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母亲

作者: 马家辉

偷听母亲0

母亲节当天,我恰好不在香港,因此特地于节日前两日去看望母亲。晚上9点多,我到了她居住的大楼,搭电梯到她所住的楼层,穿过长而阴暗的走廊来到她家门前,拉开铁闸,按了门铃,却无人应门。

没有意乱心慌,没有惧怕担心,只因“知母莫若子”,口水多过茶的她肯定又在“煲电话粥”。

果然,屋内传来她的声音,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母亲的嗓门向来响亮而亢厉,明明只是跟老友闲聊家常,听来却易让人误以为她们在吵架。

隔着木门,我抬高声调,喊道:“阿妈!阿妈!开门呀!”然而全无效果,她继续说,一直说,声浪彻底掩盖了我的呼唤。老话说“穷极喊天,痛极喊娘”,我打小已经明白,我喊娘是没用的,因为母亲只善于说话而无心聆听,我喊得再大声,她都难听见。

本来我可以再用力拍门,甚至按爆门铃,用最大分贝的声音不断喊娘,可是我选择不这么做,宁可呆呆地站在门外守候——等待她讲够了,电话收线了,再呼唤她。

谁忍心打断她呢?“煲电话粥”的母亲,语调是如此愉悦、兴奋,情绪是如此激昂、投入,她和老朋友无所不谈,从前几日饮茶吃了什么点心,到打算过两天去吃什么西餐;从东家的长处,到西家的短处;从谁的儿子如何孝顺,到谁的女儿生了什么疾病……什么都谈到了,什么都被我偷听到了。刹那间,我发现她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以外有着另一个丰富的世界,这个世界虽然只存在于她滔滔不绝的话语里,但之于她,是真实无比的,能给她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坦白地说,个中的满足感想必比跟我聊天获得的要多十倍。每回当我跟她面对面坐下,她总是独白般说个不停,而我总是自顾自地低头刷手机,只偶尔回应一句“嗯”,敷衍了事。“假装聆听”几乎是我在经济供养以外所能尽的“孝道责任”了,世间许多母子在感情上虽然“恩重如山”,在沟通上却往往只能“相敬如宾”,不冲突、不吵架已属难得,而我和她,不幸地,亦属此列。

所以这个晚上,我其实略感自豪,但更多的是感到温暖。我无法给母亲创造聊天的快乐,可是我付出了时间和耐心,不打断她的聊天乐趣。我让她自在地跟老朋友聊个没完没了,她不知道,她的儿子独自站在幽暗的长廊里等待她挂线,等了整整17分钟。

17分钟之后,她挂电话了吗?

没有,只不过我决定先到附近的公园散步,然后再去社区里的小店买些水果。她爱吃的杧果和葡萄,我买了两大包,然后才再一次登门造访。此时又过了大概40分钟。当我重新来到她家门前,屋内总算没有声音了。我按铃,她开门,惊讶地问:“咦,怎么这么晚还来看我?”

我笑而不答,进屋后找地方坐下,变成她今晚的另一个聆听者。

(夜 弦摘自花城出版社《你不必着急成为一个大人》一书,陈 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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