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呼啸
作者: 程多宝1
叔叔盘算着带我和大宝进山,可把我高兴坏了。要知道,正月里大姑家好吃的可多了。
我与大宝自幼没了爹娘,叔叔把我俩归拢到他的屋檐下。叔叔是父亲的堂弟,是个光棍。我们这样的一家三口,只有年夜饭才能有几碗没法堆高的“硬菜”。我们三人钻进钻出的那个黑洞洞的茅屋,再不换草,就要漏雨啦。
只是这次进山,我们兄弟俩没有想到。
大宝听说要进山,抿了抿嘴。
“怎么,你不想进山?这次我们去的,可是大姑家。”我说,“你不去,我去!再远……我也得去。”
说起来,叔叔兄妹几个,父母死得早,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他这个当哥哥的,当年得知大妹妹认可了山里的吴守财,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山里有什么好?比稻堆山村还要穷呢!”叔叔只说了这么一句,剩下的就是唉声叹气。
“三十多里地,你力气没长全,这次别去了,有好吃的,我带一口回家。”大宝说。大宝上了初中,说话文绉绉的。我低头望着脚下的鞋——两个大脚趾早就不安分地伸出头来透气了。好在冬天总算过去了一大半。母亲走得早,我与大宝脚上的布鞋,还是河那边的外婆做的,隔年一双,中间这一年要想不断档,那就得指望玉华表姐了。
没办法,母亲命苦,年纪轻轻得病走了,丢下我与大宝两个男娃。当年她也是个弃女,磕头认了外婆做干妈,所以外婆并不是我们的亲外婆,隔年给我和大宝一人做一双鞋子就不错了。大姑家的长女玉华,很早就辍学在家,农闲时分也隔年做两双鞋子,给我和大宝一人一双。
去大姑家,一来一回六七十里地,能不费鞋?不用大宝说我也知道。所以刚一踏上进山之路,那个睁着两只“眼睛”的鞋子,已被我插在腰间。我的一双光脚踩得山石哗哗作响,哪怕留下一地的血印子,只要有顿好吃的,那也没啥。
那天是农历正月初七,去了大姑家,准能开洋荤。
还有多远?不远了吧?尽管我嘴上没吱声,眼神还是让叔叔看出来了。
“熬不住,就穿上鞋,要不要我背?好歹走了一半的路了,赶上午饭,保准吃顿大肉。”叔叔说。
即使过年,我们家也吃不上一顿大肉。叔叔身子弱,单是口粮工分能挣回来,就算烧了高香。我们家眼巴巴地过个年,那几碗勉强盖住碗底的荤菜,可是要一口口地合计着吃。
与别人家不一样的是,每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叔叔都要扫屋。扫过一遍,家里真的清亮多了,像是洗了一把脸。家徒四壁,那几面墙壁扫得再干净,又不抵吃不抵穿,“脸面”干净了有个啥用?一出门还不照样寒酸兮兮?
一个腊月的早上,我去河边挑水,碰上村那边的一位远房堂姐。那个堂姐与我叔叔一般大的年纪,她悄悄塞给我两毛钱。回家时叔叔听我说了,说:“你老子在世的时候没少施舍她们一家。”
我父亲生前是方圆几十里手艺不得了的裁缝,乐善好施也有些名声,几乎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欠着我们家或多或少的钱。只不过这都是些口头借款,仅有的几张借据,父亲临终前还是狠狠心将它们付之一炬。后来我母亲病重,在大宝的搀扶下,支着病病歪歪的身子,一家家上门讨要。有的人家躲了,有的人家嘴上说要偿还可一直不见动静,还有些人家赖账,我母亲气得病情加重,硬是没有一点办法。
母亲病故之后,叔叔收留了我们兄弟。合并的两个穷家,连老鼠都懒得光顾一回。渐渐地,河那边的外婆也不怎么过来了。以前我父母健在的时候,她隔三岔五地过来,看见我们兄弟两个笑嘻嘻的,临走时还要夹着一堆碎布头子,有时带过来几卷布匹吩咐父亲做成各类衣裳,从来没说要付工钱。
大姑难得过来一次,一来就在我家忙个不停。
有一次,我俩放学回家,大老远就闻到从屋子里飘出的香气,这香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我俩齐齐地拽到灶台前。三个多月了吧,我们家就没吃过米饭。平时我们也就喝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饭,顶多再啃几口山芋啥的。
这次不一样了,我们叔侄三人一人盛上了一碗米饭。那可是堆得高高的一碗,还有久违的鸡蛋羹。刚一捧上饭碗,我还以为埋在山上的妈妈活过来了。后来我才知道,米呀鸡蛋呀是大姑一路背过来的。
2
只闻饭香,却不见做饭的人。叔叔告诉我们,大姑回家了,刚走不久。我与大宝跑到村口张望,看到那条弯弯的山路上,有个远去的身影。我们大声叫着大姑,大姑没有听到我俩的呼喊。到后来,大宝抱着我爬到树上,我们望着大姑远去的身影,直到眼睛望得发酸。
大宝说:“那时的大姑,也有四十好几了吧?”我点点头。
大宝又问我:“怎么了,眼睛湿乎乎的?”
