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

作者:吴淑斌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0画室里,陈玲盯着正趴在桌上画画的儿子许健。冬日下午3点多,阳光从窗户斜照进屋子,洒在画室的桌面上。许健正在给一张作品填色,图上是一位穿裙子的少女,他花了一个星期才勾勒出轮廓。旁人问起画中的少女是谁,许健解释,“这是一个游戏里的人物,我在手机上看到的”。他说话的语速很慢,但吐字清楚,能逻辑清楚地回答许多提问。随后,许健掏出手机,在搜索页面输入游戏的名字,给大家展示网页上跳出的原型人物。

放在七八年前,陈玲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眼前的场景。1987年出生的许健在1岁半时被诊断为智力障碍,他的舌头无法伸缩,会一直流口水,也无法和常人一样走路。30多年里,父母带着他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的专科医院做治疗,尝试了手术、针灸和其他许多康复方法,许健终于能正常说话、行走。没退休时,陈玲每天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摸摸许健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观察儿子今天的状态。让她焦急的是,由于无法外出工作,从特殊学校毕业后的十几年里,许健日复一日地过着吃饭、散步、看电视的生活。他越来越沉默,后来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为了刺激许健多说一句话,陈玲不得不使用“激将法”:许健要去买喜欢吃的烧鸡,她故意只给一块钱,问“够不够”,许健才会着急地说:“不够啊,要10块钱。”

一直到2014年,这个恶性循环才被打破。在听了社区的一次宣传后,陈玲带着许健来到离家不远的南京原生艺术工作室。画室位于南京市建邺区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原本用作居委会的二层小楼被改造成了画室和托养机构。七八十平方米的画室里,墙面刷成了淡淡的天蓝色,屋里摆着一张长桌子,能同时围坐六七人。周围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手工作品,其中就有许健把报纸打成浆后,重新塑形、上色做成的“孙悟空”。

这是一个特殊的画室,招收的都是患有精神分裂症、自闭症、双向情感障碍等精神疾病的患者。画室提供水笔、马克笔、油画棒、彩铅等各种画材,即使是没有绘画基础的人,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灵感与想象,自由地画图或做手工。画室里的工作人员称呼患者们为“艺术家”,他们从不教授绘画技巧,只是常常询问艺术家们创作的灵感、是否需要帮助,或是单纯地听他们倾诉。艺术家中有些人就住在画室附近,有的需要坐一个半小时公交过来,还有人家在北京、深圳、上海,每年特地抽出时间来南京画画。

陈玲亲眼看着儿子在这里的变化。画室的墙上挂着许健创作的第一幅画,是从窗口往下俯视路上的车流——这是不出门的日子里,许健站在家中窗户边所看到的一切。后来,他开始画来画室途中看到的树木花草、行人;再往后,他靠灵感创作了星空、神鸟等主题的作品。起初,许健吐字不清,画室里只有一位朋友能听懂他说的话,充当他的“翻译”;现在,他已经能底气十足地和其他人展开小小的辩论。

这是个难得的去处,但陈玲的心里总是隐隐担心——画室不收费,靠政府的财政补助和少量的社会赞助、项目运营收入来支撑,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有一天郭老师老了,这个画室是不是就做不下去了?”。

她担心变老的郭老师,就是画室的创始人郭海平。郭海平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羽绒服,对画室里每一个画者的情况十分熟悉,一见面,就亲热地问起对方家里的情况。他说起话来语速快、中气十足,尤其是谈起对画室未来的畅想时充满了干劲儿,但掺杂着少许黑色的一头白发和下巴上一把同样发白的胡子,还是轻易地暴露了61岁的年龄。他是一位当代艺术家,也是画室的核心人物。20多年前,为了探究精神疾病与艺术疗愈的关系,郭海平关掉了收益不错的咖啡厅,全心投入其中。2014年,郭海平开办了南京原生艺术工作室,在建邺区和鼓楼区分别有一间画室,8年里服务过上百名精神疾病患者。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1在这里,郭海平推崇原生艺术。“原生艺术是最自然、最本真的一种创作,由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依靠本能和天性创作。精神障碍患者一直都是原生艺术最主要的创作者,我从来没有教过他们,或者给他们设置主题。他们有无限想象力,在作品里将人与大千世界融为一体。”

