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

作者: 周海亮

1

车子坏在路上的时候,离村子还有三十多里。三十多里,比去城里上班还近,却让马川束手无策。半天没捣鼓好,只好给马青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一下。马青说,你回来了?他说,车坏在路上了。马青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语气中,责备多过惊喜。

马川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

1300里路,车子跑了13个小时。老家这边路不好走,七扭八歪,时宽时窄,加上昨夜突降暴雨,马川不敢把车速加得太快。老家像一个盘子,百花河从盘中缓缓流过,丘陵环绕四周。春天的时候,山里的映山红,田间的油菜花,河边的蒲公英、地黄和独行菜开得热闹喧腾。站在山顶上看,花们簇拥成大色块的图案。小镇叫“百花镇”,与周边那些“宋家镇”“孙家镇”“朱家镇”和“褚家镇”相比,尽显它的温软和与众不同。

两人站在路边,马川给彩玲讲鹅肠菜与雀舌草的区别,彩玲无精打采,尽是敷衍。在车子里蜷缩13个小时,彩玲疲惫不堪,马川给她讲这些,只想让她心情好些。彩玲不想回来,好不容易休几天假,她想在家补觉,但马川急成了猴子。前年和去年,每当想回来,总有事情打扰。今年过年朵朵突患重感冒,高烧近40度,马川奴仆般伺候她,就差替她生病。“五一”本计划回家,想到朵朵高考在即,还是不要折腾了。现在朵朵高考完毕并且发挥不错,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回来。然而临行前朵朵突然变卦,说同学约她去淄博,她想去。马川说,你快三年没见爷爷奶奶了。朵朵说,等上了大学,寒暑假有的是时间。说时目光闪烁,少女的小心思一览无余。尽管明知她在撒谎,马川还是答应了她。上次朵朵回来,就一个劲儿地抱怨,乡下点外卖不方便,看电影不方便,逛超市不方便,刷手机不方便。淄博与老家,女儿选择了前者。

马川的老家并非妻子与女儿的老家,她们凭什么要有感情?

以为马青会开那辆破面包,开过来的却是辆黑色别克。马青说前几天刚买的,赵老板换了大奔,别克就贱卖给他了。他研究了一阵子马川的车,说,虽然这几年货车有时也会坏在路上,但小毛病我还能凑合修一下,大毛病也没办法。三个人将马川车里的东西倒进别克,马青看到了龙井。龙井有两盒,是马川捎给父亲的,本不想让马青知道,这么一弄,肯定要分他一盒。

马青开着车,问,你三年没回来了吧?

马川说,两年半。

真行。朵朵怎么没回?

去淄博了。

干吗?

吃烧烤……

跑那么远就为吃顿烧烤?马青说,我在手机里看的,几块肉,几张小饼,就敢收15块钱。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在家炒盘肉吃不行?

马川看向窗外。一辆摩托车疾驰而过,几点污水溅上玻璃。

爹住院了。快到家的时候,马青突然说,腰痛。一动就痛,翻不了身。早晨我带他去医院了。

这么严重?

老毛病嘛。马青说,大夫问手术还是吊瓶,我说吊瓶。得住几天院……这么大年纪了,哪敢手术?

没啥事吧?

没事。马青打着方向盘,我交了八百押金。

窗外又下起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车子拐过一个土坡,百花河成片的香蒲尽在眼前。

马川想起小时候,他与孙桂香举着香蒲在河边疯跑的情景。

这次回来,除了要看看父母,他还想见见孙桂香。

2

走进病房,父亲正挣扎着想起来。他一手撑住床沿,一手胡乱地抓,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一个满脸粉刺的护士站在旁边,事不关己地往卡片上记录着什么。

马川跑过去扶起父亲。父亲看到他,说,回来这么晚?马川说,车坏在路上了,你别乱动。他质问护士,你就这么光看着?护士不高兴了,说,你们该留个家属陪老人。马川说,护士是干什么的?护士说,这么多病人,我们哪能护理得过来?见马川还想说什么,她边往外走边说,你们最好少让他乱动,抻着了扭着了更麻烦。

父亲告诉马川,三瓶吊瓶已经打完了,现在可以回家了。马川说,不是住院吗?父亲说,那也能回家,明天再过来打。哥儿俩扶着父亲往外走,父亲龇牙咧嘴,痛苦不堪。马川问父亲,刚才起来干什么?父亲说,想溜出去抽根烟,顺便看看你和你哥来了没有。

