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景入深林
作者: 流马1
舅姥爷自从来到我们家,就整晚整晚不睡觉。他躺在床上叹气,整夜整夜地叹气;翻身,不停地翻身,然后继续叹气。有时还伴着呻吟,仿佛浑身有说不出来的疼痛,有一辈子说不出来的懊悔,又间或自言自语,说着什么含糊不清的梦话。就这样还是不行,他必须得找个人说话了,就会叫魂似的,一遍一遍喊我爸爸的小名,小臭,小臭小臭,你睡了没有?
就算爸爸已经睡着,也早就被他的那些动静吵醒。起初爸爸不明就里,以为他身体哪里不舒服,就会第一时间回应他,怎么了,舅?舅姥爷会说,你过来,我给你说句话。有啥话你就说呗,又不是听不见。堂屋和里屋一墙之隔,已经睡下的爸爸根本不想起床。舅姥爷说,你过来我给你说。爸爸只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到外屋,来到他的床前。舅姥爷朝堂屋八仙桌旁边的椅子努努嘴,搬把椅子过来,坐下说。爸爸就搬了把椅子到他床头,坐下,听他说些什么。
舅姥爷问,有烟吗?爸爸又去八仙桌上找烟,给他点上一根儿。他在被窝里只露个脑袋,手都不伸出来,任凭爸爸把烟塞进他嘴里,任凭那烟在嘴上燃烧,任凭烟灰落在被子上。等爸爸几次帮他把烟灰从被子上拍打到床下,他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把烟从嘴上移开,手臂耷拉到床沿上,烟灰这才簌簌垂落到地面。
什么事儿啊,舅?爸爸很困了,打着哈欠。舅姥爷说,你不抽一根儿?爸爸摇头,他想赶紧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学校还有课。舅姥爷说,这床我睡不踏实,一闭眼,你娘就坐在床沿上骂我。爸爸说,她骂你干吗?他说,她骂我把扁担丢了,还说我没有扁担,就像个提不起来的筐,举不起来的石墩子。爸爸问,你的扁担呢?舅姥爷说,现在谁还用什么扁担,我的扁担早被他们拿去当烧火棍了。爸爸说,明天我给你买把新扁担。
舅姥爷说,你以为什么扁担都听我的吗?你娘以前不这样,以前她可从来没有骂过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这么小气,就连我睡她的床她也不乐意。以前她可不这样,你姥爷姥娘死得早,小时候是我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没吃的了,还是你娘带我出门讨饭吃……
爸爸不耐烦,怎么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没什么事儿我回去睡觉了。爸爸不想听他说以前他们讨饭的事,起身回里屋,任凭他继续喊爸爸小名,臭,小臭,小臭瓣儿!变本加厉地喊。爸爸最烦人家喊他小名,但这是他老舅,也没有办法。
回到里屋,妈妈就嘀咕,你说说咱舅,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学校里教书,大小也是个老师,他怎么还总喊你小名儿。你说说他吧,以后叫他喊你大号。
爸爸说,这是重点吗?
妈妈说,重点是啥?爸爸边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边说,重点是咱舅这里又严重了。妈妈说,那赶紧让表弟来接他走吧,该去医院去医院。
爸爸说,这是重点吗?
妈妈说,重点是啥?
爸爸也烦,睡你的吧!
2
他们都觉得舅姥爷快疯了,或者已经疯了。只有我爸妈起初不这么想,否则也不会把舅姥爷接到家里来小住。人老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行为奇怪一点,说话神经一些,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舅姥爷是奶奶唯一的弟弟,爸爸唯一的舅舅。如今爷爷奶奶早都去世,家里没有了老人,爸妈这么做,大概也是想尽一点孝心。
我对舅姥爷的记忆不多,只有小时候一点。他身材高大,像个巨人,须仰视才得以见其面孔。我还记得他有一张方形大脸,晒得黑黑的,脸上从来只有一种表情,像随时都在和人生气。我们乡下管这种脸叫作“生疏脸”。“生疏”,不是陌生的意思,在我们的方言里指的是铁生了锈,所以也可以说那是一张永远生着锈的脸。这样的脸上生着的一张嘴,自然也不灵活,说出的话永远生硬,短促,像石头,像弹珠,像从喉咙里蹦出来的铁枣核,既打人,也噎人。
小时候我在院子里满地爬,捉蚂蚁玩树叶。说不定哪天这个巨人就会从外面的门洞里走进来。我最初只是看到他那双大脚,像平地上突然隆起的两个土丘。顺着土丘,视线蚂蚁一样沿着他的双腿往上爬,直到我的脑袋无法再往更高处扬起,才勉强看到他的脸。黑色的大脸膛,颧骨高耸。
他冷冷地盯着我看一会儿,突然喊一声我的小名,犹如半空里的一声闷雷,我当即就被吓得打了一个冷战,连滚带爬,大哭着去找奶奶。
