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扒志愿者的权力边界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王家耀

反扒志愿者的权力边界0( 虽然“反扒联盟”的活动停了,但联盟发起人有时仍去公交车站转一转 )

“9·24”事件的诸多争议

“前一天他说去陪从广州回来的同学,晚上不回来了,但到第二天晚上还是没回来,也没有来电话,我们就有些犯嘀咕。”“罐子”的父亲老冯说,那天是2006年12月11日,晚上23点左右,“手术刀”(网名)来电话,“罐子出了点事情,被公安局刑拘了”。“手术刀”当时在公安局,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老冯和老伴这才知道,“罐子”参加了武汉反扒志愿者联盟。在一次反扒行动中,涉嫌故意伤害一名小偷,小偷死了。

什么时候成了反扒志愿者?老冯和老伴闹不清楚。27岁的“罐子”1999年中专毕业后,去吉林通化一家制药公司,做沈阳地区的负责人。2002年回到父亲所在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计算机系深造。“我对他的事情算是很了解了。”老冯说,教儿子的都是自己以前的同事,平常“罐子”在家吃住,可以说,工作、生活自己都能掌控。“罐子”周末一般在家,只是后来交了女朋友,周末总是出去陪女朋友。现在想起来,其实就是打着陪女朋友的旗号,出去反扒了。“一定是怕我们反对,不敢说。”

导致“罐子”被刑拘的事件发生在2006年9月24日,是个周日。武汉志愿者联盟像往常一样组织街头反扒。志愿者“狼MM”回忆,当时她和“罐子”、“绝对NO暴力”、“一辈子”等人一个小组。那是国庆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街上人很多,志愿者们重点盯公交车站。

青年路东站,一辆公交车进站时,一名中年男子从前门挤上公交车,在投币处,紧贴一名妇女,从口袋中掏出一部手机。一名志愿者一把将他拉住,中年男子迅速将手机放回妇女口袋,跳车逃跑。“绝对NO暴力”一把抓住他,两人扭打在一起,小偷的七八名同伙从周围蹿出来围攻,“狼MM”和“九头鸟”上前帮忙,也遭围攻。混战中,小偷咬了“绝对NO暴力”大腿一口后逃脱。

反扒志愿者的权力边界1( 反扒队员偷拍的照片  )

眼看小偷就要跨越马路隔离带花坛,一名志愿者大喝一声,他从花坛上栽下来,头部着地。紧跟着另一组志愿者赶到,“罐子”和同伴一起将他反铐起来。这期间,小偷不停地反抗。“狼MM”称,当时有志愿者用自备的甩棍击打了小偷腿部,但绝没有击打头部。小偷就是杨蛮,41岁,武汉人。志愿者随后将他移交给赶到的武汉市公安局公交分局反扒大队。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28天后的10月22日,杨蛮血管爆裂突然死亡。法医鉴定结论认为,9月24日头部外伤系蛛网膜下腔及硬膜下出血的诱发因素。也就是说,因为9月24日的击打,杨蛮死亡了。

反扒志愿者的权力边界2( 杨蛮 )

“当时他脑袋右后部确实有个包,腿部也明显肿了,但没有见血。”当天接收杨蛮的武汉市公安局公交分局反扒大队民警回忆,杨蛮要求去医院检查身体,警方就带他去了同济医院,经检查,并没有骨折等大伤,也没有内伤。反扒过程中,双方扭打受伤,是很正常的事,警方于是将杨蛮带回审讯。杨蛮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是一名在警方挂号的惯偷。警方当然很想将他绳之以法。但经过23小时审讯,9月25日中午,因为没有失主和赃物,缺乏证据,杨蛮被释放。

被释放时候还活蹦乱跳,要是有伤,当天在医院的检查怎么没有问题?“狼MM”提出的另一个理由是,10月13日,杨蛮还与一帮同伙在航空路邮局车站报复“一辈子”,将“一辈子”打伤。如果他有问题,还能去报复志愿者?况且从9月24日到10月22日,这中间的28天,谁能证明杨蛮没有发生其他意外?

