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地震现场:安塔基亚的悲歌
作者:黄子懿太阳落山的前后,身处在安塔基亚(Antakya)的人们会费尽一切努力,生火取暖。这个位于土耳其南部的城市,靠近地中海沿岸的拐角之处,昼夜温差大,白天阳光和煦,夜里的温度则低至零下。
人们在大震之后的废墟上,寻找着一切可以用来生火的材料。他们找出被挖掘机捣碎的砖石,垒成一个空心的方形,围坐在一起,座椅通常是捡来的沙发和椅子,布满着灰尘与砾石。
火堆一般就在废墟边上,一切可燃烧的东西都在这里被点燃,木质门板、窗栏和家具残片,被一片接一片地扔进来,不间断地升起呛人的浓烟。大风不时刮来,浓烟顺风飘起,人们就换个位置继续取暖。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火光都是这里不多的亮色。2月6日发生在土耳其东南部的两次强震,震中分别在加济安泰普(Gaziantep)和卡赫拉曼马拉什省(Kahramanmaraş)。但在最南部的哈塔伊省(Hatay)的省会安塔基亚,地震却展现出了最惊人的破坏力,几乎摧毁了这座城市所有的生机。
大震后的安塔基亚,成了一座充斥着黑灰色的城市。原本有着黄绿粉等彩色外立面的建筑公寓,扭曲地埋葬在了弯曲的钢筋和碎裂的石板中,尘土24小时都在城区飞扬。只有少数楼房没倒,但它们倾斜的样子像是被重击后无力还手的拳击手,裸露出了自己最脆弱的部分,路人能一窥其内部破损的墙壁、电视和家具。城中心的道路两旁遍布着黑色的塑料袋、垃圾桶以及火堆熄灭后的炭火。不时地,还能看见救援人员带来的黑色裹尸袋叠在路边,甚至是一具具装好的遗体,无人认领。
没有人愿意看见这些袋子一个个被打开,那意味着又有一具曾经鲜活的生命被确认了逝去。但这些黑色的袋子,在几天内无数次地被救援人员铺开使用。震后第五天,当我辗转三趟航班、外加六小时车程,终于来到这个重灾区时,黄金救援时间早已过去,但自救和救援的工作,并不因为所谓“黄金救援时间”的截止而终止。现场工作的重心在从搜救生命转向善后清理,来自不同国家的救援队穿着彩色作业服,小心翼翼地在挖掘机等大型设备的作业下,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生命迹象,以及遗体。
这里仿佛是一个大型的工地现场。在安塔基亚的核心区,几乎每个废墟上都有挖掘机作业,噪音漫天,扬起的尘土吸入鼻咽,有一种让人不适的焦味。一旁的发电机像是永动机,永远在轰鸣工作——只有在废墟中探测出一丝生命信号时,几百米内的熙攘人群,才会在救援人员的示意下瞬间陷入凝固一般的安静。这时候,只有家人焦急的神情和燃烧的火堆,提示着我,世界在那一瞬间仍然在运行。
震后第五天,据传有生命信号的消息还在救援区一次次响起,但最后又在救援队赶过去后一次次落空。偶尔也会有奇迹。第六天上午,一位30岁左右的女性在一栋垮塌的公寓楼中获救。她被埋在一个电梯井的夹角,或是因长期处于黑暗,或是她在废墟下感受到了母亲在她身边去世,女性被担架救出来时,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不知是否是在哭泣。此时,距离她被埋已经过去了150小时,让参与救援的中国平澜基金会的队员们感叹,“生命力真的很强大”。
奇迹之所以为奇迹,是因为其稀有罕见——绝大多数时刻,整个安塔基亚弥漫着一股死亡的绝望气息。同样的一栋公寓楼内居住着48户人家,在国际救援力量到来前后,当地志愿者们一共发现50具人体,或许应该叫遗体,他们悉数遇难。到了第五天,救援队的重心,已是尽可能地在挖掘机一层层作业的间隙,去寻找人类生存过的痕迹,将遗体完整地交给家属。碎裂建筑的缝隙中,洒落在石板上的死水为他们提供着附近是否有遇难者的线索。“只要有水,我们就会用手蘸一点去闻。”一位来自中国的救援队员说。
几乎所有生命迹象的线索,都由在废墟前焦急找寻的亲友们提供。曾经也有例外,有一位12岁的男孩,在楼房垮塌后在WhatsApp班级群里发消息求救,“房子垮了,我现在在废墟下面”,当救援人员询问他地址时,男孩没了回应,第二天传来了男孩去世的消息。
连续几天,一位男子都蹲守在一个火堆前,守着一旁摇摇欲坠的七层建筑,那是一栋最下面两层都被压扁的倾斜公寓。男子每天都哀求地找到不同的救援队,带他们去搜寻被压在最底层的妻子和孩子。“所有救援队都挖错了。”男子扎着辫子,看起来30多岁,是一名建筑工程师,他执拗地质疑着所有的救援方案,“我经过了仔细的计算,他们肯定有活着的机会,我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心跳,只是救援队都挖错了”。
只有亲临安塔基亚的这些场景,我才能感受到这场大震与当年汶川、北川有何不同。作为一个经历过汶川大地震的四川人,也难免会被地震在这里大范围的破坏所震慑。2008年的伤痛足够刻骨铭心,但那次重创的是县城和小镇,而这一次在土耳其短时间的两次巨震,则撕扯出了一个波及10个省份的受灾带。有人谓之为人类历史上救援难度最大的灾难之一。资源,特别是一切有关生命的资源在此时此地都是极其稀缺的,需要人们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和抢夺,用夸张、乞求和一种不愿相信的“谎言”,甚至是某种背离传统的应激方式。
地震完全摧毁了安塔基亚这座省城大都会,也是一座千年古城。相关统计显示,这里有超过12000栋建筑,完好率不过5%。如此大范围破坏,让人类所有的努力显得杯水车薪。在市区的核心区外,还有大量的废墟无人问津,垮塌的建筑在道路两旁成片粘连,依次列队,漫长得没有尽头。几天内多次往返震区的本地司机哈桑·古蒂奇(Hasan Guducu)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他一路开,一边说:“你看,这里,那里,还都没人去。”震后第五天夜晚,哈桑·古蒂奇在震区运送物资的哥哥打电话给他哭诉,“今天我至少看到了50到100具尸体,有的已经腐烂了。冲击太大了,我简直无法工作。”
地震意味着人类活动所有基础的瘫痪,承载这些活动的空间不复存在,哪怕是最小单位的家庭和楼房,地震也破坏了人类活动所需的基本能量供给,水、电、暖在安塔基亚震后十几天里都极度短缺。
一种带有恐惧的无力和绝望,会在太阳落山后蔓延到全城。随着夜幕降临,天气转寒,人们开始点燃一切材料取暖——除了从废墟中找出的书本、经书、日记以及结婚、团圆等幸福时刻的照片。这些沾满灰尘的物件很可能是某位生命的遗物,被统一收好在路边,尽管可能无人认领。
在木板和家具的燃烧浓烟中,光线逐步变弱,所有搜寻和救援工作,都会在夜晚到来后宣告终结。出于安全、卫生和资源等多重考量,救援力量会在此时撤出,转场到市郊哈塔伊体育场的大本营。天色变黑后,一辆辆救援车、急救车、殡仪车、物资车将出城的道路堵得通红,仿佛是要进行一场大逃亡。夜色下的扬尘中,被生起的取暖火堆围坐着一群人,闪烁的红黄车灯在排着队等待出城,零星地照亮了四处静默如死尸的废墟。尘土飘浮在空气中,让整个城市在此间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末日感。 地震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