回去的路上,马青埋怨父亲没跟他说马川回来的事情,说如果不是车坏了,现在他都不知道。父亲说知道他昨天在路上开车,本想今晨打电话喊他过来吃晚饭,哪想到昨天夜里腰突然开始痛,就忘了说。马青说,这么大的事,你不该忘的。马川听出他的不满与怀疑,忙岔开话题,让彩玲给朵朵打电话报个平安,顺便问问她动身了没有。

那边的朵朵说,马上要出门。

到家扶父亲躺下,马川将礼物分了分。烟、酒、奶粉、海米、香肠、衣物……父母一份,马青一份,马涓一份。两盒龙井茶,父亲和马青各一盒。马川说,茶是别人送的,只送了两盒,就不给马涓了。马青推辞不要,马川将茶叶隔窗扔进车子。母亲正洗着排骨,说刚给马涓打过电话,她在路上了。马涓嫁到邻县,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也多是一个人。她在小区开了个小超市,早晨7点到夜里12点总得有个人盯着,现在超市又兼收快递和社区团购。马川能想象到她一天到晚忙成了推磨的驴子。

马川兄妹三人。哥哥马青从小喜欢摆弄机械,学习成绩也不错,父亲和老师都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他高考落榜了,后来他学了车工,天天与满是油污的车床打交道,曾经的“科学小少年”也愈发油腻。再后来他学会了开货车,先后给几个老板跑运输,拉铁屑,拉苹果,拉石头,拉生猪,拉海鲜,一直干到现在。马涓小时候胆小害羞,学习很用功,但除了数学,其他科的成绩永远中游偏下。她比马川小两岁,两人在同一所小学上学,有人欺负她时,马川就成了她的保护神。一次一个外号叫“无敌风火轮”的浑小子往马涓头上扔了一只毛毛虫,马涓被吓出了眼泪,马川就把无敌风火轮往死里打,结果被他妈堵到门口骂,吓得马川躲进厕所,半天没敢出来。前些年回老家,几个人聚了聚,无敌风火轮还提起这事,说他那时是喜欢马涓。小孩子嘛,不懂喜欢的表达方式,就吓唬和捉弄她。马川偷看一眼马涓,见她低头喝酒,对无敌风火轮的话充耳不闻。无敌风火轮在镇上开了家油坊,日子过得不错,人也很显年轻。他有两个读初中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外号叫“超级无敌风火轮”,一个外号叫“无敌旋风风火轮”。

相比马青和马涓,马川从小没什么特点。他不特别外向也不特别内向,没有特别喜欢的学科也没有特别讨厌的学科,跟谁都合得来又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三年级的时候,马川从一首诗里受到启发,决定把兄妹三人的名字改了。之前他们叫马青、马涛和马娟,父亲给他们取名的时候,随意得就像连卷了三支手卷烟。马川说,哥你叫马原,我叫马川,妹妹你叫马涓,这样多文雅。马涓听了,第二天就告诉别人她叫“马涓”了;马青却没听他的,不叫马原,还叫马青。两个月以后马川再读那首诗,发觉记错了,其实诗里并没有出现“涓”这个字。这事直到现在马涓也不知道,还天真地以为她与马川的名字,出自同一首唐诗。

这次马涓又是独自回来,她说丈夫得守着店,儿子饴宝还没放假。饴宝刚读高一,下巴长出了胡须,身体却像高粱饴一样白胖。有时饴宝会替马涓守一会儿店,每逢这时,总有个扎小辫子的女孩过来找他聊天。

快吃饭的时候,马青的儿子世豪才赶过来。世豪刚上初三,满脸粉刺,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席间母亲不停地给他夹菜,又不停地念叨好久没见朵朵和饴宝了,很想他们。马涓就说那让朵朵和饴宝约个时间一起回来住些日子,最好是七月中旬,饴宝没什么事,她给他报了英语补习班,八月份开始。马川说,那时朵朵恐怕回不来。马涓说,高考都完了,还能有什么事?马川说,她想去趟佛罗伦萨。

大家全愣住了。

佛罗伦萨?马青说,美国的州?

那是佛罗里达。马川说。

哪儿的?

意大利。

马涓的手机提示音说,微信到账8.5元。

朵朵想去意大利?马青说。

去看看。

干什么?

看看。

看什么?

随便看看。

跟大学有关系?

没关系。

那去干什么?

