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
作者: 温亚军肖世伟厌倦了这种生活,每天早起赶通勤车,穿过大半个城,为的是吃单位食堂的免费早餐。然后,剔着牙踩着钟点走进会议室,听领导车轱辘似的复制文件上的那些字句,没完没了地抄笔记,当然还要写学习体会,准备接受每月的例行检查。日积月累,仅有的那点“免疫力”早就消失殆尽,他的体内已无法产生抗体。所以,这天早上他踏上开往郊区的公交车时,一点没意识到,自己上错了车。这不能怪他,因为总务科昨天下班时才匆忙发通知,从明天起,通勤车改在家属区北门的公交站前停靠,取消东门的站点。明天就是今天,肖世伟严格按照通知要求在家属区北门乘车,习惯性坐错了车。
一路上,肖世伟低头刷着手机——这其实是他无意识地消磨坐车时间的动作,屏幕上被划过的无论是文字还是视频,都没正经落入他的眼里,他面对的其实是虚无,是无聊。他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的,是昨晚与儿子简单直接的无话语对峙,这是个没有硝烟却又弥漫着硝烟的场面,他的怒火在眼睛里燃烧,握紧的拳头因为极度的控制而微微颤抖。他看到儿子绷紧的身体更像是一支待发的利箭,随时可能带着凌厉的尖啸声飞奔而来。他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处于争吵的劣势,儿子不但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他所有用语言组织起来的攻击,还让他在自己织就的网里四处碰壁,恼怒却又无可奈何。面对牛高马大的儿子,像以前一样用武力征服,他显然没有这个自信,只能凭伦理上的先天优势,阻碍儿子的啃老血脉,但是——谈何容易。此时,他心里一团糟,偶尔扫眼车外,一路上挺纳闷,通勤车只是改了个停靠点,怎么连行车路线也改了?而且不断地停车,下人上人,瞧着怪热闹的。无尽的阳光从车窗冲进来,打在他身上久了,感觉浑身燥热难耐,额头冒出了细汗,他这才从无尽的思绪里把落在手机上的目光狠劲拔出来,奢侈地望了一眼窗外。外面的阳光热烈猛辣,灼人眼球,收回目光的同时,他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好像绕到郊区来了。
咣当一声,公交车稳稳地刹住,停在空荡荡的终点站。肖世伟坐在座位上一时缓不过神,车上再无其他人,他是这趟车上唯一坐到终点的人,被司机嘲讽一番请下了车,竟然连他没刷乘车卡都不介意。肖世伟彻底蒙圈,看了眼站牌,“张坊”两个字直愣愣地瞅着他,陌生得使人瞬间绝望。再看四周,低矮的两层门面房,大多门窗紧闭,街道却宽敞干净,除一两个忙碌的环卫工人,就是餐馆门外垃圾桶翻找食物的几只流浪狗了。
一阵热风匆匆走过,吹醒了肖世伟,他抹去脸庞的汗粒,打开手机搜索从张坊到城里的距离,竟然有四十一公里。看来自己真的乱了方寸,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一点都没觉察出来?他痛恨自己,不就是和儿子耍了一通脾气,至于出这么大的丑?他心里非常懊恼,假若现在往城里赶,正值上班高峰,少说也得一个半小时。今天的会议肯定是赶不上了,他顿时感觉身心松弛了许多,不像往日那样紧绷绷的。也好,既来之则安之。但是得给处长说一声,不然无故不上班,尤其是参加不了会议,不请个假怎么行。肖世伟四十出头混到四级调研员,在当时看上去意气风发大有作为,谁知原地踏步十六年,还有几年要退休了,才勉强给调成二级调研员,与处长职级平起平坐,可他没有实职,归处长管。这个处长比他年轻十几岁,很会当领导,嘴上对他谦恭礼让,实际很享受凌驾于他之上,动不动摆谱,常常给他脸色看。肖世伟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表面上不与处长计较,也不能让他抓住任何把柄。所以,在酝酿请假理由时,他一时举棋不定,实话实说处长肯定不会相信。别说他人,连肖世伟自己都不信——能把通勤车坐成公交车也就罢了,十几公里的路程能坐出去四十多公里还无知无觉,这到底是考验谁的智商?编瞎话倒是很容易,这些年他早练出来了,很多时候真话在别人眼里是存疑的,倒是假话信手拈来,不带一点磕绊,更有可信度。可这会儿已过了上班时间,编什么样的瞎话才能蒙混过关?他得好好琢磨一下,别留有漏洞。
错过开会时间,当然也误了免费早餐,肚子已经提出了抗议。肖世伟看见车站旁边有个早点铺开了门,便过去要了一笼素包子、一碗小米粥,边吃边在手机上写请假事由。店里就肖世伟一个客人,相对安静的环境适合他斟字酌句。一笼包子只剩下两个,他拟好了请假理由:后半夜突然牙疼,本打算忍痛去上班开会的,谁知临上通勤车了,牙疼可能牵涉到神经,扯得半个身子疼痛不堪,所以,得请假去趟医院。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这理由无懈可击,才按下发送键。轻松了没几分钟,等不到处长的回复,轻松感就像是突如其来的雾岚,临幸了他一下又倏忽而去,却又很刻意地留下几丝湿气挂在眼眉,以确证他曾经来过。肖世伟说到底不是那种具有强大心理素质的人,处长不回复,让他不免在心里把请假事由一遍一遍地过,甚至把每个字的意思都咀嚼了好几次,标点符号的用法是否恰当,还有连贯的语气也推敲了,认为没啥问题,可心里就是不踏实。从早餐店出来,他向两边张望,都是向前延伸的街道,空旷静寂,近处无人,远处冒出来的一两个身影没等他看清来处,又被去处抹掉了痕迹。
