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缘
作者: 曹多勇一
那天晚上,苏亚睡在病床上,宗平睡在看护小床上。五更里,宗平听见苏亚有动静,一骨碌爬起身。宗平看见苏亚半口气、半口气地往外倒。宗平去拍苏亚的脸,苏亚没反应。宗平去喊苏亚的名,苏亚不答应。宗平跑去喊值班医生和护士。护士走过来一看,叫他腾空床头柜上的东西,说要放监测仪器。值班医生走过来说一句宗平没听懂的医学术语,就去叫总值班医生。那个时候,宗平预感到苏亚已经不好了。监测仪器上,都显现不出苏亚的生命体征了。
总值班医生问宗平,要不要送苏亚进重症抢救室?她说,你爱人这是心脏突发衰竭,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一点儿都没有了。宗平说,我听你的。总值班医生说,这得由病人家属做决定。宗平说,抢救过来的希望一点儿都没有了,还抢救个什么呢?总值班医生说,那你快打电话给家里人,叫他们来医院跟她见一面吧。
宗平惊慌失措地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是凌晨五点钟。医生回到值班室。护士撤仪器。前后只有这么几分钟,苏亚就跟宗平阴阳两隔了。这一刻,苏亚的两眼闭着、嘴巴合着,平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真像睡着了一般。病床紧靠窗户下面,玻璃外面一片漆黑。窗户映照的光亮里,宗平好像看见苏亚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虚幻的亮光里,消失在真实的夜色中。
苏亚就这么走了!宗平孤零零地站在苏亚病床前,唯一的想法就是放声地痛哭一场。
病房里一共有四位病人。半夜里出现这种事,人家忌讳、害怕、躲避,他们三家人拉上病床围帘,把苏亚的病床隔离开来。宗平走出病房门,站在走道里,头脑混乱地想着怎样跟家里人打电话。天气预报说,今夜室外气温陡然下降到零下六七摄氏度,是一年中省城最寒冷的一夜。病房里有暖气,宗平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走道里,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寒风从走道尽头踅过来,宗平不由自主地发抖打战。
宗平先给闺女打电话。
闺女属于夜猫子,半夜不睡觉,早上不起床。这一刻宗平打电话,她肯定还在睡梦中。哪知道,她一夜都没睡。闺女接到电话急忙问,是不是我妈有什么不好?宗平说,你妈在抢救,你快点儿来医院!她妈病重住院,她知道。前两天,闺女说她调课请假来医院看护她妈。宗平一个人白天黑夜守在医院里,确实吃不消。闺女调好课、请好假,生起病来。那个时候,苏亚还能跟闺女通电话。闺女一会儿说她胃疼,一会儿说她胆囊炎犯了。不管哪个地方疼,都不是好事情。苏亚交代闺女说,妈妈这边有爸爸,你快去医院看医生!闺女勉强一个人打车去医院,看医生,拍片子,却没查出哪儿有毛病。就这样,苏亚活着的时候没跟闺女见着面。人们说,死人心里最惦记谁,她(他)死的时候,就不会叫谁在跟前。这句话,在闺女身上得到应验。闺女在电话里跟宗平说,我坐最早的一趟高铁去医院。
宗平打电话的第二个人是苏亚的三哥。
苏亚兄妹五人,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自身是老小。她四哥前年去世,早先一步去那边。大哥大嫂,七十多岁,耳聋眼花。宗平打电话去苏亚的三哥家,或苏亚的二姐家,有一家能打通,就算苏亚的娘家人都通知到了。这样的电话叫报丧。三哥的手机打通,“嘟嘟”地响了两声,却挂断了。宗平接着往苏亚的二姐家打。宗平有二姐和外甥的手机号码。宗平想把苏亚死的音讯,直接跟外甥说比跟二姐说妥当些。二姐要是在电话里哭起来,宗平一时半会儿都说不清。宗平打外甥的手机。
外甥问,小姨什么时候死的?宗平说,半个小时前。外甥问,小姨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里?宗平说,在医院里。
苏亚生病,二姐一家人知道。这两天住院,他们不知道。宗平跟外甥大致说一遍他小姨的死因和抢救过程。宗平这样说话,是想叫他回头跟他父母说,跟他大舅和大舅妈说,跟他三舅和三舅妈说。面对苏亚的突然病故,宗平必须向她的娘家人做一个解释和交代,这是理所当然的。
走道里走过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位身穿白大褂。白大褂说他们是同心丧葬服务公司的,医院通知他们来处理苏亚的后事。他们要先把苏亚送到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再打电话叫殡仪馆的车辆来接苏亚去殡仪馆。宗平问,殡仪馆的车辆,是你们联系,还是我联系?白大褂说,这是我们的工作,让我们打电话联系。
另一位手上提两套寿衣,便宜的一套九百六十块钱,贵的一套一千六百八十块钱。这人问,你看需要哪一套?宗平说,贵的那一套。他说,寿衣要快点儿穿,要是死人身上凉下来,胳膊腿僵硬就不好穿了。宗平问,寿衣是你穿吗?这人说,你们亲人穿。想一想又说,你去找这里的保洁员阿姨,给她们一点儿钱,叫她们穿。
