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谢”山水诗探微

作者: 冯家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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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动荡,但在文学上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时代。以“三曹”为代表的建安风骨,以何晏、王弼为首祖述老庄思想并糅合儒家经义的“正始之音”,抑或田园诗鼻祖陶渊明创作的一系列流传千古的作品,元嘉体、永明体等诗歌典范及音韵学初步发展都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的发展表现。除此之外,以谢灵运、谢朓为代表的山水诗也得以形成。“二谢”对于山水诗的开拓、创作,也为后世山水诗长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二谢”同出陈郡谢氏,同受谢氏宗族聚会谈文传统的影响,又都创作了许多山水诗,但在内容题材、手法、情感上各有不同。本文即是对“二谢”山水诗的异同进行比较。

一、共同点:描摹山水景物,风格清新秀丽

谢灵运的山水诗注重描摹山水景物,力图再现山水景物外部全貌与特征,因此,他在山水诗创作过程中对于景物外部特征描摹极为细致,词句的堆砌,全篇章法结构以及对于对偶的追求都极为严整,通篇给人以典雅高贵又不失明丽之感。钟嵘在《诗品》中对于谢灵运诗歌的创作特征也给予了类似评价:“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

谢灵运代表作品《登池上楼》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将池塘在不知不觉间长满春草,园中柳条上的鸣禽也悄悄变了种类、换了声音的情景精准地描写出来,将自然景物的明丽可爱、生意盎然全面地展现出来,更是得到“万古千秋五字新”(元好问《论诗绝句》)的高度评价。《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的“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简洁明丽地概括了山中从早到晚景色的变化;“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更是真实生动地刻画了山中景物的清新秀丽,以及诗人游山玩水之乐的愉悦之情。

谢朓山水诗中对于山水景物特征的描摹同样细腻精致,他更是在谢灵运之后将山水景物题材诗歌的创作推向了新的高峰,清新流畅,自然细腻。《游敬亭山》中的“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托,灵异俱(一作居)然栖。上干蔽白日,下属带迴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多(一作夕)雨亦凄凄”,这部分景物描写将敬亭山的高耸绵延、山势陡峭、藤蔓交错、溪水潺潺,以及孤鹤鼯鼠的哀鸣描写得淋漓尽致。再如,《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更是将京城中晚霞绚丽的光景、澄江江水平静如练、鸟鸣悦耳、花开满甸的景象极好地描绘出来,如此美景,谢朓却要从此远离京城,再难日日欣赏,两相对比之下,情感更为真挚。

总之,“二谢”山水诗一脉相承,虽细节上仍有不同,但总体上致力于各类山水景物的外貌特征的描写,描写细致入微,整体上清新明丽。

二、不同点:同族不同命,经历差异造就的内容题材差异

谢灵运和谢朓虽然同出陈郡谢氏这一世家大族,但南北朝动荡的社会和更迭频繁的政权终究导致世家大族也走上没落之路。家族的变迁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二谢”的人生轨迹,同族不同命的事实导致“二谢”山水诗创作在内容和题材上的差异。

谢灵运出身高贵,是东晋名将谢玄的孙子,东晋著名文学家谢混的族子,十八岁时他就承袭谢玄的爵位为康乐公。虽然后来被降为侯爵,家族略有没落,但他一生衣食无忧,总体顺遂。谢灵运与刘宋统治者之间迥异的关系导致谢灵运轻视刘宋统治集团,但刘宋统治集团因谢氏家族的势力而不敢过于为难谢灵运,从而导致二者复杂关系以及谢灵运创作的不同之处。正因如此,谢灵运的山水诗创作在内容上除描摹山水景物外,还寄托了自己因政治不得意而产生的愤懑抑郁情绪,更多的是排遣自己政治上的苦闷。

除此之外,谢灵运在山水诗内容创作上很容易把山水视作思辨的对象。谢灵运的山水诗在景物描写之后,常常拖一条玄言的尾巴的原因也正在此。然而,由于谢灵运受晋宋佛学的浸渍更深,因此才能够及时地把握禅悟,以其山水审美观作指导,写出不少以禅入诗的作品。前写景后说理成为谢灵运诗的典型结构。“山水+玄言”的固定模式由此形成。例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的“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到“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描绘了诗人从石壁精舍返回自己住处的所见所闻。在诗人的笔下,我们可以窥见山水轻灵:入舟时,探看山间从雾色弥漫到雾散云开;再见荷叶交错覆盖、葳蕤飘逸,菖蒲、稗草摇曳晃动,波光粼粼。可如此美的景色却并未让诗人忘却世间的苦恼,反倒是在最后几句“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中悟出玄理,发出感慨:一个人不该过分思虑,不该过分计较名利与得失。只要自己的内心平静,常常感到满足,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诗人还想将这样的道理赠予讲究养生之道的人,让他们去探索求知。再如,《登池上楼》中的“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则是感慨独居生活不易、坚守节操之难;《过白亭岸》中的“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则是感慨与其与这污浊的世界共沉沦,不如隐居山林,永葆自己纯洁的品性。

谢朓虽出身名门望族,但其父祖是谢氏中较不显赫的支系。自刘宋以来,随着谢氏家族整体地位的衰落,至南齐时期其处境更趋艰难。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谢朓虽力图周旋却屡遭倾轧,在政治旋涡中几度沉浮,最后死于狱中。这种特殊的人生境遇使其诗歌呈现出深刻矛盾:既渴望远离政治祸端,又难以舍弃功名富贵,在归隐与出仕之间始终徘徊不定。