一个被他蓦然闯入的陌生之地而已,仅仅于他所熟悉的那些街道显得更冷清,像被人遗忘似的。
走在空旷的街道,肖世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干什么。
才一顿早餐的工夫,阳光就滤净了金色的成分,变得热辣骄横,肆无忌惮。张坊街道看来是扩建没多久,道旁的银杏树显然是刚移栽的,树身中间围了个两指宽的铁圈,铁圈四边撑了四根木棍,自然是为支撑根须尚未扎实的树木。刚移栽的银杏树挺拔笔直,张开的枝杈不多,枝叶极其吝啬,投不下多大的阴影,连街道房屋的投影都狭窄细小,几乎与道路平行,像是一门心思要竭力避开庇荫这街道似的。
没有遮蔽阳光的地方,肖世伟也不再试图找寻浓密的阴凉,在白热的阳光下毫无目的地行走着。握着发烫的手机,不时扫眼屏幕,没有他想要的回复信息,倒是有人发来的早安问候或千年不变味道的鸡汤不断跳出,让他心烦意乱。放在以前,他会耐下心给这些无聊的人回复两个字“早安”,或者回个表情包,此时此刻,他恨透了这些人。
七月的阳光让早晨变得不那么轻松愉悦,肖世伟没走一会儿汗水在前胸后背流淌,额上的汗滴滑入眼睛里,蜇得眼仁酸涩泛红。熬不住这炽热,为找个躲避阳光的地方,他放大步子走向街道的尽头,拐过弯却看到前面有个不大的城门,城门两边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杨树,绿叶厚密,浓荫如盖,心头顿时感觉凉爽了很多,大步走过去,顾不上瞻仰城头的文字,一头扎进门洞。城门完全被护在阴凉之中,像开足空调的室内,与阳光的烈焰之下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肖世伟心情好了许多。他告诫自己,不再去想处长的回复,反正都这样了,爱咋咋地,有必要期待他的回复吗?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给老婆说一下自己的处境,拨打她的电话,没有接,改为语音留言,六十秒的语音时长说足了两条,也没把早上的意外遭际说完,准备说第三条时,老婆的回复已经进来了,他贴到耳朵上细听,竟然是老婆的冷笑和嘲讽:鬼才信呢,你谎话都编不圆,这么离谱的理由,哄一下我算了,千万别给单位领导说这种瞎话,免得失信!
给老婆的第三条语音没必要发了,只能越描越黑。连老婆都说这是瞎话,看来说真话果然不合时宜,目前没有行情。肖世伟吸了口凉气,左边的牙隐隐约约疼痛起来,他叩了几下牙齿,赶紧退出老婆的微信,点开处长的,当然看不到他一直期待的回复信息。他把自己发出的请假理由又看了一遍,还是没觉出有什么破绽,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幸亏给单位领导说的是假话,不然,连老婆都讥笑的话,处长肯定会认为他在扯谎编瞎话。他扯了扯嘴角,苦笑还没扯出来,左边太阳穴忽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突地一跳,又一跳,像有只手拨动神经在弹跳。是左边的牙,不知道在应什么景,隐痛变成了明目张胆的疼痛,真牵扯到神经了。肖世伟不得不咬紧牙,一只手揉搓着左边的太阳穴。
透过城门洞,他看到不远处有个专治牙科的招牌,下面是个不起眼的小门面,他捂着腮帮把寻医问药的念头迅速掐断。
从张坊回来,肖世伟本想着与老婆再唠叨几句这次的遭遇,刚开个头,平淡的叙述还没勾起老婆的倾听欲,他自己忽然切断了话题,他的牙又疼了。这次怎么嗑牙也不管用,牙疼像一把打开的折扇,他能清楚感觉到折扇最下方那个凝聚的点,可就是没法收拢成扇形发散的那份疼痛。这次牵扯的不再是太阳穴,而是半个脑袋像是通了电流,细密绵软,却又无法捕捉——细细的疼痛。他甩手拍打脸颊和脑袋,焦虑感让他有种要去寻把刀来将脑袋劈开的冲动。
不会是上火了吧?老婆意识到他的痛苦,扔下这么一句,去药柜里找到牛黄解毒片,叮嘱他吃几粒,不然晚上会更疼。还别说,牛黄解毒片真的管用,吃后不久牙不疼了,脑袋也不木了,腮帮子倒是莫名其妙地鼓了起来。肖世伟自己没注意到,第二天在办公室楼道碰上处长,他盯着肖世伟的脸不认识似的,这边看了又看那边。肖世伟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昨天一直没等到处长的回复,他因为牙疼也失去了期待,以为处长这会儿是不是想借昨天的事玩幺蛾子,或者说他昨天耽误了开会,需要补上学习笔记之类,他心里正盘算着对策,谁知处长竟然用关切的口气说道:“哟,瞧你腮帮子肿得老高,不细看都认不出这张脸了,昨晚疼了一夜吧?”