看看。

马涓的手机提示音说,微信到账12元。

去佛罗伦萨这件事,绝对超出马青的认知。去淄博吃顿烧烤在他眼里都是败家子行为,花一大笔钱去意大利,就是大逆不道了。

3

因为下雨,东屋的墙壁湿了一大片。东屋两年前就漏雨,父亲想着马上要搬进楼房了,没必要在老宅上再花钱,就一直没修。屋子平时闲着,逢马川或马涓回来,便成了他们的卧室。以前只是墙角漏雨,把被褥往炕边挪一挪,也能对付着睡觉,现在屋中央也漏,就住不成了。

母亲先是抱怨雨,又抱怨父亲突发腰疾,否则还能趁下雨前踩着梯子在屋顶蒙张帆布。马川问,新楼怎么样了?父亲说,很多人在装修,估计国庆节后能搬过去不少。马青说,咱爹的房子也准备装修,钱不凑手,一直拖着。不过前几天他找了装修队,钱到位就开干。马川对父亲说,钱俺们三个人给你出。父亲说,以前我以为万把块钱就够了,没想到现在这么贵。马川问,多少?马青说,7万,没法再省了。马川看看马涓,她与彩玲正帮母亲刷碗,手机不断提示微信到账多少元。彩玲问,咋没人用支付宝?马涓说,支付宝收款码是大强的。彩玲说,咋分这么仔细?马涓说,你晚上去哪儿睡?

马青建议去他家,说他那里虽不宽敞,好歹也是三室,他与世豪一室,马涓一室,马川和彩玲一室。马川说,别麻烦了,还得收拾,再说世豪是大小伙子了,还跟当爹的挤一张床不合适。马青说,那怎么办?马川说,让妹妹去吧,我和彩玲找家旅店。马青说,哪有回家还要住旅店的?搞得跟外人似的。母亲也说,住旅店不好,传出去,别人能笑话一辈子。马川说,爹不是还住着院吗?干脆我去病房对付一下,让妹妹和彩玲去你那里。见马青和母亲还欲反对,马川急忙说,反正住院费包含床位费,不住也是白交钱。果然,“白交钱”三个字,让母亲和马青动摇了。

夜里马川和马涓随马青去看楼房,小区里还有人在装修,冲击钻刺耳的尖叫声让马川感觉回到了城市。六年前村子就开始计划搬迁,一直拖到去年年底。村民们采取自愿的方式,愿意搬去楼房的,按老宅面积1:1分房。农村一间房的面积是固定的,所以对分到手的楼房面积,没人提出异议也没有理由提出异议。要是有人不愿意搬走,还可以住在村里老宅,不过大家私底下说,过些年村里人越来越少,水电、道路、电话什么的都会受到影响,到最后没几个人,什么都停了,不如早些搬进新楼。再说新楼多好,熬了一辈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个小时候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这两年马川虽未回来,但从与父亲的通话里知道除了刘山,村人都签了合同。等于说村子已经被彻底放弃,连同“桃溪”这个好听的村名。

小区大门做成牌坊模样,上书:金色御园。马川问,这名字谁起的?马青说,不知道。马川说,没人问?马青说,房子给够面积就行,问这些干什么?叫什么不是住?再说我觉得金色御园这名字挺好的,听着就很有皇家气派。他先带马川和马涓参观了他的房子,三室,八十多平方米,又带马川和马涓参观了父母的房子,一模一样的面积和格局。他说一下子装修两个房子,他得白干两年。马川说,爹的房子我出3万,你和妹妹每人出2万。马青没说话,看看马涓,马涓的手机说,微信到账1元。马川说,等明天我转钱给你,装修时你帮着盯着。如果7万不够,剩下的都算我的。

从小区出来,马川要去医院。马青说,真去?马川说,反正病房里除了我没别人,咱们就别在这事上再讨论了。到了医院门口,马川先抽了一支烟,然后蹑手蹑脚去病房,里面果然空空荡荡。躺下来,见孙桂香发来信息,问他到家没有。马川想了想,说,刚到,在陪父母吃饭。孙桂香发来一个笑脸,马川觉得笑脸里充满怀疑。这时马青打来电话,说他们到家了,又说,你真不该住病房。

不去马青那里住,是因为马川感觉拘谨。这几年他越来越觉得与哥哥之间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当然仍然手足情深,不过很多时候,很多事,变得小心翼翼。比如父亲忘了跟他说自己要回来,马川就得解释一番,似乎他与父亲有什么事情要密谋;比如他给父亲捎两盒茶叶,担心哥哥多想还得分他一盒;比如哥哥只需要告诉他装修得花7万块钱就行,没必要解释乡下装修也是城里的装修队,一点儿也不便宜之类的话;比如他宁愿住病房也不去哥哥那里。哥哥住在一个叫“宋家洼”的村子,距离桃溪村,不过六里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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