“太阳闪得。”我说。我的眼帘里晃荡着大姑的那对耳环,金光闪闪。后来,我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姑姑当初定亲时吴守财的彩礼,就是这样一副耳环。
一副耳环,就娶走了我的大姑,那得多贵重呢?
大宝说:“是不是我看花眼了,大姑的那对耳环,像是铜的。”
走在路上,我和大宝急匆匆地在叔叔前面撒着欢儿。那个大山洼子,虽说遥远得走不到头,可是我们毕竟去过一趟呢。
那个夏季,特别热,特别干,太阳像着了火似的。很多天都没下雨了。我家住的稻堆山村依山傍水,一时还没感觉到灾情。
那天,村上一位伯伯过来。那位伯伯对叔叔说:“山里遭遇旱灾,小水妹子那里,怕是没有菜吃,你这个当哥的该说句话,老陈家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日后让吴守财抓到什么话柄。”
叔叔连连点头,像是早有此意。难怪前几个夜晚,总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原来惦记大姑一家如何度过灾情。大伯的意思是,全村五家姓陈的出点钱,再在自留地里采摘些蔬菜,不管有没有长成,一股脑儿揪下来再说;不够的一大早赶集买,怎么说也得凑上两担蔬菜挑进山去。宗家的几个叔伯不让我家凑份子。可是第二天,叔叔就从街上回来,递给那位宗家伯伯几张难得一见的五元票子,还有几张一元两元的。过后好多天,我俩才知道叔叔上街卖了米,这以后我们家的稀饭更稀了。
也是那次,走在半道上,大宝悄悄告诉我,那个宗家伯伯使了个坏主意,他想借我们几户陈姓人家进山送菜的机会,给我的大表姐玉华撮合婚事。玉华来过我们村子,村支书看中了她的腰身与脸蛋,想让她当儿媳。那位伯伯的老婆,那天进山时一路与另外几位婶婶说着笑着,还说:“要是做成了这门亲事,书记家岂不是等于捉了一只金鸡?玉华这个侄女这回可是从糠箩跳进了米箩。”
那几个换着肩膀挑菜的陈姓男人,有的是长辈,有的还是堂兄辈分。他们听着她们说笑,一路笑得前仰后合的。
3
我们一家人赶去的这天,却是正月初七。
老辈人有一种说法:七不出,八不归,初九出门惹是非。
叔叔想了想,不信这一套。谁说初七不出门?他就带着我们两个直奔山里。其他日子若是撞上了别的亲戚走动,我们兄弟俩极有可能连个上桌的机会也捞不到,顶多大姑悄悄往我们碗里夹几片肉……那么,一来一返的六十多里路,那不是白走了?
叔叔咧了咧嘴,那是他没有办法的表情。一到正月初七,我们家的菜碗里真的没了油水。
我们沿着那条细若鸡肠的小路,一个劲儿地往山里拱。走着走着,我们闻到了松脂的香味。
大宝的鼻子可尖了,问我:“敢不敢吃,搞点松脂?”
我蹦了一下,没有够着。身后的叔叔吆喝起来:“别蹦别跳,裤裆炸了线,没人补。你们两个,当心石尖子戳破脚掌,没人背。”
走得近了,叔叔的声音柔和了不少。“松脂,是能吃。今天不要吃,吃闹了肚子,到了大姑家,不就亏了?”
这话说得实在。我的口水止住了。
叔叔又说:“要是大姑大姑父,还有表哥表弟,玉华表姐给你俩搛菜,不能伸碗接,要往后躲,装也要装个样子。你俩搛菜时,筷子要往青菜豆腐锅子里伸,鸡鸭鱼肉,那是做碗的,不要搛。过了正月十五才算过完年,今天正月初七,才过了一半。”
我一想,坏了,走这么远,不就是想放开肚子开个洋荤吗,凭什么这个那个的?
