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的脚印
作者: 王丽萍“崔哥呀,新仪器来了,先给你留了一个,明天下午5点给你送过去啊。”
崔万顺一觉醒来已是下午3点多,摸过手机就看到有条微信,点开一看是孙甜甜发来的一段语音。
听完孙甜甜的留言,崔万顺觉得整个人像是复苏了,一身清爽,想着孙甜甜把嘴凑在手机上的样子,脸上不自觉浮出了笑容。他从床上坐起,抓过枕头放在床头,舒舒服服地靠了上去,继续翻看微信,又点开了那段语音:“崔哥呀……”孙甜甜尖声尖气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听完一遍后,崔万顺又点开听,每次都不听完整段留言,只听前面几个字。只听得房间里有个女人不停地尖声尖气地喊着:“崔哥呀……崔哥呀……”
听到最后,崔万顺恍惚觉得那是三十多年前万小红的声音。他放下手机,叹了口气,摸过枕头边的棉衫套在身上,磨磨叽叽地下了床,去了厕所。上完厕所拉了一下马桶的拉绳,“哗”的一声,一股水冲了下去。可还没等崔万顺走出厕所,马桶就传出淅淅沥沥的漏水声。这淅淅沥沥的响声,让他想起自己的前列腺炎。他有些恼怒地扎好腰带,皱着眉头站在水箱前看了一会儿,知道是水浮子又坏了。可是,前几天刚换了新的呀,咋又出问题了?像多年前看躺在地上打滚、任性不起的儿子那样,他背上手赌气走出厕所,来到了阳台上。
已是深秋,几场秋雨过后,楼前樟树的叶子开始变黄,变红。黄是金黄,红是赭红。金黄亮亮的,像上个月儿子落在这里的那件新球衣;赭红没了光泽,像防盗窗棂子上的铁锈,也像老伴生前戴的那条围巾。围巾昨天刚刚洗过,挂在阳台的晾衣绳上,崔万顺上前摸了一下,还有些潮湿,等干了再给“老伴”围上吧。
太阳被前面的1号楼挡住,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崔万顺走进厨房,见灶台上还有中午炖的白菜,心想兑点热水泡个馒头晚饭也就对付过去了。在厨房站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自己也不饿,就又走回客厅,站在客厅打量屋里的家具:沙发、茶几、餐桌、电视柜……都是三十年前刚搬进来时置办的。沙发原木色的扶手已磨得发亮;茶几桌面上裂了几条细细的纹路,纹路已经变成黑色;墙上挂着“家和万事兴”画框,是老伴多年前绣的十字绣;还有那几个马扎……所有这些,崔万顺都熟悉得如自己的十个指头。打量完客厅里的摆设,崔万顺再次来到阳台,见1号楼东头1单元301家厨房的灯亮了。那是刘师傅家。刘师傅前年走了,儿子一家在深圳打工常年不回,家里只有年近八旬的老伴一个人。整个单元都黑洞洞的,只有他们家亮着灯,崔万顺甚至能看到刘师傅老伴颤巍巍、孤零零的身影。
手机“叮咚”一声响,是孙甜甜发来的语音信息:“崔哥呀,我给你发的信息收到了吗?明天下午不要出去啊。”
听到孙甜甜尖尖细细的声音,崔万顺脸上的肌肉就向上推,眼睛里也有了笑意。接着给她回复:刚刚看到,明天见。
给孙甜甜发完信息,崔万顺从电视机柜里拿出一个天蓝色的纸袋子,上面印着一个乐呵呵的银发老先生的头像,老先生的脖颈上套着的灰色仪器上写着“乐乐舒”三个字。纸袋子里有个蓝色的纸盒子,盒子里就是老先生脖子上套的那个“乐乐舒”。崔万顺从纸袋子里掏出纸盒子,拿剪刀剪开包装袋,拽出那个灰色的仪器“乐乐舒”,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后,笑嘻嘻地扔在了沙发上。
孙甜甜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业务员,一个月前来小区推销保健品,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碰到崔万顺一个人,于是极其热情地给他推销产品。崔万顺像是没听见,兀自向前走着。孙甜甜就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地问了句:“您贵姓?”崔万顺脱口说了个“崔”。孙甜甜闻听后就一口一个“崔哥”地叫着。崔万顺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孙甜甜。
孙甜甜大概四十岁出头,个子不高,人也清瘦,穿一身推销员常穿的那种质感一般的黑西装、白衬衣、白运动鞋,脑后梳着高高的马尾,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跟她的年龄很不相宜。脸上化着有些粗糙的浓妆,却也掩盖不住一脸的憔悴。
见崔万顺这样盯着自己,孙甜甜的脸一下子红了。孙甜甜的脸红让崔万顺登时起了恻隐之心,停下来问产品情况。