过去8年,不少欧洲的原生艺术展览邀请郭海平带着画室的作品参展,郭海平把许多精品送到了法国、荷兰、意大利、澳大利亚等国家开办的原生艺术展会上。单看画室里的作品,外人很容易将其误认为是“儿童画”,但郭海平能解读出作品背后的意味。一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艺术家创作了一幅《青蛙》,一只青蛙直立着,它的身体上有一扇窗户和一小片蓝天,顺着地上竖起的一架梯子往上爬,就能看到这片天空。“普通人看青蛙,就是青蛙本身;但田鹏画的青蛙是个媒介,他通过青蛙,将人、自然和社会融合在一起了。”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2更早之前,郭海平就开始思考艺术与人的精神之间的联系。事实上,他自己就曾经在“边缘”徘徊过。郭海平是一个注重追问“意义”的人。上个世纪70年代,郭海平念高中时,国家正处在一场大的运动中。学校里读书氛围寥寥,他觉得“上学没什么意义,不如去做具体的事情”;去了印刷厂工作后,郭海平又为每天重复的劳动感到纳闷,“这份工作能创造出什么?”。为了融入工友,他跟着抽烟、打牌、弹吉他,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反而觉得更加空虚。

第一次接触到美术,郭海平有了“人生被颠覆”的感觉。偶然间,他看到邻居小伙正在画画,为美术高考做准备。“我一踏入他的房间,就愣在那里,灵魂瞬间被抓住了。”郭海平形容,自己终于找到了思想和情绪的出口。他开始自学画画,反复观摩大师的作品,晚上兴奋得睡不着,白天也不去工厂,还在房间的门上挂了一张厚厚的毛毯,想把自己跟外界隔离开。因为画技不够好,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思想,郭海平还大量写诗,“我几乎是失控了,处于一种半疯癫状态”。上世纪80年代,香港流行文化影响着内地,郭海平甚至和邻居相约偷渡去香港,去那个想象中充满文艺气息的地方。但在广东边界,他们被端着枪的军人发现,赶回了广州。

当枪口对准他们时,死亡的逼近让郭海平瞬间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艺术有两面性。它能点燃一个人的热情,也能毁灭一个人。”

郭海平隐隐感觉到,艺术与精神之间有某些关联。陆续读了《医护心理学》等相关书籍后,他试着写文章讨论艺术对精神疾病的诊疗作用。1988年,郭海平在《南京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用艺术去帮助每一个人表达出一般语言难以表达的心境和情绪”,提出可以将有代表性的美术、音乐作品提供给患者欣赏,对患者选择的作品进行分析,以此推断患者的心理结构形态和机制;再根据患者心绪特点,选择相应的音乐、绘画等作品来激发患者的自信心和自爱情绪。

成为职业艺术家后,郭海平发现,自由的精神或许还可以弥补艺术领域的空白。“那段时间,我对普通人创作的艺术产生了怀疑,觉得大家都在经验里打转。”郭海平看到,人们所推崇的“艺术”大多来自经验,而心灵深处的力量作为创作的源泉,反而被忽视了。“循规蹈矩地临摹一张山水作品、掌握一些绘画技巧,都是经验层面的学习,这样做出来的艺术作品,与自己的生命体验并没有太多紧密联系。人的心灵、潜意识层面被长期忽略,而这些才是艺术创作的根源。”2002年,他特地筹办了一场主题为“病:我们今天的艺术”的展览,要求参展的艺术家们使用经验之外的手法来创作,但结果依然不理想,“更多人还是‘为了艺术而艺术’”。

郭海平觉得,只有到精神病院里,自己才可能找到答案。“我在反思一个问题:人们太注重在规定的轨道内生活,我们的思维、行为举止都有规范要遵守,而规范其实就是局限性,忽略了生命的个体的差异性和独特性。但人类和社会一定是在不断的‘意外’中,才有发展的可能性。意外,才意味着创造。不受规则约束的人,只有去精神病院里找。”

这个想法,让许多人觉得郭海平是“疯了”。与祖堂山精神病院交涉了10个月后,彼时的院长终于同意让郭海平在医院里临时开设一个画室,“其实,医院还是不了解我的想法,只是觉得我这样跑来跑去不是个办法,需要给个答复”。2006年10月,郭海平拖着行李箱,带着各种各样的画具和颜料,正式住进了祖堂山精神病院。当时医院一共有400多名病人,有100多名住院病人来报名,郭海平从中挑选了14位对绘画有兴趣的患者加入画室。

