，葡萄牙球员C罗（Cristiano Ronaldo）加盟沙特阿拉伯的利雅得胜利足球俱乐部（Al-Nassr FC）。今年6月初，阿根廷人梅西（Lionel Messi）与沙特相关人员在巴黎数次面谈，几乎就要与利雅得胜利的同城死敌利雅得新月俱乐部（Al-Hilal SFC）签下一份为期3年、总价16亿美元的合同。7月24日，利雅得新月又为身价高居世界第二的24岁法国球星基利安·姆巴佩（Kylian Mbappé）开出了年收入7.76亿美元的邀约，并且愿为他支付3.32亿美元的转会费。

尽管这两笔交易最终未能达成，但在8月15日，利雅得新月终于完成重磅引援。他们与31岁的巴西巨星内马尔签下一份为期两年、年薪超过1亿美元的合同，并为他拿出了一笔9860万美元的转会费。据沙特知名足球记者瓦尔·贾比尔（Wael Jabir）统计，在今夏的足球转会市场上，截至8月24日，已有包括内马尔和2022年金球奖得主、法国人本泽马（Karim Benzema）在内的超过20位效力于欧洲的球星转投沙特足球职业联赛（Saudi Professional League）。在推特上，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利雅得新月已经是关注量世界前十的足球队，拥有1100多万名粉丝。这一数字甚至超过了像尤文图斯和AC米兰这样的老牌欧陆豪门。

世界足球转会市场上的“沙特潮流”只是沙特体育战略的一角。6月以来的球星收购狂潮实际是一场国家运动。6月5日，沙特主权财富基金“公共投资基金”（Public Investment Fund，以下简称“PIF”）收购了沙特四大足球俱乐部——利雅得新月、利雅得胜利、吉达国民（Al-Ahli SFC）和吉达联合（Al-Ittihad Club）各75%的股份。法国SKEMA商学院体育商业与地缘政治经济学教授西蒙·查德维克（Simon Chadwick）参与新兴市场的体育产业发展超过30年，近5年他多次赴沙特考察，与政府高层保持沟通。他指出，与很多国家不同，沙特海内外的投资都有“纪律性更强”的“统筹战略”。PIF“监督着体育领域发生的一切”。

在2015年前，PIF还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基金，只有不到50位员工负责监督沙特王室在上市公司中的股权。2015年，逐渐掌握实权的沙特王储小萨勒曼（Muhammad bin Salman bin Abdel Aziz Al Saud）开始兼任PIF董事长。此后，PIF获得了沙特阿美石油公司（Aramco）等国有公司的转移股份。同时，小萨勒曼发动了反腐整顿，受牵连的数十家企业的资产被直接转入PIF。据彭博社报道，PIF目前管理着价值超过7780亿美元的总资产，已经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主权财富基金之一。

实力雄厚的PIF不再仅仅为王室服务，而成为沙特转型战略的助推器。2016年，萨勒曼王储提出了以经济结构去石油化和多样化、开化社会风俗为核心的“2030愿景”计划（Vision 2030）。2017年，体育产业被正式列为沙特国内外重点投资和发展的13个方向之一，大笔资金的豪掷也影响着国际体育投资领域的秩序。新玩家

2023年6月7月临近中午，几千人聚集在英国伦敦西北郊起伏连片的草坪上，一架老式飞机在俯冲后低空飞过，引起阵阵欢呼。露天舞台上的DJ播放着动感十足的旋律，整天都不会停歇。现场解说大喊“三、二、一”，发令枪响，舞台上迸发出缤纷的烟花。路过的人们或许会认为这是一场摇滚音乐会，但即将上场的是48位世界顶尖的高尔夫职业球员。

这是一场由沙特资助的“LIV高尔夫”（LIV Golf）巡回赛。2021年，LIV正式成立。沙特主权财富基金为赛事注资20亿美元，用于运营、推广和招募高水平球手。英国谢菲尔德哈莱姆大学（Sheffield Hallam University）体育金融学高级讲师丹尼尔·普拉姆利（Daniel Plumley）曾跟踪LIV的创始融资过程，亲临一年前伦敦的首场LIV高尔夫比赛现场。他发现，LIV希望吸引年轻人关注这项运动，以此扩大沙特在体育世界的声望与权威。

据统计，在沙特资本介入之前，高尔夫观众平均年龄为54岁。在历史超过一个世纪的乡村俱乐部（The Country Club），球手们依照严格的着装要求，身着绅士Polo衫和熨烫有型的长裤。观赛者需要在比赛中保持安静：要么跟踪一位球员，提着户外椅从一个洞走到另一个洞，要么守着一块草坪，吃吃喝喝，静静躺上一天。但LIV离经叛道，它的口号是：“高尔夫，但更大声。（Golf, But Louder.）”它允许球员穿着花格裤甚至短裤上场，动感音乐并不会因挥杆而停歇。每天赛后，球手和观众们还能一同享受著名DJ助阵的现场音乐派对，直到夜深才散场。

