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尼斯：一个典型样本的非典型变革

( 1月14日突尼斯街头，一名示威者和防暴警察在对峙中 )

一个月前，2010年12月18日，当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在首都郊区的一所医院里看望严重烧伤的布瓦吉吉，试图平息在西迪布济德市市政广场静坐示威的百名年轻人的愤怒时，他应该不会想到这会是他政治生命的终点。

出生在突尼斯中部村庄的26岁青年穆罕穆德·布瓦吉吉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大学毕业，受过良好教育，但在家乡附近的西迪布济德市，能找到的唯一工作是在市场里贩卖水果和蔬菜。12月17日早晨，由于没有营业执照，布瓦吉吉的货物又被警察没收了。他到政府大楼抗议，被阻拦，于是从加油站拿了一瓶汽油，在政府大楼前点燃了自己。5天后，还是在西迪布济德，另一名年轻人侯赛因·奈吉在一根高压电线杆上，高喊着“不要贫穷，不要失业”自杀。抗议运动随即迅速从西迪布济德蔓延。在首都突尼斯市，1000多名公民上街声援，300多名律师身着黑袍在最高法院门前举牌示威。2011年1月4日，布瓦吉吉在医院去世。次日，5000人参加了葬礼，高喊要为他报仇。至1月12日，近70人在席卷全国的示威中死亡。

1月14日，抗议达到了最高潮，人们涌向内政部，洗劫了属于总统夫人特拉贝尔西家族的多处房产。这天下午16时，本·阿里宣布内阁解职，17时左右，官方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禁止3人以上集体外出，称对任何不遵守命令的嫌疑者，军队、警察都可以使用武器。也就在这天晚上，在被传统盟友法国以“支持突尼斯人民的民主选择”为由拒绝后，本·阿里结束了自己23年的总统任期，乘飞机流亡沙特。

“本·阿里显然是被迫放弃了权力。”英国杜伦大学教授艾玛·墨菲告诉本刊，在最近几日的骚乱中，本·阿里家族拥有的住宅、商铺，以及他女婿创办的银行都遭攻击。家族经营的汽车店被纵火，这家公司代理的保时捷、菲亚特等进口汽车也成为被纵火的目标。本·阿里有家人被捕的消息已得到总理加努希证实，但没有透露被捕者身份。

历史的惊人相似点在于，23年前，本·阿里正是通过一次政变登上了权力之巅。法国马赛商学院地缘政治研究主任亚西亚·祖比尔告诉本刊，1987年11月，时任总理本·阿里通过利用宪法条款发起“合法政变”，取代了1956年突尼斯共和国的创始人，第一任总统哈比卜·布尔吉巴。那时，布尔吉巴年事已高且身患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

( 1月15日，突尼斯议会议长迈巴扎宣誓就任代理总统 )

墨菲告诉本刊记者，由于出任国防部长和国家安全总局局长的经历，本·阿里执政早期得到军队、内务部和国家安全部队的支持。他承诺民主，也获得了反对派的信任。最重要的是，“他确实是在数年的混乱和经济停滞后，给突尼斯制定了稳定、明确的经济政策，推动了经济发展。”其执政期间，突尼斯的国民生产总值提高了6倍，在过去10年中，其经济增长率仍保持在5%以上，通货膨胀也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同时，本·阿里的铁腕政策也契合了突尼斯当时的需要。“在一个政治环境非常脆弱的地区，本·阿里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稳定；在伊斯兰极端主义盛行的时候，突尼斯也很少发生暴力事件。”卡瓦托塔说。

但在另一方面，从20世纪90年代起，本·阿里开始用铁腕排除政治异己。“他打击了一切反对派，并利用秘密警察网络，阻止一切对他权威产生挑战的势力。”祖比尔说。

( 1987年11月，时任总理本·阿里发起“合法政变”接任总统 )

在这次政治动乱中，年轻人扮演了主力军角色。在突尼斯，50%的人口年龄低于30岁。本·阿里执政的23年，正是这一代人的成长期。公允地说，本·阿里对这一代人的最大影响是向他们提供了非洲难得的教育环境。1986年，突尼斯大学在校人数只有4.1万人，而2009年，这一数字飙升到了近40万人。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经济高速发展，教育发达并没有在突尼斯转化为积极的社会力量。“布瓦吉吉的经历在那些高等院校失业的毕业生中得到了太多共鸣，很多人都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他的悲剧表达了整整一代人的困境。”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克莱门特·亨利告诉本刊。突尼斯官方公布的失业率为14%，但外界普遍认为，实际的数字比这要高得多。突尼斯75%以上的失业者年龄在15岁到19岁。根据世界银行的一份报告，接受两年制职业技术培训的学生和本科毕业生占其高等教育人数的90%。他们中有50%的人找不到工作。在金融、法律这些专业，失业率更高达68%。

( 1月15日，突尼斯前总统本·阿里妻子的兄弟家被烧毁 )