他对精神疾病患者并不陌生。8岁那年,比他年长10岁的哥哥因为受到刺激,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此后每一两年都会发病一次,需要终身服药。“我身上好像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和精神病人更合得来。”郭海平开玩笑说,他总是很容易被精神病人认为是“自己人”。第一天拉着行李箱进入医院时,有病人盯着他窃窃私语,“嘿,看那个新来的”。郭海平的经验是,与精神病人相处时,要彻底把自己交给他们。许多患者会做出热情的肢体动作,“比如他们会一上来就和你拥抱、做鬼脸。如果你露出迟疑和害怕的眼神,他们很快就会缩回去,‘这个人和我们不是一起的’。他们的内心其实是很敏感的”。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3在精神病院开设画室的三个月里,郭海平见识到一些病人展现出的天赋和创造力。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曾经是农民,从没有坐过飞机,但创作出了许多从空中俯视地面的作品,郭海平理解“这是来自灵魂的俯视”。另一位32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张玉宝几乎天天来画室,坐下后便一声不响地画画。张玉宝入院之前是南京街头卖馄饨的小贩,在他的叙述里,邻居为了低价霸占他的房子,反复威胁、恐吓他,自己最终被“逼疯了”。郭海平说,张玉宝的作品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动物、蔬菜都显得生动活泼,但只要涉及人的形象,就是畸形、残缺和痛苦的。他创作过一幅名为《挣扎》的作品:冲击力极强的橘红色背景上,被扎上了无数个错乱的黑点,它们环绕在一个人头四周,人脸的表情有些呆滞,似乎在苦苦挣扎。

这些创作,让郭海平又一次觉得“被颠覆”。“像是原有的知识经验系统被打开了一扇窗。我发现,我一直所追求的精神诉求的表达,其实并不需要文化经验做载体。他们从没学过画画,思想是天马行空的,看他们的作品,我好像进入了另一个精神世界。”

郭海平将精神病院里三个月的经历写成《癫狂的艺术》一书,引起了巨大的关注。有人称他是天才,也有人抨击他“用精神病人做噱头”。还有许多人追问他,精神病人和天才艺术家之间的距离有多远?郭海平常常回答,“一线之隔”。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4张玉宝创作的另一幅作品《怒吼》,如今依然挂在郭海平工作室外边的橱窗里。画面中,一个手指般细长的人头正张大了嘴。路过橱窗时,郭海平提醒我们关注这幅画,他常常在不同场合介绍这幅作品:一个不懂得色彩对比关系的人,只是遵从天性,使用了橘红、大红和绿色,让画面显得十分刺激和强烈。

在精神病院的画室画了三个月,许多病人的状况有所好转。王玉是当时祖堂山精神病院的病区主任,负责协助郭海平组织画室。在王玉的记录中,张玉宝2005年刚入院时,常常出现幻觉和被害妄想症,“认为自己是黑帮老大;曾两次自杀未遂,并且教同病室的病友如何自杀”。而在画室里,他每天都在创作,状态越来越放松,脸上也有了笑容,“和病友交谈、开玩笑,还会帮助年老体弱的病友,积极参加各种活动”。

郭海平也意识到,艺术创作对精神疾病患者有疗愈作用。在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后,他有了更具象的感知。“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很容易出现幻觉,他们做出看起来有些怪异的举动,就是被脑海中的幻觉所支配了。当他们能够用笔创作,把脑海中的幻觉画到纸上时,幻觉就转化成了自己可控制的、具象的东西。”

当时,国内对艺术治疗的探究并不多。艺术治疗作为一门独立学科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40年代的欧洲,我国从20世纪90年代才逐步发展起来。王玉回忆,2000年初,医院开始组织医生到各地参加培训,其中就涉及针对精神疾病患者的舞蹈、音乐、绘画等艺术疗法。郭海平的想法在当时是“超前”的,2006年,他到医院开设画室时,医院还没有康复科。“我自己常常会看艺术展,能理解他,但很多医生护士都是蒙的,觉得他就是来做一场行为艺术。”王玉说。如今,已经有大量学者的研究表明,绘画创作治疗可以提高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自尊水平,精神分裂症病人在住院期间进行艺术活动康复训练,比单纯运用抗精神病药物治疗更有效。