孙甜甜一见有希望,便开始热情地一件一件介绍:防衰老的、强记忆的、助消化的、舒筋活血壮骨的……崔万顺笑嘻嘻地听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最后孙甜甜说:“崔哥呀,给你推荐这个吧,这是我们公司新进的高端产品‘乐乐舒’。标价呢,是高了一点,不过我可以给你优惠,而且里面的药片可以免费使用一年哟。”
崔万顺觉得语气词“哟”,听着让人有一种亲近的感觉。不过孙甜甜说得还不是那么自然,这让崔万顺明白她是个职场新人,心理建设还没做好。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崔万顺买下了一台孙甜甜说的那个叫“乐乐舒”的高端保健仪器。
崔万顺不傻,明白这些所谓的保健品是什么,此前从未买过所以就从未上过当。老伴在世时不听劝买过几次,买一次上一次当,崔万顺就笑。老伴夸他说:“肚子里有墨水的人遇事就是有主张,跟了你崔万顺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想起老伴,崔万顺的心里就一阵阵发热。日子真是不经念叨,眨眼的工夫四十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四十年前,23岁的崔万顺大专毕业后离开山西运城老家,分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进了家大型国企。当时,他的收入还不错,但是架不住家里兄弟姊妹多,每月的工资几乎都贴补给了家里,几年下来手里没攒下多少积蓄;衣服除了工作服也没几件像样的;再加上他不善言辞,厂里的女工几乎没人认识他。到了30岁,经刘师傅介绍,他才认识了妻子万小红。
万小红没有正式工作,在商店里当售货员,人长得也一般,中等身材,虽然不胖可也不能算苗条,拿老家的话来说长得有些“粗老笨壮”的。这与崔万顺梦中的那个“她”有些差距。第一次见面后,崔万顺接着就出了四五天的差,把这事放下了。回来后刘师傅问他如何。他正忙着画图纸,就随口说了句“还行”。
第二天,刘师傅就带万小红来到了崔万顺的单身宿舍。刘师傅让万小红喊“崔哥”,她就大大方方很自然地喊“崔哥”。崔万顺发现她虽然长相很一般,但声音很好听。她一口一个“崔哥”地喊着,把当年的崔万顺喊得一阵阵脸红。刘师傅见到这个情形,就乐呵呵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自己处吧。”
万小红很主动,很大方,下了班就到单身宿舍来找崔万顺,给他做饭,打扫卫生。起初,崔万顺还有些不适应,可渐渐地,在那一声声甜腻腻的“崔哥”的呼唤下,开始对浪漫的爱情产生了幻想。处了一段时间后,刘师傅问崔万顺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崔万顺明白这是万小红的意思,客气了一下说:“不知道人家女孩子的家里人同不同意。”刘师傅就跟他说了万小红家的情况。
万小红5岁时随母亲改嫁,继父是企业的管理人员,比母亲大十四五岁。继父有一子一女,当时儿子已工作,在政府单位上班;女儿正读大学,很少回家。万小红不喜欢继父,也很少与他的儿女交流。当然,继父的儿女也很少主动联系她。初中毕业后,万小红开始待业,一直在街道上的工厂织手套。母亲曾让继父帮帮她,继父说自己马上退休,说话不算数了。母亲掉着眼泪说:“本想找个有本事的男人帮帮你,到头来是一场空。”万小红就安慰母亲说:“我将来嫁个大学生,谁都不用求了。”万小红19岁那年母亲病逝,她就搬到了自己亲姑姑家,几乎不再跟继父家来往。
最后,刘师傅叹口气说:“我是她父亲生前的朋友,他临终前托付我照顾好小红。本以为她妈嫁了个有权有势的,可以给孩子讨个好前程,没想到落到这样的境地。不过小红是个好孩子,过日子里里外外会是把好手。”
听了刘师傅的一番话后,崔万顺主动提出结婚。领结婚证的那天,万小红买了一大兜水果领着崔万顺来到了继父家,向一家人介绍说:“我的对象是个大学生,在国有大企业当技术员。”继父的儿媳拿出一些床单被罩作为贺礼,万小红走的时候没有拿。
崔万顺的单身宿舍就是他们的婚房,虽说只有20平方米,万小红却十分满意。整个楼都是员工宿舍,宿舍里几乎都是一家人住,需要老人带孩子的双职工一家三代人住在一起。
宿舍楼共有三层,每层有一个公共厕所、一个公共厨房。楼道里一天到晚都会听到不绝于耳的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骂声,直到深夜才会安静下来。那时,住进一套属于自己的有水有电有厨房有厕所的单元房,是每个住在宿舍楼里的家属的梦想。
