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行中,重新拥抱偶然与迷失

作者:蒲实
在旅行中,重新拥抱偶然与迷失0在一个交通便捷、抵达目的地毫无障碍,旅游业已将其触角伸遍几乎所有角落的时代旅行,我们还能获得旅行最初所带来的震颤吗?如果我们不想仅仅看到软甜的旅游业所导向的同一风景和景点,沦为一名消费主义的游客(tourisit),泯然众人,那么是否还有可能,又如何才能成为一位独立的旅行者(traveller)?这是当代每一位书写旅行的作家都难以回避的问题。德语诗人与作家马蒂亚斯·波利蒂基(Matthias Politycki)的旅行生涯已经有近50年,是一位很有经验的旅行者。在他译为中文的新书《美丽、遥远又野性》(Schrecklich schoen und Weit und Wild)中,他却在开篇写道:告别旅行。

当他还是一个未被驯化的年轻背包客,旅途充满了偶然,也充满美妙的错误和迷失。他是为了学英语而去的英国南部海滨城市沃辛,在那里,他逛得最多的地方却是唱片店。他带着瘪瘪的钱包贸然前往地中海,在希腊荒野的灌木丛中搭帐篷露宿,或者在南斯拉夫高速公路旁就地铺开睡袋露宿,又或者在一艘邮轮上漂流半年,这种游民生活陌生又荒谬,却是他那一代人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他说,旅行对他们来说曾是“自由”的代名词。“我们常常凑在一起,喝着廉价啤酒,嚼着罐装花生,讨论着最荒唐的旅行目的地”,谁都不愿循规蹈矩,更难以启齿在阳光海岸边度假,最怕的就是被打上“中产阶级”的标签。如今,这一切都变了。当年那在旅行中享受到的“伟大的自由”已随着宝藏之地被发掘得一览无余而完全消失。那么,旅行还剩下什么?我们究竟为什么还要旅行?在一个旅游业统摄旅行生态的环境里,何为“真实”的旅行?在旅行中,重新拥抱偶然与迷失1三联生活周刊:在我以一名记者的身份旅行的时候,大约6年前,在堪察加,我突然意识到已不存在还没有被人类探索过的真正意义上的荒野;那时我想,旅行作为一种开拓知识前沿的方式已经终结了。我感到我们今天的旅行将是非常个人化的。很想知道,你作为一个不断旅行的作家,如何看待旅行写作的传统在我们今天的表现形式。它与阿娜伊斯·宁、简·莫里斯、圣-埃克苏佩里那样的旅行写作有何不同?

波利蒂基:首先请允许我澄清一下,我不是旅行作家,只是一个经常旅行的作家,我是一个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我在国外获得了大量的灵感,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篇短篇小说,甚至是一部小说。旅行与 100 年前甚至 30 年或 40 年前已大有不同;当我作为一名学生开始出国旅行时,大多数时候我是远方唯一的游客,即使是在埃及金字塔这样的旅行胜地。

那时的北京,除了天安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摩天大楼,我完全迷失在一个在我眼里所有区都一模一样的“城中村”里,晚上如果没有当地人的帮助,我根本无法回到酒店。当我去唯一的百货商店购物时,大部分货架都是空的,我只能找到一些彩绘精美的陶瓷作为纪念品。那是 1985 年。2019 年我又到北京时,昔日的平民百货商店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店中店”豪华购物中心,专为富人服务,我几乎买不起一件衬衫!如果我是一名旅行作家,这正是我会写的:这座城市在不到40年的时间里发生了何等令人着迷的变化。但你更喜欢哪个北京呢?作为旅行者,或是作为居民,哪一个北京更“正宗”?它们在当时不都是真实的吗?这不就是忙碌的旅人在几天的城市巡游之后,渴望在今天的北京寻觅到的一些过去北京的余韵吗?或者说,作为老一辈的旅行者,难道不应该为只是毫无期待地闲逛而感到高兴和兴奋吗?你所看到的一切,无一例外,都是真实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不真实”,它可能破坏了一张完美的照片或一段完美的文字描述,却是真实的。最后,请不要忘记地球上任何地方“当地人”的真实性。除了在奇幻的风景中观光或徒步之外,了解他们或至少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才是真正的冒险:更多地了解那些在旅程开始时只是陌生人的人,最后,如果你幸运的话,你们很可能会成为朋友——至少是其中一些。

