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我成为光
作者: 刘开心〔编者按〕刘开心,是一名埃勒斯-当洛斯综合征患者,也是一名画家,取得了中央美术学院学士、纽约大学硕士学位。刘开心与疾病相处多年,但除了疾病,她更愿意和大家分享的是艺术、爱与自由。
当你读到我的时候
我是一个潜伏在健康人群体中的罕见病患者。我患有EDS,它的英文全称是Ehlers-Danlos Syndrome,即埃勒斯-当洛斯综合征,症状包括皮肤过度伸展、关节松弛、消化道瘫痪、心脏功能异常、免疫系统异常等。
罕见病在诊断的环节,通常就已经困难重重了。
我自婴幼儿时期开始出现症状,在自体免疫、心肺功能、营养状况、关节与皮肤状态方面都有些小问题。我小时候以吃流食与半流食为主,10岁之后,我的身高、体重再也没有增加,但自己与家人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记得我小时候半夜疼醒了就坐在床上发呆,无助又困惑。
不过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世界上就是有很多这样的事,残忍又没道理。好在还有很多我可以做的事,比如上学,比如画画,比如照顾自己和家人,以及认识可爱的你们。
不能永远开心,那就永远开阔
“在森林深处,生活着一只小熊。有一天,它被灌木划伤了,鲜血染红了皮毛。其他的动物同伴纷纷表达了同情与慰问,还给它送来浆果。小熊得到了很多安慰,可是每讲述一遍受伤的经过,都要再一次展示伤口。随着伤口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受伤的小熊再也不会痊愈了……可小熊没有办法停止撕扯那个伤口,因为它不知道如果失去了大家带来的安慰它的浆果,生活会不会变得比受伤本身更难熬。”
这是我年幼时,爸爸给我讲的睡前故事,就像每一个他所讲的睡前故事一样,没有结局。
这个故事中重要的是:你是想成为一只不断得到安慰却久久无法痊愈的小熊,还是成为一只甘愿独自疗伤,但说不定会看到伤口渐渐愈合的小熊?
还记得我当时的答案是:“我想成为其他的小熊。比如,给受伤的小熊送去浆果的那只小熊。”
我总会在A与B的选项中选择C。
2015年夏末,在美国纽约的一所医院里,我被确诊患有EDS。我的确诊似乎是一场注定发生的意外。医生对着我原本为了排查其他疾病而做的基因检测报告看了又看,露出比我更加困惑的神色。“这是什么病?”我问医生。“稍等。让我来查一下。”她打开网页开始检索。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了——原来困扰我多年的“矫情症状”,竟是连医生也尚未听说过的罕见疾病。
“娇气”“多事”“麻烦”“脆弱”……诸如此类的评价伴随着我人生初始的20余年。与生俱来的病痛使我未曾察觉自己与健康人的不同,或许也察觉出了,却并未细想——我曾天真而自欺欺人地以为,所有人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关节与肌肉的剧痛中度过的,以为所有人都会在进食时痛不欲生、在半夜无数次被疼痛叫醒。我以为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因为比我坚强,而没有把疼痛说出来罢了。
从还在襁褓之中起,我便开始对自己的汗液与眼泪过敏。一次啼哭,一次暑热,都会让我周身爬满密密麻麻的小红疹,奇痒难耐,又伴着阵阵灼热的刺痛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学会了在看到红疹出现时命令自己停止哭泣,任疼痛感或情绪在脑海中肆虐,却不再允许下一滴眼泪掉落。现在想来,在尚且不谙世事的年纪,无数次救我于无形之中的不是坚毅,而是求生的本能。
我是从何时起意识到自己与大多数人有些不同的呢?或许是在无数次受伤之后吧……幼年时,我常常由于关节无法受力而摔伤。在小时候的照片里,我的膝盖与手肘常年被万紫千红的药水画着各种图案,有些写实,有些抽象——画风比较稳定的多出自我妈妈之手。彼时常见的外用药有“红药水”与“紫药水”两种,我和妈妈分工明确,我用紫药水在左膝上画一串葡萄,她用红药水在我的右膝上画一个太阳。然而“紫药水葡萄”与“红药水太阳”对伤口的疗愈力比起对心情的疗愈力还是逊色了些,有时伤口久久不能愈合,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我家附近没有医院,唯一的医疗机构是被称为“卫生所”的卫生保健中心。至今记得6岁那年,我曾在一次换药之后,眼看着自己的皮肤如破旧的墙皮般脱落,被医生用镊子取下,腿上则留下一小片空荡荡的鲜红部分。我呆呆地看着,没有一丝恐惧,好像在盯着别人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痛——那一片片斑驳、碎裂并且已经“死掉了”的皮肤,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在最初的记忆里,疾病为我带来的“社交隔离”在外貌面前不值一提。天生金发、白皮肤、眉毛与睫毛更是浅得如同不存在一般——由于先天缺少黑色素,我小时候显得与人群格格不入,不得不时刻提防着熟悉的、陌生的孩童从身后揪住我的头发。我顺从地接受邻里给我取的绰号,忍耐着师长们的评头论足,抑或是无端指责。
与外貌并驾齐驱的童年困扰是我的名字。我叫刘开心。关于这个名字的“玩笑”,可以追溯到早在我明白“开心”二字的含义之前。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哭泣时常常被身旁的大人笑嘻嘻地揪住胳膊问:“你是开心吗?你开心吗?”我哭着点头,试图跑开,他们却不依不饶:“哟嗬,开心哭了呀!开心哭了还是开心吗?”我无力又困惑,哭着,怎么也甩不掉那只捏着我胳膊的大手和隔绝直击耳膜的笑声。直到后来,我成了大人,才知道大人可以多么无聊又残忍,大人的笑话原来大多并不怎么好笑。