总是这样的见面方式,我和这舅姥爷的关系也就可见一斑了。他从此一直很鄙夷我,认为我是一个毫无胆色,不会有大出息的人。每次见到我奶奶,都忍不住埋汰一下她这个孙子。我奶奶只在这件事情上对他不满,但两人的争吵也仅仅止于“你孙子没出息”“你孙子才没出息”之类的嘴仗。
但他毕竟是我奶奶唯一的弟弟,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总还有一个疼爱他的姐姐。他就那样出现在我们家院子里,突然竖起他肩膀上的一根扁担,晃一晃,那扁担两头都空荡荡的,这是故意给他姐姐看的,意思是他又空手来了。奶奶自然不介意,等他回去时,扁担两头就挑满了东西。
奶奶总是一口一个“挑儿”地喊他,“挑儿”是他的小名。舅姥爷从小就喜欢挑扁担,所以才给他取这样一个名字。奶奶说他们家挑儿生长在旧社会,旧社会是有神仙的。他年轻时去梁山拜过师,老师父的功夫是“神行太保”戴宗的弟子们一代代传下来的。从梁山学成归来后,路过黄石崖,又遇到黄石公。黄石公见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且一脸横肉,二话不说就要传他兵法,无奈他们家挑儿不识字,看不懂兵书。但黄石公爱才心切,只好退而求其次另传了一副甲马给他,助他一日可行五百里。我想这就是舅姥爷功夫在身从不骑自行车的原因了。那时亲戚们谁家有红白事,都会约在一起走亲戚。不少人家里都有了自行车,只有舅姥爷坚持徒步,外加一条扁担。他不会骑自行车,也从不屑于学习骑自行车。亲戚们在路上遇见他,说要带他一程,他坚决不肯,他觉得搭车坐在人家屁股后面,等于吃屁。但往往舅姥爷比别人先到,别人到时,茶他都喝过了好几轮了。
问题是舅姥爷从梁山学成归来后,赶上了新社会,虽一身本事,也只能在生产队里挑大粪。同样都是一根扁担,把粪从牲口棚挑到洼里去,别人一天最多两三趟,他一天却可以几十个来回,还脸不红心不跳。他代表生产队往公社里交公粮,四五十里不换肩。那时候他工分挣得多,又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很快就造起新屋,娶上媳妇。新媳妇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就去世了。舅姥爷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把房子推倒重新翻盖了,又给儿子娶上媳妇,孙子孙女也都有了。
表叔是单帮一个,所以小名就叫单帮,继承父业,起先也只是挑扁担,后来变成拉脚。所谓拉脚,就是养个牲口,让牲口拉着板车帮人运送东西。那时农村盖房子的人多,需要从山里运石头或者去砖窑拉砖头。表叔脑子灵活,拉脚干久了,就干起包工头,从运料改为到处给人盖屋子,后来发展到进县城给人盖楼,挣下不少钱。这时舅姥爷年纪大了,就只能帮儿子看工地,一天到晚吃住都在工地上。
舅姥爷讲原则,生怕有人偷东西,三更半夜不睡觉,整夜整夜拿着手电筒在工地上转悠,抓了好几回偷东西的人,却都是自家的建筑工人。那些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乡里乡亲,他却一点情面不讲。于是工人对他就有意见,总在表叔单帮那里说他的不是。舅姥爷说,老子替儿子看工地,难道不该维护儿子的利益吗?谁知末了,反而是儿子让他卷铺盖回家。家里孙女孙子也都长大了,用不着他看,在家一天到晚没事干,就只好受儿媳妇的气。
爸爸和表叔一样,也是单帮,没有兄弟,这表兄弟两个从小处得跟亲兄弟一般。爸爸始终把自己当个老大哥,动不动拿出大哥的样子来教训表叔。以前没结婚时还行,等弟媳妇娶进门,孩子一大堆,表弟对这个大表哥就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特别是表弟摇身一变成了包工头,腰包鼓起,再看这个仍只是穷教师的大表哥时也没那么尊敬了。过年表弟来看表哥,爸爸忍不住会说起怎么赡养老人的事儿,表弟就表现得很不耐烦。
表叔也不是没有委屈,他怎么会不知道老头子的不易呢?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现在过日子不再是一父一子那么简单。在他看来,老头子越老越邪性,整天没事找事,指桑骂槐。没多大的院子,一天到晚不消停,他在老爹和媳妇之间的夹板气也是受多了,仗着爹是亲爹,也开始不管不顾起来。儿媳妇每天变着法编排公公的各种不是,甚至连偷看儿媳妇洗澡这样的话都传出来了,把老头子气得要跳坑。家务事是掰扯不清楚的,爸爸作为舅姥爷唯一的亲外甥,表弟唯一的大表哥,也只能两头劝说,两头和稀泥,最后也不免落一身埋怨。
原本从奶奶去世,舅姥爷就很少来我们家了,他成了这门亲戚里面的长者,不再轻易出门走动,通常都只有爸爸去看他的份儿。谁料家里竟会发生这种公公与媳妇之间掰扯不清的事情呢?所以舅姥爷才不得不来我们家躲清静。一个外甥半个儿,不住外甥家他又能去哪里呢?