沙特人甚至改变了赛制。传统高尔夫比赛遵循“72洞、打四天”的模式。“LIV”代表罗马数字中的54，意味着每站比赛是通过三个比赛日、打完54个洞的杆数来决出胜者。“不只赛制要短得多，赛场之外，还有‘派对式’的一杆进洞和推杆体验。有些人可能不会打高尔夫球，只是为了观看和体验整个活动。”普拉姆利向本刊回忆。世界高球界的传统霸主美国男子职业高尔夫巡回赛（PGA Tour，亦称“美巡赛”）总裁贾伊·莫纳罕（Jay Monahan）曾对LIV不以为然。他在一次采访中说：“我们专注于传承，而非（一时的）影响力。我们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去分散注意力。”但沙特人的野心比他预料中要大。在2022年的处子赛季，LIV的8站比赛每站都由48位参赛者分享至少2500万美元，如此丰厚的奖金数额在高尔夫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去年上半年，LIV与现年53岁的名宿菲尔·米克尔森（Phil Mickelson）签约，3年合约价值约2亿美元，是米克尔森近3年征战美巡赛全部收益的20倍。

美巡赛一度试图阻止“挖墙脚”。2022年6月，莫纳罕向签约美巡赛的运动员们发出公开信，信中除了承诺增加奖金外，还提到与LIV签约的高尔夫球员将不得再参与美巡赛。此后的一年，美巡赛利用法庭诉讼和媒体公关等各种手段试图限制LIV的扩张。在第一站伦敦LIV比赛结束后不久，莫纳罕在接受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采访时主动提起“9·11”（当年劫机的19人中有15人持有沙特护照），暗示沙特对恐怖主义和极端势力的包庇。同年9月28日，美巡赛将LIV告上法庭，指控PIF向球员支付数百万美元以终止他们的美巡赛合同，干涉了美巡赛的正常运行。

但当2023年LIV再次在伦敦西北郊开赛时，已经有17位球手从美巡赛转投LIV，其中至少12人排在世界前50位。尤其令人瞩目的是，在过去一年里，LIV巡回赛涉足的一些地区并非公认的高尔夫热土——澳大利亚阿德莱德、泰国曼谷、新加坡、墨西哥东南部的尤卡坦半岛（Península de Yucatán）以及位于沙特红海之滨的港口城市吉达（Jeddah），却颇受当地人欢迎。今年4月末在阿德莱德的三天比赛总共吸引了8万人购票入场，日均观众数丝毫不逊于一些美巡赛分站赛。

两个月前，美巡赛的一位高管飞抵伦敦，与沙特PIF总裁、LIV董事会主席亚西尔·鲁梅扬（Yasir Al-Rumayyan）共进晚餐，并在第二天打了一场高尔夫。美巡赛“主动求和”的结果是，6月6日，LIV与美巡赛及其伙伴方欧洲巡回赛（DP World Tour）共同对外宣布，三方合并，组建新商业实体，共同推进世界高尔夫运动。新实体的总裁和掌门人将由53岁的沙特人鲁梅扬担任。新战略

“沙特在体育项目的买卖中确实声音更响，但利雅得的决策者们从不想买下一切、占有一切。”查德维克告诉本刊，“他们一直在垂询曼哈顿那些世界上最好的咨询师们：‘我们究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且不止问一家公司或一个人。”

已定居迪拜16年的北爱尔兰人汤普森（化名）是纽约曼哈顿一家市场公关公司的国际体育板块负责人，也是沙特体育部的顾问。2020年，阿卜杜勒阿齐兹·本·图尔基·费萨尔王子（Abdulaziz bin Turki Al Faisal）开始担任体育部长后，曾反复对汤普森说，他的工作就是“让体育为人们创造快乐”“让体育爱好者都来沙特”。

萨勒曼王储上台后，沙特阿拉伯对自身未来发展方向的定位是“非洲－欧亚大陆的枢纽”（Afro-Eurasian hub），并将处于新世界秩序的中心。这种秩序也涵盖了体坛秩序。沙特人不满足于仅仅通过赞助赛事、买卖球员和入股成熟运动队，因为这样一来，如汤普森所说，“体育是属于欧美的，而不属于世界”。今天绝大多数体育项目的最高水准来自观众基础最成熟、赞助商最慷慨的欧美。世界上大部分年轻运动员如果想更进一步发展，他们生活和职业生涯的轨迹就将永远“向西”。