我写的是旅行者本人,用类型学的方式塑造出一位旅行者,让读者了解到他的起起伏伏。我写了我在旅行时自己脑海中的突然感知和发现(这是我的朋友们和读者在旅行时也可能会感知到的),我专注于“典型经历”,即人们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经历到和学习到的,最多的是关于“自我”。我的报道关于人在旅行时其内在会经历和认识的一切,比如崩溃的情感或智力的飞翔,不是用抽象的逻辑解释,而是用一系列的轶事来呈现。在德国,许多旅行作家仍然关注远离主流旅游的冒险,关注他们认为在某个国家/城市仍然“真实”的东西,有时甚至关注边缘体验:乘独木舟或独轮车环游世界,在没有技术支持的情况下在丛林中生存……另一方面,有一种新的旅行作家,他们像豪华游客一样更舒适地旅行,在他们的文本中关注高级酒店、隐居处和餐馆。两者都可能很有趣,是一种测试你的身体和精神极限的方式。但对我来说,旅行是通过了解世界知识来了解自我的一种方式。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这种类型的写作未来会向何处发展?

波利蒂基:也许它很快就会消失在数以百万计的社交网络帖子中,其中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自拍照。在社交媒体上旅行一段时间后,你很可能会对任何现实世界中的真正旅行感到失望,因为现实永远不会超越你所看到的通过图像编辑程序精炼的“真实”。我在国外见到的大多数年轻旅行者,都会一直盯着智能手机的显示屏,沿着 GPS 提供的路线走,这是如今City Walk的高效行走方式。当他们专注于手机路线时,他们会错过城市里许多出其不意的地方,比如当你自发拐进一条偏僻的深巷时可能会发现的。旅途中最美好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计划之外,当你迷失方向时,异国就会给你上一课……拥有智能手机的人认为自己是独立旅行者,但当到达目的地,比如一个“正宗”酒吧之类的地方时,他们会发现自己被其他一些与他们一样的“独立旅行者”包围着。GPS意味着非常高效地将旅游业流水线化,将大多数游客限制在限定区域内。

三联生活周刊:在今天,手持手绘和印刷地图旅行,有何魅力?现代旅行与马可·波罗和伊本·白图泰的旅行有何不同?现代人在旅行中还能体会到迷失和偶然的巧合的感觉吗?

波利蒂基:通过印刷地图来确定自己的方向时,你必须对整个城市或至少整个街区有一个全局性的认识,而不仅仅是看到显示屏上最直接的附近;印刷地图能让你很快对距离和整座城市建立第一印象。你可以一边探索这座城市,一边以个人化的方式标记自己的地图:你所到达的重要十字路口,你认为有必要记下的缩写词和公交车站,让你感到好奇的建筑物,等等。带着地图行走时,不是某个确定的目的地在牵引你,而是城镇在你漫步的过程中向你讲述它们的故事。而即使在家,你也“阅读”地图,地图就像一本充满了记忆中如画场景的小说。

今天,即使在北京这样的大都会,我也同样能感受到迷失、被遗忘,品尝到穷困潦倒的滋味。一旦当我开始探索离八达岭较远的野长城,而且还不会说中文,冒险就开始了,我随时都可能迷路。除了这些小冒险,有时我还会面对死亡的恐惧——当没有绳索的保护攀爬岩壁时,当发现自己身处贫民窟中时,当意识到我所旅行的国家正在为内战做准备时,当我乘坐的出租车突然上来一个乘客,然后车开进了灌木丛,我被打劫时……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名职业作家和诗人,你如何在经济上养活自己?在大航海时代和殖民时期,许多旅行都是由政府或机构资金推动的,动机与今天的旅行很不同。

波利蒂基:我靠写作生活。老实说,乘坐当地的巴士或火车旅行,像当地人一样吃喝比我在奥地利的日常生活便宜。过去的旅行目标很复杂,比如寻找财富或扩张领土;去往一个国家是艰难和疲惫的,之后你可能需要一个假期来恢复。那么我为什么要经常旅行呢?我是由喜欢旅行的父母抚养长大的。我一直好奇为什么多年来我们总是在法国过暑假,直到很久以后,我父亲才告诉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对自己发誓,如果他能活下来,他要前往他必须与之作战的国家,了解他必须与之作战的人。如果可能的话,他渴望弥补自己在战争时期不得不犯下的过错。他总结道,请继续旅行,这样将来你就不会像我们在纳粹德国时期那样被宣传误导。

这在“我们的旅行时代”仍然很重要。你旅行主要不是为了风景,而是为了认识更多的人。你旅行的主要目的不是亲眼看到你已经在互联网上看过一百次的东西,而是为了研究其他文化,了解还有很多其他的生活方式,但没有哪一种生活方式能够称之为简单意义上“最好的”。从长远来看,相互熟悉就是人们尊重他人的方式。 波利蒂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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