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化正在丧失
作者:黄子懿即使是在地震摧毁一切后,外人也不难感受到安塔基亚建立的根基。一条奥德伦斯河(Orontes River,也称阿绥河)穿城流过,将整个城市一分为二,老城在东,新城在西。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这条河流是世界上唯一倒流的河流,它发源于黎巴嫩,一路北上经叙利亚到土耳其,然后在安塔基亚附近拐了一个大弯,于下游城市萨曼达(Samandağ)注入地中海。
安塔基亚是一座著名的古城,它在史书上曾有一个更为浓厚的名字:安条克(Antioch),或者安提阿。这是《圣经》中一座重要城市,据记载,基督徒正是在此开始自称基督徒。
城市始建于公元前300年,由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的将领塞琉古一世所建立。两千多年来,它历经辉煌和起落,曾是罗马帝国通往亚洲的最佳据点,是庞大帝国中仅次于罗马、亚历山大的第三大城市。
河流穿过了宽旷的平原,整个安塔基亚的东西两边都能看见高山。在史书的记载中,正是这条河流滋养了水草丰茂的谷地,让这里有了早期人类定居的痕迹。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安纳托利亚高原土壤贫瘠,无法供养大量的军队,而靠近安纳托利亚的安塔基亚,就自然成了古人的优选。
罗马帝国崩塌后,这座城市先后迎来了拜占庭人、塞尔柱人、十字军、马穆鲁克人、奥斯曼人的征服,在文明的交相轮替中,多次被摧毁、也被重建。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斯曼帝国覆灭后,它还归属过法属叙利亚。
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塔基亚的历史,像是土耳其整个国家历史的缩影。
现代的安塔基亚人已经很少记得,在历史上这片土地曾被屡次地震重创。因临近地中海,又靠近亚洲腹地,它在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地位愈发壮大,一举成为罗马帝国的第三大城市和贸易中心。但在526年,一场巨大的地震将这座城市瞬间夷为平地。当天正是耶稣升天节的前夕,城市内挤满了市民和游客。“大地在不断地震动和翻搅,几乎所有居民都被卷入了墓穴之中。”编年史家写道,城内几乎所有建筑都垮塌,震后出现了恐怖的狂风,大火在强风之下席卷了全城,天空一度下起了火雨,让整座城市变成了人间炼狱。据史学家估计,这次地震中有超过25万人死亡。
那时候,安塔基亚的名字还叫安条克,今天的安塔基亚老城就在斯陶林山(Staurin Mountain,也称十字架山)脚下。山上有一座以洞穴为基体的圣皮埃尔教堂(Church of St Pierre),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天然洞穴教堂,也是世界上最早的教堂之一。正是在这里,基督徒被认为首次自称“基督徒”——这只是其文明长河的一个开始,由于不同宗教之间的渊源,此后的安塔基亚,还诞生了现代土耳其境内的第一座清真寺,以及犹太教和东正教的教堂。
“如果你往这片土地的脚下挖,有可能就能挖到一层层文物。”奥努尔(Onur)指着脚下的土地说,他生长的村子在城的东侧,斯陶林山的脚下,小时候村子里发掘出了一个国王的墓穴,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那里,还等待着专人去考古或开发。在圣皮埃尔教堂山下,我们还可见山体中被挖掘出一些城墙,震后无人问津。“土耳其就是这样,有着作为三大文明首都的魅力,亚历山大大帝的征途也经过了这里。这个地区太重要了,有太多东西可发掘。”
2009年,希尔顿集团投资3500万美元,计划在安塔基亚修建一座豪华酒店,选址就在圣皮埃尔教堂的山下。工程在挖到地下5.5米深时,发现了一块巨大的马赛克镶嵌地板,其范围近1000平方米,是世上出土最大也是完整的古代马赛克地板。据悉,该马赛克地砖铺于约公元4世纪,曾是安条克古城一座公共建筑的地面装饰。被发现时,马赛克花纹与地面黏合,几乎完好,只是因地基巨变有扭曲变形——那是526年大地震留下的痕迹。为此,投资方和土耳其文保部门紧急协商,完全推倒原有设计方案,重新打造了一座悬浮出马赛克地砖之上的“博物馆酒店”。
按照当地居民的说法,老城的文化底蕴有着坚固的地质基础。一个佐证是在526年的大地震中,无数建筑垮塌,但马赛克地板几乎没有损伤。“这一侧地基是岩石,所以很坚硬,而对岸那一侧很多是土壤,所以地基软。”在老城核心区的哈比卜·纳贾尔(Habib-i Nejjar)社区,社区长官福阿特·戈瑟尔(Fuat Göçer)对我说。当地人似乎对这个城市在地质上的割裂很是熟悉。