王玉今年57岁,已经在精神病院里工作了30多年。她告诉本刊,目前许多精神疾病的发病原因不明,且很难通过器质性病变来发现,只能通过临床症状判别。精神疾病患者需要终身服药,抑制症状,但随着病程渐长和药物作用,患者的精神和身体活动也会不可避免地受到抑制,“发病的症状被控制了,大脑活动也被控制了,整个人没有活力,愣愣的,反应慢,许多功能慢慢丧失”。

而康复活动可以有效延缓病人的衰退进程。王玉说,郭海平离开之后,院内虽然没有公开讨论过他的画室,但当时接受郭海平进入医院的王院长开始在医院里设置康复科,由医生组织状况好的病人参加农业、绘画、音乐等活动。不过,和郭海平画室有些区别,病人需要在统一的管理和指导下进行活动。

“其实,只要有条件让病人下楼走走,自由活动,对他们状态的改善都是有帮助的。康复得好的病人甚至可以减轻药量。每天在病房里坐着,最多到活动室里打牌、看电视,正常人都会变得迟钝,何况是病人。他们在郭老师的画室里能自由地喝茶、抽烟、画画,郭老师也尊重他们,和他们交流,病人的情况当然会好转。”

但这种康复活动,在精神病院里显得有些奢侈。最近十年,王玉明显地感受到精神疾病患者的数量在快速增加,她所在的精神病医院已经有2000张床位,依然供不应求。相比之下,因为工作强度、待遇等问题,医护人员的数量却在减少。谈到康复,王玉有些无奈,“现在的病房里,五个护士得24小时照看五六十个病人,每天盯着患者按时服药,照看他们的生活,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康复需要把病人带出病房,风险更高,需要的人手也更多,王玉和同事们只能挑选一小部分恢复好、状态稳定的病人参加康复活动。即便如此,也很难保证一定的频率。

郭海平也感受到了病人难以康复的痛苦。在医院里,他看到患者们大部分时候干坐着,有时甚至需要接受电休克治疗,“他们很有天赋,你看着自己很欣赏的一个人在经历着痛苦,但是却无法帮助他”。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哥哥很抗拒吃药,父亲不得不每天盯着他把药吞下去。“药会抑制人的身体机能,病人能感觉到。他跟我说:‘你们不知道吃药的痛苦,宁愿死,宁愿发病,我也不想吃药。’”郭海平见过哥哥被五花大绑的样子,目光呆滞,对一切都没有反应——以前,哥哥身体健壮、聪明、学习好,曾经是家里的骄傲。长时间服药和治疗后,不到50岁,他就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

从精神病院出来,郭海平读到了《原生艺术的故事》一书,才知道早在1945年,法国艺术家让·杜布菲就提出了“原生艺术”(未受过绘画训练的人创作的艺术)的概念。“原来我做的事情已经是一种类型的艺术了,但当时国内知道原生艺术的人非常少。我就决定,余生要致力于推广原生艺术,用绘画的方式引导精神病患者表达自己的情绪,去投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尽最大可能调动他们的自我修复潜能。”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5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6把画室开进社区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几年里,郭海平做过许多尝试。2008年,江苏省福彩中心得知郭海平在祖堂山医院的项目后,主动联系他,愿意提供场地、资金的支持,但资助只能给机构,不能给个人。郭海平联系了祖堂山医院,希望与医院合作,但医院拒绝了他。

《癫狂的艺术》一书出版后,给祖堂山医院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几十家国内外的媒体、机构纷纷联系祖堂山医院,想做进一步的采访和合作。“祖堂山医院一直是不对外开放的,突然面对如此多的社会关注,院领导的压力很大。”郭海平回忆。当初,他能到医院开画室,王玉医生的帮助起了关键作用。在郭海平几十次交涉后,院长勉强同意了开画室的想法,但“需要有医生的配合才行”。王玉主动提出,愿意协助郭海平的尝试。繁琐的日常工作之外,王玉帮助郭海平协调病人行程、记录病人的病史和变化,三个月里病倒了五六次。

2010年,郭海平得到执照,能够成立民办非企业机构。他在南京江心洲岛上开办了南京原形艺术中心,展出原生艺术作品,也接受精神疾病患者来画画,但来者寥寥无几。“我是以个人身份成立的。这个群体和他们的家庭只会相信政府——社会对他们有偏见,许多精神疾病患者尝试进入社会时,都遭到过歧视甚至欺骗。”

