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衣
作者: 王丽萍点开徐焕的微信,发现最后一条信息是去年2月17日上午7点23分发的。
徐焕:真就这么决定了?
我:决定了!
时隔一年半,看着这简短的对话,心里竟然有些伤感。轻舒一口气,我在手机上写下:你好,在吗?
这明显是有些讨好的语气,我怎么能讨好他?
删除,换了一句: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关于洋洋的。
想想还是不妥,乍一看,像是洋洋出了什么问题。
删掉,又换一句:徐焕你好,有件关于洋洋的事,感觉需要跟你商量一下。语气平淡,不卑不亢,这样挺好。盯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后,我点击了发送。
信息很久没有回,我心里有些恼怒,竟有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的冲动。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主动给他发信息,这不是表明我在示弱吗?我怎么这么没有骨气!他一定在嘲笑我,一定正看着我发的微信消息开怀大笑。我脑子里一阵阵闪过徐焕笑得变形的脸,我还看到他拍着肥胖的大腿在喊:解气!解气!
下午快下班时,手机一闪,有微信消息,伸手抓过来一看,是徐焕的!我不停地猜测信息的内容,忍了好久不看,可为了洋洋我还是得点开去看。
只有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他死了。
我头皮一紧,脑子里快速闪了一下洋洋的身影,手开始抖起来,慌张地回复:谁?谁死了?!
过了一会儿,信息回过来了:徐焕死了!
我愕然。
镇定后问了一句:那么,你是谁?
这是徐焕的微信,他死了,谁在用?或者,这是个恶作剧?就算是徐焕想捉弄我,也不至于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吧。对了,应该是他的那个女人。徐焕连用手机的自由都没有了?
我正琢磨着,信息回复过来:徐焕死了,如果你喜欢跟一个死人交流,那就随便!
是了,就是那个女人,她竟如此痛恨徐焕,看来徐焕这一年多过得并不是那么惬意。想到这儿,我心底掠过一丝快意,是那种报复得逞般的快意。可接着又为自己的这一快意感到庸俗无聊。如今的徐焕只不过是洋洋的父亲,我这是在关心他过得好不好吗?
我有要紧事,是关于孩子学习方面的,需要跟徐焕商量。
我再次发出信息,很快就有了回复:你与对方不是好友,无法发送信息。
我被对方删除了。
是那个女人嫉妒我与徐焕联系,逼迫他把我删除了?守着这么个小肚鸡肠、蛮横无理的女人,徐焕的日子看来不那么好过。
不对,以徐焕的性格,不至于此。难道徐焕真的出事了?这也不可能啊,两周前洋洋还跟他吃过饭。那时洋洋的高考成绩还没出来,我们都还沉浸在高考结束的愉悦之中。
徐焕死了——这是一个问题,我想得到证实。这是一年多来我第一次想知道徐焕的消息。我打开手机,在通讯录中翻找。我和徐焕的共同朋友中,知道我们已经离婚的没有几个。
离婚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也绝不是值得宣扬的事。在像我们这样的事业单位里,可能要与大部分同事相处几十年,你的例假哪一天该来,你的第一根白发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都了如指掌。当然,我也一样了解他们。不是说大家有着窥视他人隐私的癖好,而是在一起工作久了,信息就会自然而然地在空气中传递,渗进彼此的心肺里,很多时候我们都是透明人。好在,去年我升了职,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那道厚重的木门暂且保护了我。
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通讯录,发现最合适的人也只有老秦。可想想老秦的生活应该正是一团乱麻,就放弃了。
下班的时间已过,办公楼里静悄悄的。我决定单刀直入,直接给徐焕打电话。很快手机那头传来一个礼貌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再拨,还是那个礼貌的声音。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那个礼貌的声音。我明白,我被拉黑了。
自去年2月17日上午10点跟徐焕一起走出民政局的大楼,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拒绝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按协议,他可以在洋洋18岁前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五晚上将其接走,周日晚上9点前再送回。这一年洋洋正从高二升高三,徐焕也很知趣,一般都是周五下课后接洋洋去吃个晚饭,当晚10点前就把他送回来了。接送过程都是徐焕与洋洋单独联系,有时也会通过老秦联系。总之,徐焕算是知趣,坚守离婚时的约定:我不联系他,不允许他直接联系我。
得知徐焕有了外遇之后,我本来是打算等到洋洋高考完再考虑我和徐焕的问题的,没想到他们却等不及了。徐焕的那个女人说她怀孕了,竟到我单位来找我谈判。
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到我单位与我谈判谁应该离开徐焕,这是多么荒唐而又可怕的事情!
