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衣随水而去
作者: 吴湘岩我和父亲钓了一天鱼,只钓到一条三指宽的鲇鱼和四条两指宽的鲫鱼。太阳即将坠入对面的山崖,从河的上游荡过来一阵凉风,父亲和我相继打了个喷嚏。水里的浮标小鸡啄米似的跳动了几下,我还未来得及反应,父亲拽起的鱼竿已经弯曲成90度了。正当我喜形于色之际,一件褪了色的泳衣湿淋淋地离开了河面,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父亲的脸沉下来,慢慢收起鱼竿,将泳衣扔进河里,朝河边的草丛吐了几口唾沫,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二十九。”我说。
“难怪,今天是青红的忌日。”父亲恍然大悟,脸色更沉了些,“这鬼丫头,走了都还惦记着咱们。”
晚上,母亲带我到河边烧纸,一边烧,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意思是希望青红早日往生极乐世界,或投胎到好人家什么的。这世界根本没有什么鬼神,更别说投胎了,连青红自己都不信!这话我没敢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反对母亲的做法。河边虽然吹起了凉风,但火舌净往我身上舔,催出我一身的热汗。母亲叫我跪下,朝河面磕三个头。我难为情地蹲下,望着河边跳动的火光,鼻孔里充斥着纸钱的气味,耳廓里交织着蟋蟀的聒噪和无边的蛙鸣,渐渐有一种恍惚之感。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望见水里浮现出青红的脸,后来火光渐渐熄灭了,青红也渐渐模糊,最后消失了。
从我记事起,青红就一直待在我家,她很晚才上学,比同班同学要大三四岁。等我读小学五年级时,青红读初三,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每晚下自习后,校门口对她吹口哨的小镇青年起码能组建一支足球队。
那年夏末,边街所在的镇上来了一支工程队,整天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青红告诉我,他们在铺设一种叫光缆的线。我不信。她说是大树告诉她的。我问大树是谁。青红脸一红,告诉我他是工程队的小组长。
第二天傍晚,我就遇到了青红所说的大树。那时我正在河坝上洗澡,看见工程队的人沿河排成一排洗衣服。有个人被人叫作“大树”,站在河边清理衣服时,忽然一个圆圆的帽徽似的东西从他衣兜里滑落下来。那东西在溜滑的台阶上滚了几个跟头,然后掉进了河里。我听见他焦急地用我在电视里听过的那种带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朝四周呼喊:谁可以帮我把军功章捞上来!见状,我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在水底的石头间只探了一会儿,就把那枚军功章找到了。
“谢谢你,小兄弟。”他伸出黝黑而结实的手臂,把我从水里拉上岸。
“我认得你。”我举起右手把军功章递给他。
他瞅了瞅我,愣在那里。没等他问明缘由,我就急忙准备离开。他拉住我说:“这枚军功章失而复得,是你的功劳。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事,记得来找我。我叫曾树。”
“早听说了。”
他似乎很想跟我继续说话,但我趁他一不留神,转身溜走了。
“我认得你,青红的老弟——阿辉!”大树在背后嚷着。这下轮到我惊讶了。
晚上写完作业,我正在看青红淘汰下来的故事书。青红忽然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烟盒。我正纳闷,她说:“大树送的,你打开。”
里面塞满了子弹壳。我问青红:“他怎么认得我的?”
“他认得你右手背上的胎记。”
“哼,这个你也告诉别人!”我很气愤,但看着心仪已久的子弹壳又不好发作。
工程队吃住都在学校,白天干活,晚上休息。青红初三最后一个学期,英语老师请了产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英语老师代课,大树主动牺牲休息时间,给青红的班级代课。他的课,据说深受学生欢迎。
“他一个工程队出身的人,教得好英语?”父亲对学校的安排充满担忧。
“人家是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青红说的时候充满自豪,仿佛大树是她的哥哥。
“等着瞧吧,若他教不好,我一定找学校领导提意见。”父亲愤然说,“可不能拿你们的前途当试验。”
青红总在我们面前抱怨自己的英语基础不扎实,说要好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她晚上回家的时候,我通常已经睡下了。从父亲和母亲的片言只语中,我得知每晚都会有一个人送她回来。
有几天夜里,我特意没睡死,想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大树,结果几次都令我失望。送她回来的都是陌生的工程队工人,我连大树的影子都没见着。
青红的做法渐渐遭到母亲的极力反对。因为青红每天都很晚才回来,洗漱完后倒头便睡,第二天又早起,根本没时间做家务活。此前,家务活几乎都是青红包揽的。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在一天晚上对青红发难。
“之前说好的,家务活全包呢。”看着大红胶桶里堆满的脏衣服,母亲越发来气,掀开帘子朝里屋不停地喊,“青红,把衣服洗了再睡。青红,把碗洗了再睡……”
屋子里没有回应。也许是真的累了,青红第一次没有服从母亲的命令。像是一瓢油浇在了一盆炭火上,青红的反应瞬间点燃了母亲胸中积压已久的怒火。最后,她俩激烈地吵了起来。我从睡梦中惊醒,那时她们的争吵已近尾声,不久,母亲就被父亲埋怨着拉走了。也许是心情平复了些,或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青红默默地完成了剩下的家务活。
第二天,青红提出要去学校住宿。父亲对于她的请求不置可否。母亲揶揄道:“你以为住宿不要钱?不干活,一毛钱都没有!”