转折发生在2014年。因为长期关注精神病人群体,那一年,郭海平获得了“感动南京年度人物”荣誉,南京市建邺区残联成为他的机构的业务主管单位。其实,在此之前,残联系统里就开始有人关注到了郭海平。建邺区残联宣文科科长洪正勇记得,2013年,自己就在《中国残疾人杂志》上看到了郭海平,他是那一期的封面人物,文章标题是《郭海平:中国原生艺术的拓荒者》。

“我当时一看,特别震惊,居然有人主动关注精神疾病患者群体。”洪正勇在残联系统工作了30多年,已经快退休了,深知这个领域工作的艰难。“精神残疾群体在法律上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他们需要长期服药,也很难融入社会。我们平时的帮扶,一般就是给他们送些米、面。但米、油、钱都有用完的时候,然后呢?还是没有解决深层次的问题。”

那时,郭海平还在江心洲上做艺术中心。洪正勇跑到江心洲见郭海平,“他租的是农民的房子,基本上也是穷困潦倒”。那几年,艺术中心的经费主要靠一位企业家每年赞助30万元,勉强覆盖房租、水电等开支。洪正勇看到精神病人创作的原生艺术作品,“那些展示出来的线条、色彩,都是不可复制的,让人过目不忘。画画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出口’,去绽放自己内心的东西”。听完郭海平对原生艺术和艺术疗愈的想法后,洪正勇觉得,郭海平找到了帮助他们康复的方向——就近、就便的社区康复,“这不就是我们寻找的精准服务吗?方向比速度更重要,我想,残联能不能把这个项目引进来。”

上个世纪90年代,洪正勇曾经接待过一个外事项目,见到了来自澳大利亚的残疾人艺术团。艺术团的成员介绍,在澳大利亚,有精神疾病的残疾人可以参与画画、舞蹈、戏曲等文艺活动,创作出好的作品后,装帧起来,放在市中心的主要展览馆里供人们欣赏。如果有人想要收藏,也可以购买。“当时我们都听不懂,精神病人怎么能画画?但也大概知道了有这个理念。看到郭海平后,我就强烈感觉到,他做的东西与国际接轨了。”

获得“感动南京年度人物”荣誉后,加上洪正勇推荐,2014年,南京市残联主动联系郭海平,愿意为其提供帮助。

“当时我提出的需求是,想让画室进社区,离这个群体更近些。”郭海平回忆。彼时,新闻里刚刚报道,某大城市的小区里,居民因为担心安全,把一个精神疾病康复中心赶了出去。许多社区都拒绝了郭海平,最后,建邺区凤栖苑社区的领导愿意让郭海平尝试,唯一的要求是,如果有居民提出反对,就需要搬离。郭海平将艺术中心改名为“南京原生艺术工作室”,不再是单纯的艺术中心,也强调康复、托养功能。画室进驻后,郭海平发现,自己在路上遇到社区居民时,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还竖了个大拇指。“后来我才知道,社区的人张贴了很多对我的宣传,介绍这件事的意义。”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7郭海平的第一个画室位于一个小区的老居委会楼房里。从小区并不宽敞的大门进来,直行不到50米就是画室。这是一个极有烟火气的地方,附近的居民来来往往,小区外的马路只能容下两辆车对向而过,沿街的商铺开满了小饭馆、蔬菜水果摊、五金店和杂货店。最早来这个画室的人,许多都居住在附近。

但对精神疾病患者而言,居住其中并不等于生活其中;即使是病情稳定的患者,要重新融入社会依然十分艰难。因为长期住院或在家,许多患者偏胖,行动不敏捷;长达十几年以上的病程和长期的用药,也会让他们咬字不清、逻辑性差。他们不能承受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精神压力,必须每日服药,否则很容易病发。

在郭海平的画室里,有一位2014年加入画室的“老大哥”杨旻。20岁时,杨旻被诊断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每隔两三年就会发病一次,出现“被害”的幻觉,发病最严重的一次,还打伤了母亲的头部和肋骨。为了照顾儿子,杨旻的母亲不到45岁就退休,找了一份只做半天的工作——上班的那半天,她要把杨旻“寄送”到社区的办公室里。