反扒志愿者的权力边界3( “9·24”事件发生现场 )

参与法医鉴定的同济医院医生刘良解释说,当时他曾详细问过杨蛮的家属及警方,双方都表示杨蛮在9月24日头部受到过击打,此后并没有发生过意外。于是他们才怀疑那天的击打为杨蛮突然死亡的诱因。

虚拟的网络身份与真实的反扒生活

反扒志愿者的权力边界4( 1月15日,西安市反扒志愿者抓获正在行窃的小偷 )

“‘9·24’事件发生时,武汉志愿者联盟正处于迅速发展阶段。如果没有这件事情,我们很多网友可能已经去支教了。网友是志愿者联盟成员的关系。严格说,我们根本称不上组织。”志愿者联盟发起者“手术刀”解释说,“按照我国现行法律,组织是要到民政局注册的,我们只是一个很松散的联盟,通过网络走到一起来,通过QQ群联系,通过论坛发帖、跟帖组织活动。属于那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松散型群体。”

记者查阅武汉志愿者联盟,目前注册会员约有4000多人。“手术刀”表示,不是所有会员都参与反扒。联盟有多个QQ群,用以区分不同的会员。按照加入先后顺序分为群众群、审核群、预备群、成员群。按照类别又有献血群、支教群等。

这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加入反扒队伍。按照“手术刀”的说法,只有符合他们理念的人才能加入。反扒并不是最终目的,唤起民众的道德意识,在社会上营造正义氛围才是他们所要达到的目标。

网络的力量要多大有多大,原则上任何人都可提交申请,但不是说提交了申请就可以加入。经常参加反扒活动的“狼MM”笑称,“我们还担心一些小偷混进志愿者联盟,上演《无间道》,这样会暴露反扒活动计划”。所以提交申请要注明家庭住址、电话、单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从事的工作等。然后由资料员逐一打电话核实。当然,资料员也只能核实申请者提供资料的真实性,无法了解申请者的道德品质、人际关系等。通俗地说,也就是只能核实“这个单位有这个人”。

在提交申请15到30天后,经资料员审核信息真实的申请者将被加入到“群众群”。在“群众群”中申请者可以接触到这个团队的理念,然后通过QQ聊天,管理员将了解申请者的一些想法,比如是否赞同在反扒过程中坚决拒绝暴力,很多主张以暴制暴的申请者在这时候被拒绝了。通过这一关的申请者可以加入“审核群”,这时申请者就可以跟随团队参加一些公益活动,比如照顾孤寡老人、募捐、义卖。经过老队员或管理员的考察,一部分可以加入“预备群”,到“预备群”就可以参加反扒了。

这样的考察看起来很严格,但实际上,整个考察过程时间并不长,一般只有一两个月。这段时间,申请者可能也就参加团队的两三次活动,因为大家都有正式工作,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参与活动。

“手术刀”坦称,网友相互间都不打听对方的工作和真实身份,整个联盟只有资料员知道所有网友的真实身份。大家都只是到了约定时间,一起走上街头反扒,平常各自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只有很少一部分经常参加反扒的网友,熟悉后,偶尔会一起聚餐。

团队并没有成文规定,只靠每个人的责任意识规范。如果只有十几个人,大家的想法很容易统一,但到了上百人乃至几百人,就很难达成一致。“手术刀”的概念里,联盟主要是靠氛围引导,本来就是网友,怎么硬性管理?不同意见,网络上自然可以辩论,但到了现实的反扒中,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行为方式。

与虚拟的网络身份相对应的是真实的反扒生活。志愿者联盟只是提供了一个反扒平台,反扒后,网友们还是要回归现实生活。报复自然不可避免。从2006年3月5日,志愿者联盟开始反扒以来,反扒队员接连遭报复。“9·24”事件的直接后果是,10月13日,参与抓获杨蛮的网友“一辈子”在外面办事,恰好遇到杨蛮和同伙,对方高喊抓小偷,将“一辈子”打伤。10月底,在汉口嘉丽广场的一次反扒后,3名志愿者在一偏僻处被一个本地团伙拦住,其中1名男队员头被打破,缝了11针。

面对这些报复,志愿者联盟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队员注意自身安全。所有责任都是自负,即使被报复,也跟志愿者联盟没任何关系。“手术刀”解释说,这些都是加入前就明白告知的,志愿者都是成年人,有思考能力,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志愿反扒——几乎所有队员都是瞒着家人参加反扒,家人在武汉的志愿者周末都要编造理由,所有这一切都靠热情和激情。如果能配备一些防刺工具,比如防刺手套、防刺背心当然好,但没有资金。“狼MM”说,曾经有人想捐赠部分资金,但被志愿者联盟拒绝了。“手术刀”的解释是,处于发展阶段的志愿者联盟相当松散,没有一个健全制度,也缺乏相关人才,根本没有能力处理好财务问题。平常所有费用,比如反扒时的吃喝,乘车费用都是AA制。志愿者们普遍都有正式工作,不错的收入,承担这些日常费用不成问题。但如果接受了捐赠,很难分配和监管。