同心丧葬服务公司跟各家医院有联系。他们派人二十四小时守在这里。医院有病人去世,他们会第一时间出现,与死者家属接洽丧葬服务事宜。最终把死者家人的钱挣到他们的口袋里。
宗平去拿脸盆接热水。宗平要替苏亚上上下下擦洗一遍。紧挨苏亚病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家住六安市。女的生病,男的看护,不断地住院已有两三年了。男的在病房经历过这种事。他跟宗平说,你去喊打扫卫生的,擦洗和换寿衣都由她们做。宗平说,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这么早,保洁员没上班。男的说,我知道在哪里,我去帮你喊。宗平说,谢谢你!“哗啦”一下子,宗平的眼泪水淌下来。这是苏亚死后,头一个主动帮助宗平的人。
两位保洁员都六十多岁了。领头的面对苏亚说,是你呀,大姐!昨天你见到我,还问我吃没吃饭,没想到你晚黑就走了!领头的手上拎半瓶白酒,打开来,塞嘴里,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两口,又“噗”地朝苏亚身上喷一口。酒能驱邪,她怕有不好的东西附身上。另一位端来一脸盆温水搁在柜子上,领头的把毛巾放在脸盆里,准备替苏亚擦洗。病床拉上了围帘,宗平站在一旁伸手扯拉着。
宗平跟领头的说,我老婆是个爱干净的人,你帮她多擦洗一把。领头的说,这个不用你交代,昨天大姐跟我打招呼,恐怕就料到这一层了。苏亚死前,跟宗平任何交代都没有。她会想到死后有一个陌生人替她擦洗吗?只能说这位保洁员会说话。
替苏亚换寿衣的时候,领头的不叫宗平站在跟前。领头的说,你站在这里碍事。宗平退到一旁,也不忍心去看苏亚光裸干瘪的身躯。寿衣一共六件:上衣,裤子,鞋子,袜子,帽子,还有一床单被子。寿衣是什么面料的?宗平没问。花花绿绿的寿衣穿在苏亚身上,苏亚就不是苏亚,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了。
走道里的两个男人,推一辆担架车走进来,是要把苏亚运往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他俩一人抱苏亚的上半身,一人抱苏亚的两条腿,就把苏亚挪上了担架车。白大褂叫宗平收拾东西,说不要的东西就不要带走了。什么东西不要呢?宗平像苏亚往常出院一般,一样一样塞进两只包里。担架车下面有横挡,两只包搁在横挡上。
时间到了早上六点钟,窗户外面依旧不见一丝光亮。早起的病人家属,从病房门口路过,探头探脑地看一眼担架车上的苏亚,惊恐地缩回头离开了。安静的走道里,“叽叽喳喳”地传来说话声。不用问,是在谈论苏亚。白大褂催促说,你去医生那里看一看死亡证明有没有开好,我们离开病房吧?宗平说,是该离开病房了!
病房是苏亚死后待的第一站,太平间是苏亚死后待的第二站。他俩推苏亚走货物电梯下楼。他俩在前面走,宗平在后面跟。电梯失重的那一刻,宗平有一种坠向地狱的感觉。宗平伸手紧紧地抓住担架车,他不能把苏亚重新拽回活着的人世间,最起码要同她一道逃向地狱的边缘地带吧。
二
早上七点钟,苏亚的姐夫和外甥来到太平间。这之前,二姐打电话跟宗平说,她的脚前两天崴伤,不能走路,来不了。电话里,二姐不像宗平预想的那样痛苦和悲伤,她的冷静和从容,宗平有些意外。二姐说,你姐夫和你外甥过一会儿开车过去。宗平说,你告诉他们到时打电话,要不找不到这地方。他们家离医院开车差不多只要十分钟车程。开头宗平说的是病房所在的位置。医院太平间具体在哪里,宗平哪能说得清。宗平跟同心丧葬服务公司的两人说,过一会儿你俩带我上去接亲戚。
医院太平间,是一大间地下室,隔出了一小间,很像一室一厅套间。宗平猜想小间可能是夜晚存放尸体的地方。苏亚被他俩推进去,临时搁在大间里。大间里有沙发、茶几,拐角里摆两盆塑料花。太平间有一股气味。不用说,是死人的气味。死人的气味,凝重、难闻、恶心,沉压得宗平头疼、胸闷、难受。宗平往门口空气流通的地方站了站。丧葬服务公司的两人掏出名片递过来。白大褂姓郑,另一位姓张。姓郑的说,后面有什么事,你直接跟张经理联系。姓郑的工作范围在医院,死者出医院大门,他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姓张的走近宗平,急于想跟宗平谈苏亚的后事安排。宗平说,你稍微候一候,我妻子的姐夫和外甥过来一块儿商量。他俩的那副神态,很像《动物世界》里的秃鹫和鬣狗,依靠尸体吃饭,闻见死人的气味,就像平常人闻见红烧肉的味道一样,味香而诱人。他俩在太平间里不断地走动,一副不安不宁的样子。
苏亚是主角,却被冷落在一边。宗平走过去,伸手摸一摸她的两只胳膊、两条腿是不是摆放好了。宗平能够摸出来,她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已经僵硬。僵硬的两条腿怎么往阴间走?她那个虚幻的灵魂一定飘浮在四周的某个地方,看着这个不再是她的她,看着宗平,看着姓郑的和姓张的。宗平缩回两手,朝四周看一看,什么都看不见。姓张的悄无声息地走近宗平。
姓张的问,你老婆的户口在不在合肥市?