杨旻曾经找过两份工作,都没有告知自己的精神分裂症。“你一说有这个病,谁还敢招你去?”在必胜客餐厅工作时,杨旻负责烤比萨饼,忙起来时,每天要工作到晚上10点多甚至12点。即使母亲常常打电话敦促,杨旻也会忘了吃药。他干活踏实,老板喜欢他,常常带上他和其他员工一起聚会、唱KTV。这样高强度地工作、生活一年多后,在一次烤比萨饼时,杨旻自觉“不对劲”,赶紧跑回家,同时给母亲打电话,果然没过多久就发病了,被送进了医院里。最后,两份工作都因为“公司听说了我有精神病,就丢了”,他也不再愿意找工作,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散步、看流浪狗,一待就是七年。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8人们并不懂得如何与精神疾病患者相处。在新闻里,他们常常以发病时狂躁、伤人的形象出现,而现实里,他们是安静、内向而敏感的,在郭海平的工作室里,有一位画者上学时还得过全省国际象棋竞赛三等奖。曾经一位来采访的记者,用对幼儿说话的语气问其中一位年过三十的画者:“为什么你画的旗帜是倒过来的呢?”画者看了他一眼,“你没有见过吗?有的,旗帜在我的心里”。

不过,即便如此,在医生王玉看来,能进入画室的人,已经比更多患者幸福了。按照规定,精神疾病患者需要有监护人才能出院。在医院里,王玉见过许多长年住着的患者,“没有家庭愿意接收他们,特别是父母去世后,他们无处可去”。郭海平曾经想了许多办法,尝试把张玉宝接出医院。但因为张玉宝的父母离世、妻子不知去向,已经联系不上任何亲人,最终不得不放弃。

其实,在画室开业之初,郭海平也承担着风险。画室里有三名工作人员,只有郭海平有与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少许经历。2014年,杨旻由妈妈带着,到画室报名,并现场画了第一张图《火山爆发》。郭海平夸他“有绘画的天赋”,将他留了下来。他不知道的是,杨旻当时的病情并不稳定。第二天,杨旻单独来画室时,郭海平热情地询问他的病史、平时的生活、爱吃的东西等,杨旻的状态越来越紧张,好不容易挨到从画室出来,赶紧在路边给母亲打电话:“你快来,有一个大胡子想害我!”第二天,他就被送进了脑科医院。

出院后,杨旻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来画室。他用彩色铅笔画了一张《电休克治疗》,画中人的四肢被绳子绑在一张床上,正在流泪——这是刚在医院里接受了8次电休克治疗的自己。“郭老师是我见过最朴实的老师,画室里的其他老师也都很理解我,他们认真听我说话,还会欣赏我的画。”那张画让郭海平感同身受地痛苦,他将杨旻画的《电休克治疗》画成油画,把被绑在床上的画中人作为自己的微信头像。

这个画室,对他们而言是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他们不是精神疾病患者,是艺术家、画师;郭海平和其他老师从来不批评、指导他们,反而常常夸奖他们的作品。杨旻说,医院给出的“精神分裂症”诊断对自己是一种否定,“在正常人看来,得了这个病就完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我也觉得很羞耻。但是原生艺术让我们有了艺术家的身份”。在这里,郭海平很少主动询问艺术家们的创作情况,只有当他们没有灵感,或是从作品里看出了苦闷情绪时,才会找他们交流。“如果问题出在画室,我来解决;如果问题出在家里,我们去和家长沟通。”

41岁的梁华也更愿意到画室里画画。梁华患有精神分裂症,高中毕业后勉强做过几个月的保健品推销工作,求职时还曾经遇到诈骗,再也不愿意尝试工作。“在家里总是画不出来,很烦,父母什么事情都要刨根问底地问,我不想解释那么多,就会跟他们吵架。”梁华喜欢画室里的氛围,“所有人都在这里画画,这里像一个学习工作的地方,会觉得自己在做正经事。如果待在家里,就很空虚、很焦虑,好像每天啥也没有做成。”

我问梁华,为什么喜欢来画画?梁华思考了很久,仿佛从自己人生最初的时光开始回忆起。“想把中间断掉的那部分给补起来。”他慢慢说起,上幼儿园、小学时,自己画画不错,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幼儿园的作品还曾经被挂在橱窗里展示,一直到初中,美术也是他最喜欢的科目。升上高中后,因为他确诊了精神分类症,这项少有的“突出技能”也被迫中止了。一直到2017年来到郭海平的画室,梁华才重新拿起画笔,“想找回以前被表扬的感觉,所以想能画得更好一些”。