她和徐焕的确抓住了我的软肋。我正处于升职考察阶段,这样的事情必会引起风暴。当然,即便不在这样的时期,这也是件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情。
我为徐焕用这一招来逼我赶快离婚感到恶心。我发现了他的懦弱、阴暗和猥琐,更加鄙视他了。这样的男人,即便是从高中就相识了,又有什么可留恋的?我担心的只有洋洋。好在洋洋说无所谓,班里单亲的同学多了去了。
女人来过后,我就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尽早尽快让徐焕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徐焕以出差为由连续一周没有回家。离婚协议书是我起草的,跟徐焕约在星巴克签字。徐焕垂着头,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交叉放在两膝之间。此刻,他的姿势让我觉得他更加虚伪。徐焕说他不知道女人怀孕了,也不知道她去单位找我……
徐焕的说辞让我感到厌烦,一个骨子里就脏透了的人又何必粉刷自己的外表?
我跷着二郎腿,脚尖轻巧地画着圆圈,用签字笔敲着咖啡杯一旁的A4纸说,我很忙的。
徐焕抬头看我,我把脸转向别处。
徐焕说,我带回去再想想……
我嘴角一扬,飞快签上自己的名字,起身离开。
2月17日上午8点半,在民政局大厅里,徐焕签了字,我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这一年多来,我什么都不去想,认真工作,努力生活,竭力为洋洋的高三生活打造最佳的环境。洋洋依旧阳光开朗,只是学习成绩难以提高。这不是高三才出现的问题,从上小学起,洋洋就坐不住,写作业常是马马虎虎、拖拖拉拉的。我曾用尺子敲打他的头,气势汹汹地数落他的缺点,还经常为此一夜夜失眠。然而没有任何效果,洋洋就这样应付着上到了高中。虽然我对洋洋抱着所有母亲都有的美好期待,但也明白洋洋的学习成绩最终不会带来美好的结果。虽说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高考成绩出来时,我与洋洋面对面坐着,心中仍生出无限的悲伤。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高考时的情形。第一年落第,我在房间里躺了三天,后来回老家在毒辣的日头下与爷爷一起埋头除草时中了暑,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妈妈抱着我大哭,劝我回去复读。我才在第二年考上大学,也是在复读时认识了徐焕。复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小城文化南路的十字路口,我经常与穿着一中校服的徐焕相遇,让我在复读的黑暗日子里看到一线光明。
当年落第的余悸此刻在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委屈感让我无力又无助。同时,我开始反思自己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我发现在孩子成长道路上这关键的十年中,自己一直站在孩子的对立面,审视和控制他,以一种绝对的优越感执掌孩子的教育权,忽视了孩子的需求和徐焕的建议。这样的发现让我感到恐惧,我为自己犯下的无法弥补的大错痛哭流涕。
晚饭时,我当着洋洋的面喝了酒,泪流满面地对洋洋说:假如你上小学时我不外出学习,蹲下身子与你一同前行;假如你上初中时,我不为了升职天天加班,耐心地听你讲话;假如你高中时,我们不离婚……想到离婚,就想到了徐焕,想到了我们频繁的争吵,而争吵的起因现在想来绝大多数是在孩子教育问题上的分歧。我不肯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徐焕却说应该让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我对他的观点深恶痛绝,指责他偷懒、怯懦、不识时务。每次的“战争”,表面上看是我“大获全胜”,可我从没有胜利者的快感。陪同洋洋在这个城市东奔西跑转战几大补习机构后,挫败感不断在心底积郁,低落的心情让我更加怨恨徐焕的不作为。虽然我们的争吵都是避开洋洋的,但谁又能保证没把情绪传递给他?尤其是我对徐焕那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酒一杯一杯地灌进胃里,再化作泪水涌出来。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忏悔,伏在餐桌上哭得像个孩子。记得我好像从未这样放肆地哭过,即使母亲去世时,我也还保持着一个有知识的成年人该有的克制力。