结婚后,万小红很快适应了这里乱糟糟的环境,也跟其他的家属建立起了友谊。崔万顺的工资、奖金,甚至劳保用品什么时候发,发多少,因家属间常交流,所以万小红也很快了如指掌。崔万顺不擅长理家,孩子出生后,工资、奖金就一分不少如数上交给妻子。每个月,妻子总会省吃俭用挤出一定的钱给崔万顺的老家寄去,这让崔万顺很是感动。
儿子3岁时,单位分了最后一批福利房,崔万顺凭着连年获得“优秀技术人才”称号分到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拿到钥匙的那一天,万小红激动地抹着泪说:“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了。”置办完家具后,万小红又回了一趟继父家,邀请继父和他的儿女来家里坐坐。继父的女儿当时还住在筒子楼里,见崔万顺一家住着自己单位中层干部才能分到的房子时,禁不住抬头凝视这个曾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的妹妹。以前,她总觉得万小红是继母带过来的拖油瓶,从未正眼看过她。
万小红对崔万顺说:“我不是虚荣,我妈在他们家过了十几年的保姆生活,我总要争口气。”崔万顺理解妻子的用意,在继岳父一家三口审视自己的新居时,始终不卑不亢地听从妻子的一切安排。自那天起,继岳父一家再也没有来过,崔万顺与万小红也没有去过,两家从此断绝了往来。
小区名字叫褔小里,原先是厂里废弃的钢筋加工厂,面积不是很大,在一条河与一条铁路专用线的交会处,从南向北呈三角形铺开。最南面的角上就一栋楼,是1号楼,后面是2号、3号,再后面是4号、5号、6号,一共6栋6层高的楼房,排成一个规整的三角形。
崔万顺家住在3号楼的4楼,站在阳台上向西看,越过院墙可看到河两边的杨树和河西的庄稼地。刚搬来时,杨树跟三岁儿子的胳膊一样粗,几年后长粗了就被伐掉了,从此再也没看到有树长起来。庄稼地也变了样,玉米地先是变成蔬菜大棚,后来盖满了彩钢瓦的简易房,白花花的一片,看不到头。看不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只是经常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向东看就是那条铁路专用线。铁路线由东北向西南延伸,与由西北向东南的小河相遇,交叉处架起一座不大的铁路桥。铁路东侧是个货场,堆积着很多铁皮集装箱。过了铁路桥,铁路延伸进了一个很大的铁门里。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崔万顺经常会看到有集装箱被火车拖着从铁门里出来。只是近几年,很少看到火车了。货场早已废弃,杂草丛生,大铁门也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曾经漆黑油亮的大门,现在看上去像是长了癣,门上的锈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地上落了一层红褐色的碎屑。货场如同楼前荒废的小花园一样,透出衰败和暮气。
孙甜甜来时崔万顺已提着纸袋子站在楼底下的小花园等着了。看到崔万顺,孙甜甜就高兴地喊“崔哥”,边喊边紧走几步,脑后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听到孙甜甜尖尖细细的声音,崔万顺脸上的肌肉就向两边拉开了。
许是走得急,许是被凉凉的秋风给吹的,孙甜甜的脸红扑扑的。崔万顺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她。孙甜甜边接过纸袋边问:“上次您说仪器很好用,怎么才几天就又坏了?哪里出了毛病,跟上次一样吗?”
崔万顺说:“就是不动了,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孙甜甜拿着仪器左看右看,嘴里嘟囔着:“看着好好的呀,怎么就不动了?是不是跟上次一样接触不好?”
崔万顺站在一边不说话,看着孙甜甜摆弄,好像这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甜甜又说:“崔哥呀,方便到你家里插上电源试一试吗?上次那个拿回去插上电源就好了,是不是你家的电源出了问题?”
崔万顺说:“你要这样说就是推卸责任了,那我就不买了,退货!”
孙甜甜赶紧堆上一脸的笑说:“口误,口误,崔哥千万别生气,我给你换个新的就是了。”说着忙不迭地从包里向外拿新品。
崔万顺说:“不用换新的了,怪浪费的,把我的这个拿回去修修,修好了你再给我送回来。”
“好好好,谢谢崔哥,谢谢崔哥!”孙甜甜一脸感激,“明天这个点,我准时给你送过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