没有谁是永远开心的,哪怕是拥有这个名字的人也不例外。
由于一些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足以毁灭一切的家庭变故,我的童年在5岁那年戛然而止,我变成了不得不守护“真正的大人”的“小小的大人”。
在小小的年纪被迫成为“大人”,犹如播下了一颗焦虑的种子,催生着连呼吸都不敢恣肆的压抑。我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仅剩下一些零星的碎片。比如,5岁那年的一天夜里,我在锐利的疼痛中醒来,怕吵醒父母而不敢发出声响,就裹着被子缩在床上,等待新的一天到来;又如,6岁那年跨区去接比我小两个月的表妹,途中要转两次公交车,还要经过熙攘又杂乱的交通枢纽;再如,12岁那年在亲人离世时被分配了给全家人做饭的任务,我在厨房的油烟中用力昂着头,不敢让眼泪流下来,小心翼翼地听着从客厅传来的啜泣声与低语……
我是从来都不让人担心的孩子,我只是常常在四周无人时偷偷钻进衣柜或者洗衣机的滚筒,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即使指甲一点点嵌入肩胛骨处的皮肤里我也无法停止。花两秒钟吸气,用三秒钟吐气,慢一些,再慢一些……我只需要缩在狭小的秘密空间里,重新教会自己呼吸。
我从未真正走出焦虑,而只是在学着逐渐接纳一个始终不安的自己。
焦虑与怨念有时比疾病本身更令人精疲力竭。我并不是一个生来便具备稳定的“情绪内核”的人,曾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陷入低谷,几乎无力对抗被囚禁在自己身体之中的无助感。我曾在确诊后不久问一位医生:“您能告诉我,其他与我情况相似的人都是怎么撑下来的吗?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了。”医生沉默良久,对我说:“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坦诚的答案,那么……说不定他们没有撑下来。”
有些问题的答案就是比问题本身更令人迷茫。既然如此,不妨再坚持一下吧。说不定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刻,成为那个告诉他人该如何撑下去的人。
有一天,我问自己:要如何定义“健康”呢?你又在羡慕健康人什么呢?假设你目前的身体状态是健康的,有什么事情是你迫切地想去完成的吗?我在笔记本的背面罗列出我渴望完成的事情,包括写诗、画画、骑马、选择喜欢的专业、学习不同的语言、结识有趣的人、认识并接受自己……
在写下十几个愿望后,我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需要拼命去证明“健康人可以做到的事我同样可以做到”,这种想法本身就不甚健康吧?
而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未必是实现每一个愿望的充分必要条件。很多原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也许不过是被自我怀疑阻挡着罢了。那是平淡无奇的一天,阳光洒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也照在上课时开小差的我的身上,我呆呆地坐着,就那样与自己和解了,也与疾病和解了。
也许是由于“开心”这个名字的暗示或引导意味,常有人对我说:“你得开心一点,才对得起你的名字。”就像小时候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关于名字的玩笑那样,现在的我仍无法认同他人的刻板解读。我开心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也许最确切的答案是——我并不常常是开心的,但是没有关系。
心有猛虎,严禁投喂
常常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不考虑通过卖画来筹集医疗费用。可是作为一个对艺术并没有什么见地的业余爱好者,我若打着“筹集医药费”的噱头卖画,那是卖画,还是“卖惨”呢?
我是一个很容易钻进死胡同的人。直到有一天,我误打误撞走进了一个“最死的”死胡同,走累了,便搭了个房子住进去——从此避免了误入其他的死胡同。我羡慕那些能够把艺术作为宣泄出口、表达渠道的人。艺术于我而言不是出口,它是供我独处的死胡同。
我也曾借用别人劝慰我的话语来开解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你已经活在多少人向往的奇迹里。”可是之所以感到难以承受,不正是因为连对遥远的陌生人都禁不住顾虑与牵挂的心吗?生命彼此渗透,残忍又奇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存在的。他人的不幸并不能让我觉得自己格外幸运,他人的幸运也并没有让我觉得自己更加不幸。我对自己命运的记挂不多于,也不少于我对世间万物的忧虑。这没有使我更高尚或更卑微,而只使我成为我。
那些没能毁灭我的,似乎并没有使我更强大。但我每每想起它们尚未摧毁我,依然欣慰而感激。我从不觉得快乐比痛苦更有意义。但如果可以选择,我会选择快乐而非痛苦,只因为应对快乐似乎比承担痛苦更简单些。
爸爸告诉我:“绚烂比圆满更重要。”妈妈说:“要在黑夜中记得光明的模样。”如果所有的“没有希望”统称“绝望”,我的生命恐怕要始终与绝望相伴了。
好在,我的绝望不曾锐利。黑夜中,我成为光。
(锦 年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愿你可以自在张扬》一书,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