我们拐了个弯,走进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山林。
山林里有一条近路,能少走四五里,但是要翻过铁路。上次送菜时,叔叔走过这条路,只不过这一路的石子,让我的脚板子有点受不了。
到大姑家,除了想油一回肠子,我还特别想见玉华表姐。
我们一家三口都是爷们儿。家里不见女眷,成天臭烘烘的。玉华表姐来的那回,我与大宝这才闻到了女性的体香。玉华表姐脸上是不是涂了雪花膏?香味淡淡的,很好闻。她人都回山里有些日子了,香味似乎还留在屋里呢。
翻过铁路,我们兄弟俩才知道,脚板子真的不如钢铁硬。有火车驶过,我们看到火车里的旅客一脸惬意地坐在车厢里。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与大宝正月初七这天,居然光着脚丫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只为吃顿大肉。
我们三人在村边那条小河清洗脚丫时,我的身子突地一冷:坏了,插在腰上的鞋子少了一只!要是光着一只脚,怎么进大姑家?正月里,怎么说也要图个吉利啊!
叔叔说:“莫哭,哭啥,是有点远了……唉,家里,真的没啥可吃的了,墙缝里抠不出一星星油水……”忽地,叔叔一扬手,把我丢的那只鞋子拿出来了,原来鞋子一直塞在他的腰上。叔叔一直跟在后面,生怕我们落下什么。
4
见到大姑已是午饭过后。正在收拾碗筷的大姑跑出屋子,一把抱起了我,嘴里直喊着“乖乖”之类的。我突然看见,大姑的耳环没了,还有就是他们一家的午饭比我家好不了多少,顶多多几个小菜。大宝有了吞咽口水的动作,还是很响的一声。叔叔坐稳身子。吴守财跟他说话,叔叔也没什么好接腔的,老半天只是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可是,我们饿得快不行了啊!我四处张望,玉华表姐呢?偶尔闪身的大姑,不知什么时候又戴上了那副耳环。很快,几个点心盒子被端上桌子,大姑往我与大宝的兜里塞了好几块糖果。正愣着神,桌上摆上了瓜子花生,还有糕点。
我刚要伸手,对面的叔叔咳嗽了一声。大宝的脚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啄了我一口。
“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不了兜着带走,姑父为你俩撑腰。”大姑父对我们说完,又对叔叔说:“哥,干吗?过年嘛。”
我才知道,玉华表姐外出挑酒糟挣外快去了,还带上了两个弟弟,也就是我的两个表哥,其中的一个与大宝差不多大岁数。听说挑工那活,一担半里地,能挣七分钱,来钱算是快。只是酒糟那玩意儿冲鼻子,大老远就让人闻得恶心。
累散了架跑了三十里地,还没等吃肉呢,就闻到一股酒糟味。
“刚建的酒厂……通铁路的好处……再难闻,能挣到钱总是好啊。”叔叔说。大宝悄悄地告诉我:“背过脸去,少喝几口酒糟风,要是闻醉了,这一趟那可是白苦了两只脚。”
我心里念叨着,风啊,行行好,往回刮吧,别欺负外乡人,我们初来乍到呢。
我与大宝有些晕乎乎的当儿,大姑算是忙完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摆得满满当当。叔叔一个劲儿地说着,像是做错了事。“搞三碗面,我们打个尖就回。妹夫啊,上次去稻堆山,水都没喝一口……这场面,我们大队书记家,也抵不上啊。”
“都是家里人,有些菜,摆一下就行了,收了吧。”叔叔的央求被大姑手里的一双筷子打断。我与大宝一时不敢伸筷子,叔叔交代过的,这次要是表现好,明年正月还有第二回。
吴守财等不及了。尽管他刚刚吃过,还是坐在桌边陪着叔叔喝酒,并对我和大宝说:“孩子,想吃什么,就伸筷子。”
肯定吃一块大肉解馋嘛!但那碗堆得高高的红烧肉在桌子对面。大宝的筷子,怎么伸向面前一碗黑乎乎的“干子”去了?这“干子”靠我俩最近,大姑怎么故意把油水重的红烧肉不放在我们面前?我有点不高兴。只是那种“干子”我俩还没见过,吃了一块,还真好吃。
“那是猪肝,姑父家做碗,招待贵客人的。”叔叔急了,恨不得让我俩吐出来。
大姑的嗓门高了:“什么贵客,再贵,也没俩孩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