谢朓的山水诗创作中也对谢灵运常用的玄言结尾进行了改变,他不像谢灵运一样那么强烈地想着为整个家族建功立业,他更想的是自己的安危。因此,他的山水诗创作虽然也是“写景+抒情”的模式,但谢朓的抒情不像谢灵运一样以玄言结尾,抒发深远广大的情感,而更多抒发的是个人情感。例如,《游东田》中的“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抒发的就是谢朓自己的情感:与友人宴饮,友人虽好,美酒虽美,但我还是更喜欢青山的美。再如,《游山诗》中的“寄言赏心客,得性良为善”,表达谢朓个人向往、期待良善的个人情感。

除此之外,谢朓的山水诗创作选择的山水景物也不像谢灵运那样宏大壮阔,他更喜欢从小处着笔,关注身边平易的人文自然景观,整体风格更具生活气息,贴近诗人日常生活,这也是山水诗题材上的进一步发展和扩大。

三、不同点: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不同

“二谢”不同的人生际遇和轨迹影响的除山水诗内容题材外,对于依托山水诗所表达的情感也有着很大的影响。

谢灵运在世时,谢家权势显赫,影响力较大,使得他无须为生计发愁,自出生起便享受着众人的众星捧月。正因如此,谢灵运养成了藐视众人、桀骜不驯的性格特点。他的山水诗创作也由此更多依托山水景物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以及对不公世道的愤懑不满。例如,《游赤石进帆海》的前面部分是对于赤石周围景色的描写,“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几句尤为细腻入微,而诗末尾的“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表达了他想要为国做一番事业的深明大义,但往往事与愿违,他心中的不平之气也就越发深重;《登江中孤屿》中的“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则是表达他想要得到安期之术以安度余年,却始终不得意,这正是当时他被外放远离京城而心情抑郁愤懑的真实写照。

谢朓的山水诗表露出的思想情感则更多是对个人遭际的感慨与喟叹,他身处谢氏没落之时,生存状况处处危机;他身处官场,但他总有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力感与恐惧感。谢朓不像谢灵运一样身份地位尊贵,过的不是众星捧月的生活,心中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复兴家族、为国建业的热血,他更想保全自己,因此他与现实不断周旋但最终妥协,可到了最后,与现实妥协也无法避免他冤死狱中的结果。谢朓的山水诗所表达的思想情感也很好地体现了他这一性格特点和人生际遇。例如,《游敬亭山》中的“皇恩既(一作竟)已矣,兹理庶无睽”,表达的则是一种自我的安慰与开解。他认为既然无法把握住皇恩,不如从此与山水之乐为伴,这样就不会有什么过失了。这是他对于自己遭际的强烈思想表达,他虽自我开导,希望自己不以辛酸的遭遇为苦,但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

四、不同点:山水诗创作中艺术技巧的不同之处

谢灵运的山水诗创作呈现出鲜明的艺术特色。在表现手法上,他摒弃了传统诗歌惯用的用典传统,避免繁复的藻饰雕琢,转而采用白描技法直摹山水形态。为突破语言表达的局限,他还创造性地自铸新词,通过凝练的意象组合来呈现景物的多维特征。另外,谢灵运对于自然景物的描写是纯客观的,往往停留在客观物象层面,其笔触如同测绘般精密,却鲜少注入主观情感体验。这种“寓目辄书”的创作方式,使得山水描摹与尾联的玄理阐发缺乏有机联系,形成“叙事—写景—说理”的程式化结构。例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的“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几句对于山水景物的描写,并没有华丽辞藻的堆砌,而是直接地用白描手法将山林、云端、植物的状态描绘出来,但仅仅是将景物形态描绘出来,并没有融入自己的感情。“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以山水景色突兀地转至养生之道,有种强行转接,以玄言结尾说理之意,略有生涩。但谢灵运也并非每首诗的创作都没有融入自己的情感,如《七里濑》中的“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一作明)啸”几句倒是情由景生,借描写景色融入自己的郁郁不平、哀怨之情。

谢朓则多运用情景交融的手法,也没有过多自创新词而造成的语言生涩问题,同时他没有过度依赖玄言结尾这一特征也更好地解决了景物与哲理脱节的问题。例如,《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尤其明显地体现了情景交融的创作手法,景中有情,情中喻景;《冬日晚郡事隙》中的“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檐隙自周流,房栊闲且肃。苍翠望寒山,峥嵘瞰平陆”,则是将他远离官场,渴望长生而不成的思想感情融于景中。但有时谢朓的山水诗空有情景的融汇,却没有谢灵运奇崛的笔力,诗境也就显得较为狭窄,这点钟嵘在《诗品》中也给予了“末篇多踬”的评价,这或许也是钟嵘将谢朓置于中品的原因之一。

总之,“二谢”同为魏晋南北朝时期著名的山水诗人,山水诗在谢灵运手中形成,又在谢朓手中进一步发展。二人的山水诗创作有相同之处,亦有不同之处,这种不同反而使得后世诗人在进行山水诗创作时有着更多可以学习和借鉴的地方。研究“二谢”山水诗创作的异同,有助于我们了解山水诗的发展历程,也能更好地借他们的创作探知他们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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