洋洋也在哭,他说他对不起我,辜负了我对他的期望和无私的爱。
第二天,刺眼的太阳唤醒了我。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沙发上,洋洋坐在地板上,头倚着沙发,右手抓着我的左手,还没醒来。
昨晚的情景恍如隔世。
我悄悄起来去洗漱,脚底发软,身子飘忽。在镜中看到头发蓬乱、脸面浮肿的自己,竟有些自惭形秽,就躲进卧室继续躺着,避免以这种形象面对洋洋。不觉迷迷糊糊睡去了。
后来,我听到了洋洋洗漱的声音,又听到了他收拾桌椅的动静。
午餐是洋洋点的外卖,他还专为我热了一杯牛奶。一夜间,洋洋似是长大了许多,这反倒让我有些不安,为一个母亲的失职而羞愧。
吃饭时洋洋说,妈妈我不读专科。
自生下洋洋那天起,我就断定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帅气、最优秀的孩子。我对自己的判断从来没有怀疑过,就算他初二的班主任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洋洋妈妈,你对孩子的期望值过高了,我还是相信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然而,专科这个触目惊心的名词,与我十几年的期待相违。可面对洋洋的高考成绩,我不低头又能怎样?
我看着洋洋,没有说话。我想他已经明白我的潜台词了。
我想复读。洋洋又说出第二句,声音不高,但很坚决。洋洋展现了他少有的坚定态度。我在他阳光随和的外表下发现了新的东西,既高兴又悲伤。我觉得十几年来我让自己饱受煎熬的同时也让孩子身处煎熬之中。很多时候我总揽一切的姿态剥夺了孩子的主见,我再次为自己曾经以为的“聪明”之举感到痛心。
复读是件严肃的事情。周围很多例子在告诉我,复读就是复赌!且赌输的要占多数。虽然我不希望洋洋读专科,但此刻却拿不准要不要让他去“复赌”。我的内心剧烈地翻滚着,对洋洋的提议没有明确表态。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我得好好想一想,或许得找个人商议一下。
出门时又下起了雨,车子只能在小区里缓慢地开着。今年的雨水出奇多,这一周都是下了停,停了又下,道路一直浸泡在雨水中,有些坑洼的地方甚至长出了青苔。路两旁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虽泛着湿漉漉的绿光,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或许是烦腻了这没有阳光的日子。楼前的那些樱花树、香樟树、银杏树的叶子向下低垂着。这些树与我一同在这个小区生活了十几年,曾经的意气风发都被岁月渐渐消磨掉了,此刻立在那里,像被雨水浇透的孩子一样无助。小区老了,正衰败下去,就像人的青春一去不复返。
雨刷在玻璃上机械地摆动着,在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男人正打着一把伞立在那里,像是在等人。走近了发现是老秦,就问他是否上车。老秦获救般拉开车门钻了进来,说自己的车子坏了,正在发愁怎么去上班呢,救星就出现了。老秦嘿嘿两声,老实地坐在后排。
老秦不老,比我还小三个多月,只是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我们,其实就是我和徐焕。离婚后,我一直抵触徐焕的出现,此刻他的名字从脑中快速划过,竟如铁丝般划出一道痕,疼痛又难看。
老秦与我是一个系统的,也是我在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信任的人之一。在洋洋的事情上,他是我能找到的可商量的最佳人选。
车子驶出小区,开向高架桥,最快半小时才能到单位。密闭的空间很适合谈一谈私事。我还没想好如何开口,老秦先发声了,我女儿的学习成绩很不理想,我送她去了一个培训机构,专门针对高三学生的,已经两个多月了,全封闭管理,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只能学习,与我们那个时候差不多。老秦的女儿比洋洋矮一届,明年高考。两家孩子的学习成绩我们彼此是了解的,但老秦没有直接问洋洋的高考成绩,而是说出自己女儿的情况,我明白他是给我一个参考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