宗平说,在。她生病需要异地安置住院,户口从淮南迁到了合肥。
姓张的说,殡仪馆有一系列惠民政策,合肥户口能享受,外地户口不享受。
宗平问,有哪些?
姓张的说,殡仪馆的车辆来医院接遗体不收钱,遗体短时间存放在殡仪馆里不收钱,火化不收钱,价值三百块的骨灰盒不收钱,骨灰盒存放在那里一年内不收钱,杂七杂八的差不多减免了两千块钱吧。
三百块钱的骨灰盒哪像一个样子!宗平问,要是家人买好一点儿的骨灰盒怎么办?
姓张的说,在骨灰盒的价格上扣除三百块钱。
姓张的趁机掏出手机打开图片,向宗平介绍和推销各种骨灰盒。价格便宜的上千块钱。价格贵的上万块钱。宗平问,便宜的和贵的差别在哪里?姓张的说,在材质上!贵的有金丝楠木,便宜的一般是黄杨木。
宗平说,骨灰盒由闺女替她妈挑选,她说哪一款合适就哪一款。
姓张的说,这是死者将来的房屋,家里经济好的还是要买贵一点儿的。
死者家人买便宜的,他赚钱少。死者家人买贵的,他赚钱多。他不赚钱,他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
丧葬服务公司绝对算一种垄断性行业,他们手上的丧葬物品说好多钱就好多钱。死者家人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吗?这种时候,就算你心里厌恶“秃鹫和鬣狗”这类人,现实生活中你却照样离不开。
苏亚的外甥打手机,说他们到医院,在北门那里等着。宗平说,我现在就过去接你们。姓郑的和姓张的一块儿跟宗平上去接人,宗平不放心把苏亚单独丢在这里。宗平问,这里有没有老鼠?姓郑的说,不会有。宗平问,太平间门要不要关上?姓郑的说,不用关。宗平说,我担心老鼠和猫。姓郑的说,这个你放心。
苏亚的姐夫和外甥跟宗平他们一起七拐八磨地走进太平间。宗平上前掀开盖在苏亚脸上的单被子,叫他俩看一眼。苏亚吃的药物中有地塞米松。这种药物导致苏亚的脸和脖子虚胖浮肿。苏亚合嘴闭眼的一副样子,肯定与他俩记忆中的差别大。
外甥说,小姨就像睡着一样。
姐夫说,老五会挑时间,元旦放假家人有时间过来送一送。
苏亚的娘家人都喊苏亚老五。外甥说他三舅一家人下午到这里;他大舅一家人在火化的时候直接去殡仪馆。苏亚娘家的大事小事,由三哥和三嫂当家。他俩到这里,说话办事就代表娘家人。宗平问外甥,你这两天值班不值班?外甥说,小姨的事是大事,值班叫别人值。宗平说,你小姨的这摊事,我想交给你来安排。在丧期上,有一个角色叫咨客,里里外外都由这个人协调。
外甥不点头答应,转脸去看他爸。他爸不答应,他不能答应。
宗平跟外甥说,那一边你妈和你爸、你三舅和你三舅妈、你大舅和你大舅妈,他们有什么意见直接跟你说,你再跟我说,这样不会出岔子。
姐夫问,你家那边没有适合的人?姐夫这样说话没有错。丧事应该由宗平家人操办。外甥算亲戚。
宗平说,我现在还没有打电话通知他们,不知道哪些人能来。就算我家弟弟侄子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