与其他拥有丰富石油资源的北非国家不同，突尼斯的经济主要依赖出口和旅游业。包括纺织品、鞋类在内的工业产品出口额占国内生产总值的近1/3，旅游业则是突尼斯的主要外汇来源和就业领域。而无论是纺织业、制鞋业还是旅游业需要的都是廉价的简单劳动，根本无法消化每年4万走出高等院校的毕业生。这一产业结构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地区发展的极度不平衡：北部沿海地区如发达国家一般的景象与内陆的穷乡僻壤形成了鲜明对比。“因为出口的需要，工业都建立在沿海港口一带，那里也是旅游重地。”卡瓦托塔说，“本·阿里曾试图平衡地区发展，将更多资源放到不发达地区，但这个国家的小型外向型的经济并不能将外国投资吸引到那里。”由此，动乱始于西迪布济德这样的中部城市也就不难理解了。

得克萨斯大学教授克莱门特·亨利告诉本刊，本·阿里最大的错误是在与第二任妻子结婚后，纵容其特拉贝尔西家族控制国家经济。

值得注意的是，突尼斯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特例。“除了海湾地区的石油富国，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在面临同样的发展模式。”美国海军学院北非问题专家黛博拉·威勒告诉本刊，“从上世纪60年代起，这些国家承诺给予公民低廉的教育花费、医疗保障和提供稳定收入，公民付出的代价是不插手政治。80年代遭遇经济萧条后，政府开始借钱以摆脱债务，恢复经济，这意味着大幅削减政府补助金，人们的生活开始变得困难。与此同时，政府继续紧握权力。年轻人口的增长已经成为社会的火药桶。在阿拉伯世界，65%的人口年龄低于30岁。相对低廉的教育支出促成了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群体的崛起，新媒体技术则使得年青一代更容易组织和自我动员起来。”

一个未能解答的问题是：为什么在突尼斯这一切足以令总统流亡？“2009年，伊朗曾发生抗议示威活动，但未能促成新选举。最终，示威者回家了，没有革命发生。相似的，在埃及，政府也面临过示威浪潮。”威勒说，“我的初步看法是，对突尼斯政府来说，平息抗议的成本太高，这意味着数千人的死亡，突尼斯的国际声誉和地位将被严重破坏，导致资本的溃退。我们可以做进一步的猜测，但也许只有本·阿里本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本·阿里的流亡并没有结束突尼斯国内的混乱。近日，在首都一些主要街道和郊区城镇，一些可疑的蒙面持枪团伙杀人、抢劫，试图在民众中制造混乱和恐慌。一些社区的民众拾起棍棒，自行组织巡逻队及设置路障，以防被暴徒袭击。有消息说，这些蒙面持枪团伙实际是前总统本·阿里的安全部队成员。1月16日早些时候，突尼斯有关方面宣布，突前总统本·阿里的总统安全局长阿里谢里亚迪将军及其助手当天已被司法机关正式逮捕，并将就“危害国家安全、伤害他人、挑动民众相互仇杀、在突尼斯领土制造混乱和抢劫”等接受指控。

军队正在全面接管和维护国家的安全。“本·阿里控制了警察和国内安全部队，但没有控制军队。因此民众对军方干预，解除国内安全部队和警察武装表现出了欢迎。”祖比尔说。

国内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已经启动。总理加努希随即接管总统职权，宣誓就职。但很快，突尼斯宪法委员就指出，宪法第56款规定，共和国总统暂时离开国家或暂时不能履行职权时，应通过委托书形式授权政府总理行使总统职权。鉴于突尼斯目前国内局势，宪法委员会认为本·阿里是“彻底而不是暂时”不能履行总统职责，也没有以委托书的形式授权总理。因此根据宪法第57款规定，应由众议院议长福阿德·迈巴扎临时代行总统职权，同时负责在45天至60天内举行大选选出新总统。目前，临时总统福阿德·迈巴扎已经开始组建临时政府。

“过渡政府正在努力将7个合法党派联合起来。一些流亡在外的反对派领袖也开始陆续返回突尼斯，其中包括伊斯兰派别领袖拉加德·哈努西派这样的重要人物。”英国杜伦大学教授艾玛·墨菲告诉本刊，“我个人的感觉是，突尼斯的政治变动将向政治反对派提供机会，这是1987年政变没有发生的事情。宪政民主联盟将难以维持一党独大的局面，但谁将会最终成为总理或在未来的总统选举中获胜还是难以预料的事情。”“临时总统福阿德·迈巴扎年事已高，没有什么政治特点，而总理加努希长期以来都在为本·阿里工作。”克莱门特·亨利说，“现在的军队领袖拉希德·艾马尔由于拒绝执行本·阿里向示威者开枪的命令而受到广泛尊重，他可能会成为未来突尼斯政治的关键性人物。”■

（文 / 徐菁菁） 突尼斯典型样本阿里金融一个国际社会非典型变革突尼斯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