即使有着厚重的宗教与商业史,进入现代社会后的安塔基亚,还是陷入了衰退。震前整个城市只有20万人,还不如526年时多。作为一座文明古城,它似乎无法适应工业时代的效率,在时代快速的变化中被遗落下来,只有以老城为核心,挖掘自己的遗产去发展旅游业。
2月18日,在被埋12天(296小时)后,一对年过四旬的夫妇和他们一位12岁的儿子被救出,但儿子因伤势过重,被送到医院后去世。与此同时,救援人员还在废墟中发现了这对夫妇另外两个孩子的遗体。
截至当地时间2月20日,大地震已在土耳其、叙利亚两国造成超过4.6万人死亡,其中土耳其境内接近4万,安塔基亚、卡赫拉曼马拉什等地成为重灾区。最新数据公布的这一天,土耳其政府也宣布,救援工作即将进入尾声。
让人悲伤的结局,像是安塔基亚整个震后救援的缩影。随着死亡人数的上涨和报告垮塌的楼房越来越多,人们的情绪开始发酵,将怒火发泄在官方身上。他们指责建筑质量和政府救援的迟缓不力。志愿者埃姆瑞赫(Emrah)说,“政府什么都没有帮过我们,也什么都没有提供给我们,甚至留下来清障的也是我们。”最初黄金救援时间的72小时里,他接到过多次官方指令,但赶过去后发现家属是48小时前打的报告,很多生命就在漫长的等待中逝去,“家属就不干了,一见面就直接来攻击我们”。
从某种意义上说,安塔基亚人的这种愤怒,更像是一种长期矛盾累积下的爆发。“你知道政府为什么不帮我们吗?因为他们很宗教化(伊斯兰化),而哈塔伊一直都没有那么宗教化。”埃姆瑞赫抱怨着。尽管现任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Erdoğan)已经快执政20年,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享有极大的权力,但哈塔伊省仍然保留了一定独立性,地方政府仍由反对党把持。2023年5月,土耳其将迎来大选。震后以反对党共和人民党(CHP)为首的声音,声称埃尔多安要为此负全责。埃尔多安在2月8日到访哈塔伊省,承认政府救灾有不足之处,但反对有人借此进行有关竞选的政治作秀。
灾难不仅在此政治化了,也被族群化了。震后最初的失序中,有少部分人冲进安塔基亚的尚无人问津废墟、楼房和商铺,找寻甚至偷抢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人们的愤怒被点燃,本地人纷纷指责这些都是叙利亚人干的——这座城市与叙利亚的关系从未被切割,由于临近边境,安塔基亚过去10年来接收了数万名叙利亚移民。涌来的叙利亚人与当地人争抢着不多的土地、资源与工作机会。这场大震像是一个导火索,点燃了双方的积怨:震后第五天,市区开始流传一则土耳其人与叙利亚人在废墟前发生冲突的传言,虚实之间,据传现场有人动了刀和枪,有人被活活打死。有关犯罪、冲突和安全的流言,成了入夜后很多人选择撤出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正是那两天,军队开始进驻,安塔基亚市区的每条街道、每个救援作业点,开始有了持枪把守的军人和警察。
“你敢相信吗?在我上学的时候,我的同班同学里有穆斯林,还有犹太教徒和基督徒,我家的邻居就是东正教徒,我们和谐共处了很多年。但现在,我儿子班上的同学穆斯林占据了绝大多数,公立学校会教孩子们宗教的东西,所以我就把他转到私立学校了。”奥努尔说。他在公司业务中会对接很多东亚客户,以前客户到访时,奥努尔都会带他们到处转转,人们看到外来面孔也会报以微笑致意。但这几年来,街上开始有人对客户们开一些不尊重的玩笑。“我感到很抱歉,我会跑过去跟那些人吵架,在后来我就只有确保让他们不再单独一个人上街了。”
从上世纪70年代起,当政治暴力浪潮席卷土耳其,很多少数群体就开始从安塔基亚逃亡了,成百上千的犹太人逃往了伊斯坦布尔和海外。据半岛电视台报道,40年前安塔基亚还有几百名犹太教徒,教堂礼拜时满满都是人,而到2014年,犹太教徒只剩下约18人,最小者都年过60岁。这次地震前,这一数字进一步缩减到14人。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安塔基亚的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微妙和紧张,甚至有了冲突和爆炸案件,这让少数群体们人心惶惶。当我们试图驱车前往圣皮埃尔教堂时,却在山路上被全副武装的警察阻拦,原因是一个美国记者在此拍摄触发了报警。当地居民告诉我,这几年来教堂所在这一区域是异常敏感,常有重兵守卫。
安塔基亚人不愿意相信这座城市变了。2013年,安塔基亚在老城一个广场上竖起了一座“宽容雕像”(The Statue of Tolerance),雕像由两只举向天空的大手组成,一只拿着地球,另一只手拿着十字架、新月和大卫之星,代表着这里宗教的多元共生。但据《卫报》报道,很快,有破坏者在几周内多次玷污大卫之星,市政部门于是拆除了这些宗教标志,用一根橄榄枝取而代之,“可能只是为了掩饰裂痕”。 地震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