正如郭海平所说:“他们十分需要得到鼓励和尊重。”梁华来画室不久,郭海平在艺术馆举办了一次展览。“一开始,我以为那么多同学的作品都有,肯定有我。但是我找了一圈,没有。”梁华没敢问郭海平,“我想,可能是我才来,画的东西还没有那么好,以后我争取两三天能画一张。”郭海平称他为思考型画家,每次下笔前,梁华都要斟酌许久。2022年,郭海平又办了一次展览,那一次,梁华的好几幅作品参加了展示,还在开幕式上做了演讲。“感觉自己好像过了一关。我演讲时说,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朋友,我还要继续画画,学习抽象派的画法。”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9王玉也感觉到,画室和普通康复站的不同。在其他康复站,患者们会在统一带领下进行活动。她所在的精神病医院曾经和郭海平的画室合作过一年,部分住院患者会来画室里参加康复,王玉每周来两次,观察患者的情况。“这里的人看起来很自信、很放松,愿意跟人聊天,不像在病房里的病人,做什么事都要经过同意,每天紧绷着,很害怕医生和护士。我在这里时,态度也不自觉跟着变了,很放心,不太想管着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后来,在南京市残联的协调下,郭海平在鼓楼区的核心地带又复制了一间画室。画室在一栋社区服务中心大楼的四楼,有将近400平方米的面积,能容纳十几个人同时画画。郭海平招人的标准很简单:喜欢画画、能画画、不影响别人。如今,两个画室共有24名签约艺术家,已经是满员状态,艺术家们不得不按照排班,轮流过来。但依然有许多家庭询问着,能否把家里的精神疾病患者送过来。未来

在画室的办公室里,郭海平有一排齐腰高的抽屉,每个抽屉上写着一位艺术家的名字。2006年开始,郭海平就有意地收藏他们的精品作品,至今已有上千张。郭海平的理想,是未来能在南京办一个原生艺术博物馆。“我的目标是,任何一个人进去看两个小时,观念就会发生改变。不仅是对这群特殊的艺术家群体,也是关注自己。我们每个人自身是有智慧的,但很少会关注自己,忽略了自身的那种无穷无尽的天赋和潜能。”

理想之外,他还有更具体的、不得不直视的现实难题。第一个需要跨越的障碍就是经济账。前几年,工作室的账目由年轻的工作人员汪洋管理,向家长代表公开。“前几年,汪洋经常很焦虑地来找我,问我:‘郭老师,账上的钱快用完了,怎么办啊?’我就出去找赞助。很神奇,每次觉得办不下去了,结果峰回路转,又撑下去了,后来她们也习惯了这种没钱的状态。”郭海平说着,还发出一阵笑。

两个画室不收费,场地由街道免费提供,资金来源主要是残联的拨款和一些社会赞助。除了必要的物资开支、举办展览的经费外,员工工资支出占据了一半以上。如今,包括郭海平在内,一共7名工作人员,主要担任行政、艺术辅导员、翻译,每人每月的工资是6000元——这样的收入,甚至达不到南京市的平均工资水平,但工资支出也已经占据了工作室每年收入的一半以上。

要给画室招聘到合适的人,同样是个难题。“不像其他托管机构,只需要找人来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我们对人员的素质要求更高,需要对原生艺术有一定的理解,懂得与精神疾病患者交流、沟通。”郭海平说,自己曾经看过一项研究,在这类康复机构工作的人员,平均两年就会轮换一次。汪洋是画室里工作时间最长的一位,2014年大学毕业后就加入了团队。大学时,汪洋学的是平面设计,对心理学也颇有兴趣。郭海平与汪洋的导师相识,一次见面时,汪洋听郭海平讲完原生艺术与艺术疗愈的想法,动了心。“我当时不了解精神疾病患者群体,社会上总对他们有不好的看法,我想来这里了解一下,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

在这里,汪洋见到了许多人的改变。“你或许会奇怪,杨旻能帮忙打扫卫生这样一件小事情,为什么会让我们这么兴奋。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许多人刚来时的样子,他们警惕、戒备,不与人说话,无法照顾自己。”第一次看到杨旻发病时,汪洋有些错愕和恐惧。现在,她已经能准确地判断他们的状态和需求。工资是个现实的事情,“父母不需要我在经济上给出支持,所以压力不算大。不过后来几年,家里也担心我的工资能不能照顾自己,劝我换个工作,但我已经舍不得离开这儿了。”