肖世伟不知该如何回答,含糊地点点头,摸着腮帮去卫生间镜子前一瞧,左腮鼓得老高,嘴里像含个乒乓球,可他的牙一点都不疼了,至于吗,这么夸张。他没进办公室,直接下楼到单位的卫生室要了些消肿的药,吃了三天,腮帮子才恢复正常。
周末晚上,老婆边看电视边刷手机,这是她一贯的日常状态:一心二用。忽然,啪的一声,她把手机拍到茶几上,紧跟着关掉电视,冲过来将肖世伟拉进卧室,关上门才说:“儿子中午去见那个女孩了,一起吃的饭,结账时他只付了一半的饭钱,什么玩意这是?”
肖世伟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哪跟哪儿?
老婆咬牙切齿地说:“这可是刘姐介绍的她外甥女,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去!”
“这样做是太过分了,一个大老爷们,跟小女孩相亲,一顿饭钱都不付全乎,搁哪儿都说不过去。”肖世伟觉得有必要找儿子去理论一下,儿子到底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手头钱不够,又不是拿相亲当惯常,玩什么AA制概念。何况这还是熟人间的介绍,一顿普通的饭,就算请客了又能怎样?
老婆一把拉住他,身子顶住门说:“你上哪儿理论去?人家压根就没回咱这边来。”
“这倒新鲜,人没回来,你拉我进屋还关紧门,这是闹的哪一出?”
老婆开门出去,拿回自己的手机打开家庭摄像头,肖世伟很惊讶,他不知道家里居然安装了这玩意儿,看到老婆手机里显示的客厅画面,除了摄像头下面是个死角外,其余地方都很清晰,确实干点什么小动作都一览无余。肖世伟怒火往头顶蹿,想也没想冲进卫生间拿来拖把,要将摄像头捅下来,被老婆强硬拦下:“你这会儿逞什么能?有本事冲你儿子发威去,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肖世伟似气球被树枝戳破,顿时泄了气。目前,他最大的烦恼来自儿子,根本不是单位。儿子外经贸大学毕业后,自认为天分卓越怀才不遇,起初还能在一个公司干够半年,后来走马灯似的,今天去这个公司应聘,明天去那个单位面试,扬言是为选择时间宽松点的,能挤出时间复习考研。时间如流水般哗啦啦流走了三四年,也没见他报考过一次研究生,却见他从年年换工作升级到月月换,步伐节奏快得根本跟不上。儿子一晃已经摸到三十岁的门槛了,别说独立养活自己,起码成个家过安稳日子吧,从二十五六岁,做父母的就开始托人牵线搭桥,把亲戚朋友同事求了个遍,介绍不下三十个女孩,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仅有几个稍微能对上眼的,处上两个月以上算是奇迹,大多夭折在一个月零几天,超过一个月零十天的屈指可数。这样久了,他自己倒很气馁,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死样子,谁也懒得理,整天沉迷于网络游戏,无所事事。肖世伟对儿子是恨铁不成钢,两人从最初的互相捧场到后来的谁也瞧不上谁,无论肖世伟说什么,儿子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能用他的见识和观点一一驳回,即使偶尔在某个问题上他们的立场一致,也要另辟蹊径拐着弯来敌对,父子俩在日积月累的摩擦和冲突中彼此都积攒下太多的怨愤情绪,几乎形同仇敌,大多时候一句话没说完,就摆好了开战的架势。儿子跟肖世伟一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架势,对他妈妈则要稍微温和一些,瞪眼生气,扬言再不回这个家了,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宿舍,手头不宽裕了,厚着脸皮回来给母亲撒娇卖萌,目的是要到钱。每次给过钱后,肖世伟都要和老婆吵闹一番。老婆也清楚这样下去会害了儿子,发誓不再帮他,可到了下次看到儿子嬉笑耍赖,怎么狠得下心?经常背着肖世伟,不告诉他实情。
老婆说,为了这次相亲,她专门给儿子转了两千块钱,够吃一顿山珍海味了吧。谁知这玩意儿,竟然又玩起了幺蛾子。
肖世伟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没责怪老婆,这样的责怪无济于事,已经验证过多次,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没等到周一早晨,后半夜肖世伟的牙就疼得睡不着了。这次疼出了另一种境界,好像一根两头尖的针挑着牙龈和某根神经,两头的疼痛同样尖锐细长,可是,这次腮帮子却没鼓起。他边吃药边憎恨自己的牙,还有腮帮子,关键时候不给力,牙疼得这么紧,腮帮子却不愿帮忙表现一把,没让牙疼出明显的症状来,说给谁估计都不会相信。这让他想起自己坐错车的事,真相为什么总不能表现得郑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