沙特的体育投资战略则想改变这种轨迹。据报道，在完成了LIV与美巡赛的合并后，PIF正在注资已经濒临破产的亚洲高尔夫巡回赛（Asian Tour），也与非洲足球联合会（Confederation of African Football）商议组建对标欧洲五大联赛的“非洲超级联赛”（African Super League）。沙特还对在南亚和大洋洲极为盛行、全球参与人数仅次于足球的板球寄予希望，筹备奖金丰厚的世界板球联赛。

在汤普森看来，沙特的国际体育投资不只在国外影响巨大，也终会对国内产生影响。“2016年之前，沙特阿拉伯没有电影院，没有动物园，没有剧院，没有音乐节。如果沙特人想开心或者自我娱乐一下，他们会坐上飞机离开，把钱花到国外。外国人也不会想着来沙特度假。”汤普森说，“除了足球之外，沙特几乎没有任何体育活动。女性只会私下以隐蔽的方式参与体育运动，而且她们绝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体育能够带来的机会是多方面的。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的一份调查称，沙特有36%的5岁至19岁的儿童和青少年超重，是世界之最。而超重和肥胖引发疾病造成的缺勤和带病工作，给沙特经济带来每年约155亿美元的损失，相当于2016年沙特全国总GDP的2.5%。如今，沙特已经要求所有学校开设体育课，并要求女生也必须参加。

足球记者瓦尔·贾比尔清晰地记得，10岁的时候，他在祷告时间跑到利雅得的街道上踢球，被宗教警察追着训斥。23年后，宗教警察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个曾经不允许女性参加体育运动的国家，已经建立起覆盖小学到高中的女子校园足球联赛、职业性的女子足球超级联赛，组建了U17女足国青队和女足国家队。亲身经历并目睹转变，让贾比尔对沙特体育的未来充满信心。但他偶尔也会担忧：“如果到了2030年，一些目标没有实现，或者没能成功申办一届世界杯或奥运会，沙特还会不会继续走这条路？或者王室和政府有其他优先事项呢？”他明白，在一个相对集中的管理体制内，有太多的变量都能成为改变一切的理由。新挑战

在体育发展史中，力图改变现存秩序的体育联盟并不少见，但结局无非两种：或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挑战NBA的美国篮球协会（American Basketball Association），被已有的组织吞并，未能带来实质变革；或如同1994年挑战美巡赛的世界高尔夫巡回赛（World Golf Tour），因自身缺乏持续的财力和权威性而解体。沙特能提供什么样的故事结局尚不得而知。

体育秩序镶嵌在国际秩序之中，沙特的挑战面临着来自体育之外的阻力。欧美媒体越来越多地提及“体育洗白”（Sportswashing），认为沙特是想利用体育修复千疮百孔的国家形象。欧美政商界要员反复将矛头指向沙特社会内部依然匮乏的女性权益、无从谈起的性少数群体权利，以及2018年沙特异见记者卡舒吉遇害案，批评沙特军队近年来在也门内战中制造的人道主义危机。一些欧洲老牌赛事、体育公司和俱乐部的掌门人拒绝甚至退回了来自PIF的“不纯净”资金。

7月27日，由于反感LIV与美巡赛合并的决定，美国参议员们向鲁梅扬发出信函，要求其到国会出席有关PIF与美巡赛关系的听证会，并希望他交代PIF在美国的所有业务。

阻力不仅仅来自外部。就在两个多月前，查德维克再赴沙特考察，此行他想亲自驾车去距离利雅得市中心40公里的“超级计划”城市奇迪亚看看。这里也是沙特体育战略的一部分——PIF计划花费7.5亿美元打造的新兴娱乐城。这里不只计划有世界上最高、最快、最长的过山车，还将拥有一个足以举办F1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的赛道。就在3年前，沙特政府宣布，2023年的F1沙特大奖赛将落户于此。可是查德维克发现，这座城市规划5年了，但放眼望去，奇迪亚还只有脚手架和工程车。“还没有任何建筑物和能带来收益的资产。‘新未来城’和其他超级计划也大致如此。”查德维克补充道。

飞驰在沙特南部鲁卜哈利（Rub'al Khali）沙漠的边缘，查德维克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自己眼中的一切究竟是拔地而起的世界体育新中心，还是在新兴市场中再熟悉不过的绚丽泡沫。据彭博社报道，受俄乌冲突、通货膨胀以及国际股票和债券价格下跌的影响，PIF在2022年损失了110亿美元；而且PIF至今仍未公布2022年的股东回报数据，显得有些反常。“就算是沙特，也没有一个装满钱的大盒子供他们随时自由支取。”查德维克说，“现阶段，就成本和效益而言，一切都是成本，效益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