“造血”,是郭海平目前需要考虑的事情。这对郭海平是个难题。他是个对经济不敏感的人,从来不主动看画室的账本。上世纪90年代,郭海平曾经在南京文人聚集地半坡村开过一间咖啡馆,生意不错,还有人主动找上门想加盟开连锁店。后来,因为投入艺术疗愈研究,郭海平把咖啡馆完全交给没有经验的妻子打理,很快就转让了出去。

从2015年开始,郭海平和一些精神病患者签约,如果有作品成功销售,会将收入的30%~50%返给作者——这是郭海平所强调的“互助”,画室与艺术家相互成就。至今,画室已经卖掉了500幅画,每张画的收入在800~5000元,总收入大约是80万元。“80万元虽然不能真正解决我们运营资金的问题,但作品能卖出去,是对艺术家价值的很大肯定。”郭海平说。在画室里,谈起自己的作品被卖出去时,许多艺术家都显得很兴奋。

但郭海平心里舍不得卖作品。前两年,哈佛大学提出,想收藏画室里的精品,被郭海平拒绝了。他想为博物馆的筹建积累展品,也想完整保留这些反映了艺术家心路历程的画作。郭海平把杨旻的几张作品摆在桌面上,给记者解释,杨旻最初的作品更多来自现实场景,情绪爆发明显,线条也相对杂乱。到了后期,线条开始流畅,作品形象也更圆润,有类似神兽、远古图腾的形象,郭海平说,这是杨旻的内心世界逐渐稳定、能将想象力转化到纸面上的体现。“等他们的艺术语言稳定了,能够大量产出作品时,才适合销售。现在,我只卖给那些真心喜爱这些作品的收藏家。”

在画室里:精神障碍者的社会化之路10企业家武鹃是最大的收藏家之一。2022年,她从郭海平工作室里选购了130多张作品。武鹃有收藏当代艺术作品的爱好,她认识郭海平已经十几年,早期也收藏郭海平的作品。她亲眼看着郭海平一步步把工作室从江心洲开进社区的艰难,“觉得郭海平做的是好事,很不容易”。2018年起,武鹃的企业经营状况好转,她开始每年通过南京市残联向工作室捐赠16万元。

武鹃支持郭海平的事业,但并不单纯地因为支持而购买作品。真正开始收藏原生艺术作品,是最近两年的事。最早,武鹃也不理解原生艺术,觉得“看上去就像儿童画”。与原生艺术家们接触多了,武鹃开始慢慢体会到画里细腻的情感和情绪。“看一幅画,不是要读懂它,只要有一瞬间被它打动了,这幅画在我心里的价值就出现了。”她把这些作品装裱起来,挂在家里和办公室,定期更换。

郭海平还是更想让工作室保持非盈利的状态。“我们做文创、搞培训、卖画,耗费了很大心力,能辐射到的人还是只有这么多。”这两年,郭海平把主要精力放在经验的推广上。他与南京某高校合作,正在编写相关的教材,想推动原生艺术疗愈进入课堂,同时也对康复机构、精神病医院的从业者进行培训,希望能在更多地方建起原生艺术工作室,帮助精神疾病患者康复。培训之后,有的机构以营利模式运营,郭海平也不在乎,“商业运营的模式有可能把机构做得更好,我没有意见。至于我自己,还是要继续为博物馆努力的”。

2022年,郭海平一度已经接近实现“建一个博物馆”的理想。南京某街道办愿意提供1000多平方米的房子给郭海平作为博物馆的场地。十几年下来,工作室已经积累了大量关于原生艺术的绘画、文献、图片、视频。场地,是郭海平目前最急需的。他开始申请执照、整理要展出的作品。但最后,由于水电、房租等支出的账目无法协调,博物馆计划还是被无限期搁置了。郭海平有些苦闷,又保持了一种说不出缘由的乐观,“开博物馆需要的场地、资金确实比较大,工作量也很大。我今年已经60多岁了,不过,反正我觉得有生之年应该能看到”。

(文中陈玲为化名。实习记者陈楠对本文有贡献) 郭海平精神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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