3
妈妈扛着锄头下洼,出门遇见舅姥爷晃荡着从外面回来。妈妈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刚从洼里回来,看了看我们村的庄稼,觉得不如他们村庄稼长得好。他又问妈妈去干什么,妈妈说要下洼去给花生地锄草。他问下南洼还是北洼。妈妈说下东洼。他说他也去。妈妈说,你不是刚从洼里回来吗?他说,我刚才去的是南洼,现在想去东洼,顺便帮你拔草。
妈妈以为他会拿个锄头一起走,然而并不,他只是空背着两手,外衣披挂在肩上,两个袖子一边一个空空地甩着,走在妈妈前面。舅姥爷年纪大了,但身材还是那么高大,那么挺直,妈妈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孩子。妈妈故意要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但这明显多虑了,舅姥爷虽然背着手,却走得飞快,好像要赶着做什么急事似的,袖子也因此甩得幅度很大。但他又不知道去东洼的路,所以每到一个路口就停下来等妈妈。妈妈赶上来,给他一指方向,他又急呼呼往前走了。街上的人问妈妈这是谁,妈妈就介绍说这是树东他舅。
那人就说,要不说外甥傍舅呢,那张大脸膛子和你家树东就像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但你家树东可没他舅个子高。妈妈就说,何止模样像,脾气也是一样臭,三句话说不对付就跟你着急。又有人过来说,这舅姥爷我认得,这几天一直在村里晃悠,挺高的个子,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老头子。见谁还都给人打招呼,粗门大嗓的,说半天也不知道他是谁。听口音是西乡的,看穿衣打扮,又跟个领导干部似的。说着大家就笑起来。
到了东洼的花生地,妈妈开始锄草。然而舅姥爷并不帮忙,只在地头上站一站,评点几句花生的长势,就又沿着地边晃悠去了。妈妈只是低头干活,偶尔抬头张望一下,却已经看不到舅姥爷的影子了。妈妈想也许老头子翻过了河堤,去河边了,就继续低头干活。一畦地锄到头,就到了堤根儿,只见堤根儿的斜坡上,有个人四仰八叉地在那儿躺着,正是舅姥爷。妈妈赶紧过去叫醒他,提醒他沙土潮湿,对身体不好。
舅姥爷睁开睡眼,大脸膛被太阳晒成枣色,有点迷糊,好像不认识我妈妈,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喊了声我妈的名字。我妈答应了,他却又没有下文了。又过一会儿,才说刚刚做了个梦,梦见他姐姐了。还是小时候,姐姐领着他讨饭吃的样子……
絮叨完他的梦,舅姥爷又问,你婆婆的坟是不是在这堤根儿下?妈妈说,婆婆的坟在北洼,顺着这儿的河堤倒也能走过去。他说,那我得去看看俺姐姐。妈妈说,不一定非得今天去,哪天让你外甥和你一起去,不然你找不着。他摇摇头说,我自己去,现在就去。但他并没有从沙堆上起来,还在那里坐着发呆。直到太阳下山,妈妈干完地里的活儿,他又跟着妈妈回家了。在路上又说,你们村啥都不好,就是地好,全是沙土,沙土能长好庄稼呢。我刚才躺的那沙堆,就很舒服,没有土坷垃,不硌人,还暖和,要不怎么就睡着了呢。妈妈心里嘀咕,这会儿睡好了,晚上又不睡了。
果然,晚上躺下后,舅姥爷又睡不着了,把爸爸叫起来,开始又一次床前谈话。你们村现在太不像样了。房子盖得一排排,看着横平竖直挺好看,可一个胡同几百米长,却只有扁担肚儿那么宽。户户之间连在一块儿,一道夹缝儿都不留,说得好听跟军营似的,说不好听更像班房,要有啥事,胡同两头一堵,谁都甭想跑出来。那怎么成?
爸爸说,这不是咱说了算的!
怎么不算!你是不是党员?还有那个大坑。我记得你们村以前有好多池塘,什么姜家坑,胡家坑,马家坑。你们老家屋后头那个,就叫姜家坑吧?多好的水坑,那水多清,岸上还有歪脖子柳,老娘们儿小媳妇们都在坑边洗衣服,小小子们在坑里洗澡,一到下雨天,鱼都乱蹦。冬天过年时,还有专门破冰打鱼的。那鲫鱼那么大个儿,捞上来大家都去抢,多热闹……现在成啥样了,一点水都没了,干了,死猪、死鸡、死老鼠都往里面扔。我今天在坑边上一走,太臭了,整个一大粪坑了。你说这是怎么弄的?你得管管啊。你以前也当过兵,在部队上就入了党,又在村里当过干部,你咋能不管呢?你得管,不然你白是个党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