民间反扒的法律考量

“对于民间反扒,提倡或者禁止都不妥当。”武汉市公安局公交分局反扒大队多年参与反扒的民警武和(化名)解释说,按照我国法律,任何公民发现违法犯罪行为都有权力将违法犯罪分子扭送或报告执法机关。遇到现行扒手,任何人都可以抓。对当场实施暴力的扒手,可以采取防卫行为,但应把握足以制服不法分子的度,适可而止。这个度即使是专职的反扒警察也很难把握,民间反扒志愿者就更难。如果把握不好度,很容易失控。“9·24”事件,实际就是一个度的问题。现在志愿者和杨蛮方面的人各执一词,一方作证现场没有殴打头部,一方则指认“罐子”用甩棍击打了杨蛮头部。

志愿者联盟中的大多数网友有一些法律意识,但相当一部分网友比较情绪化。武和曾经详细浏览了志愿者联盟的论坛,“罐子”被拘后,志愿者联盟的论坛上,几乎全部帖子都认为“罐子”无罪,部分过激的网友甚至直接喊出“小偷该死,志愿者无罪”的观点。实际上,绝大多数网友并不了解全部事实,整个案件公安机关正在侦办过程中,没有人说“罐子”有罪,但也没有人能保证他一定是清白的。很多网友只是发泄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在网络上肆意发表,并不会有现实的危害,但如果带入反扒行动中,就很危险。

无论“手术刀”还是“狼MM”,都坚决反对使用暴力。但“手术刀”对暴力有自己的解释:“如果遇到小偷,你能用语言去抓捕?不可能,只能用武力,这个过程中,如果小偷反抗,是退缩还是坚决回击?”在他看来,毫无疑问要回击,回击就会发生冲突,就会有个度的问题,但你不能拿个量器称一下啊!事实上,很多志愿者在扭送扒手的过程中,自身都会受伤。

这是个实际行动中的权力边界问题。更多时候,要看现场的氛围,反扒者有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制服扒手的情况下,有时候还会动手,往往只是一念之差。武和举例说,有时候警察蹲时间长了,也会情绪不好。

实际上,武汉志愿者论坛网站经常会有一些暴力图片,比如杨蛮当天从隔离带花坛摔下来倒在地上的图片,还有一些双方扭打的图片。在“9·24”事件之前,联盟内部就有很多不和谐的声音。很多网友可能受过小偷侵害,武和解释说,也有一些网友可能现实生活中不如意,有压抑感,但又缺乏发泄途径,一旦加入反扒联盟,情绪化的东西很难控制。“手术刀”在论坛中发了很多帖子,解释民间反扒的目的,如何看待武力,但这些东西都成了框框,限制了一些过激的网友,争论其实一直都存在。

当然,现阶段民间反扒志愿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武和解释说,从现在情况看,武汉扒窃的报警量呈上升趋势,整个武汉三镇专职的反扒警察只有公交分局设有。但真正上阵抓捕的也只有六七十人,武汉每天却有300多万人次乘坐公交车。经济迅猛发展带来了很多社会矛盾,警力不足的状况也不单纯出现在武汉。

反扒力量是有缺口,但这仍是个相对专业且风险性很高的工作。“9·24”事件前,武汉市公安局武昌分局曾向武汉志愿者联盟表示过对口合作的意向。志愿者抓的小偷由武昌分局负责处理,分局负责培训并设置一部分奖金奖励志愿者。这一提议被志愿者联盟拒绝。“手术刀”对此解释是,这样的提议理论上可以,但实际操作起来困难不小,比如时间,志愿者都有正式工作,如果分局说哪天反扒需要配合,我们无法保证人手。更实际的是,合作就意味着不可能再是松散的模式。

“9·24”事件后,志愿者联盟停止了反扒,全力营救“罐子”。“这个事情后,如果‘罐子’没事,您还会让他继续反扒吗?”面对记者的这一问题,“罐子”的父亲老冯没有任何犹豫:“他要献血,要照顾孤寡老人,要参加其他公益活动,我们都不拦着,但就是不能去反扒了。”社会是有分工的,业余人士反扒,缺少安全保障。 权力武汉生活边界违法犯罪志愿者志愿者管理反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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