青红去学校住宿,实在是母亲逼的。青红在那段与我父母断绝往来的日子里,仍然同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我几乎成了父母与青红之间联系的桥梁。我发现,青红不仅没有为离开家而难过,反倒过得比以前更加开心了。
“不准帮青红交住宿费,她就是一只白眼狼。”每次,父亲想叫青红回家的时候,母亲便谈钱的事,并说女儿家迟早要嫁出去,青红又不是自己的女儿,这个冤大头也只有父亲这种蠢头巴脑的人才愿意当。被驳得次数多了,父亲便不再提,只是暗地里叫我给青红送生活费。
直到有一天,青红的班主任来我家家访,临走时委婉地向母亲透露青红没交住宿费的事,再加上母亲无意中发现了我给青红送生活费的秘密,这才同意接青红回来。母亲说:“亏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青红回家住,最开心的是我。她不在家的日子里,洗碗、打扫卫生这种家务活,母亲都让我干。青红回来后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活,我看得出来,她是不开心的,与我父母也没有多少交流。我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隔阂,而且越来越大。也许隔阂的种子以前就在她的心里种下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种子慢慢生长,最后撑破了她的身体。
我发现,青红只有在翻看一套挂历的时候,嘴角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套挂历她是什么时候带回来的,我竟然没发现。平时,她都把挂历锁在杉木箱里,回家后便取出来,挂在床头。挂历的封面是黄山迎客松,好几次我都想翻到第二页看看,却被青红警惕地推开。“里面都是各种松树,就第一张最好看。”她解释道。
挂历不就是摆出来看的吗?我思忖着,这里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的解释根本不能打消我的疑虑。终于有一天,我趁青红不备,忐忑地打开了箱子,挂历被我从第一张翻到最后一张,然后又从最后一张翻回第一张,除了封面,里面全是穿着各式各样泳装的模特。
青红喜欢到坝上那段平静宽阔的水域游泳,她的水性极好,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她会各种各样的泳姿,特别是仰泳,极其优美。她总是叫我帮她放哨。那天周末,我照例爬上路边那棵歪脖子槐树,四下张望。远处学校的方向有个小小的身影,看不清是谁。河里只有青红,她身着短衣短裤正从河这头游到河那头。
那个穿海魂衫的身影渐渐走近了。
“别过去。”我在树上看清是大树,使劲摇动着树枝朝他喊。
大树抬头望见我,提醒说:“小心摔了。”但他仍然沿着去坝上的小路往前走。我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他俩是熟人。这时,青红正从河那头往回游。
不一会儿,大树就走回来了。
“你们游泳,都不穿泳衣的吗?”他神情尴尬地问我。
“泳衣?没见过。”我从树上跳下来,“刚才我叫你别过去。”
“你叫我了?”大树似乎有点疑惑。忽然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右边耳朵:“我这只耳朵有时听不清。”
“为什么?”我问。
“有一次放炮,没响,我以为是哑炮,走近了,它却突然炸了。”
青红倒没埋怨我,只是在我说起泳衣的事之后,她便不再去游泳了。后来,她拥有了一件红色泳衣。泳衣是大树给她买的还是街上的冷生给她买的,不得而知。我们只是知道,有一天,那件泳衣被放在了我家门口。我正奇怪呢,青红就已经把它收进了衣柜里。但我从没见她穿过,因为她叫我放哨的时候,不许我在树上看她。我曾悄悄地爬到树上张望,但河面上并没有青红的身影,更别说看见她穿泳装的模样了,她对我的小心思早有防备。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便成了给大树和青红放哨的人。青红交代我,大树要给她补习英语,不能有人打扰。我像信守诺言的侠客,帮他们保守秘密。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河边,后来天气有点凉了,才更换阵地,转移到大草堆那儿。
秋后,人们把稻草晒干,运回房前屋后,围着笔直的椿树,码放成房子一样的大草堆。这些草堆的边上成了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守护大草堆是我的新任务。
大树和青红谈他们的,我就在附近晃荡,从来没有刻意偷听过他们的谈话,只偶尔听到他们说的一些英语词汇。我只记住了一句“I Love You”,问青红是什么意思,她羞涩不答。等上了初中,我才知道这句英文的意思。
有时候,大树也叫上我一起玩,听他天南海北地聊外面的世界,那通常是给青红补习完英语以后。大树经常跟我们说起大城市里的事情,那些高楼大厦有五十多层,比小镇背后的观音山还要高,超乎了我和青红对城市的想象。“比我们县的青龙山加上山顶的八角楼还高吗?”青红问。大树用手比画着远处的山峦,笑而不答。大城市的一切对青红似乎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听到精彩处,她甚至还用笔记下来。她说自己以后有能力一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树跟我们说起大城市还有很多好去处,比如游乐场、动物园、海底世界什么的,青红都听得津津有味。重复得多了,我便对大城市的话题失去了耐心,更愿意听大树谈起他当兵的岁月。我总是缠着他,让他讲那些军营里的故事。我告诉他,我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去当兵。
“为什么?”大树问。
“学会了本领,就可以像侠客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我对未来满是憧憬。
大树不再问了。他拿出那枚军功章,用手不停地摩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就是不说话,对当兵的事只字不提,好像他从没到过军营。
其实早几年,我就有长大后去当兵的想法。那时,有一个预备役连在小镇训练,我觉得他们天天摸着真枪实弹威风得很。有一次打靶完,父亲送给我好几颗子弹头和弹壳。加上后来大树送的,我一共存了十八颗。
没想到那年冬天,青红忽然就不再去补英语课了,每晚早早回来。她总是紧锁着眉头,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后来我才知道,大树有一阵回了老家,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女人。大树在那女人面前,自矮半截,像晒蔫了的苦瓜,连气都不敢出。这女人代替大树给学生补习英语。晚饭后,我们常常看见她挽着大树的胳膊在马路上散步。有好几次,我爬到槐树上掏鸟窝,透过树枝的缝隙,远远望见他们从学校里走出来,沿着马路往西边走,一直走到小镇边缘的那棵老槐树下,再掉头往回走。
女人不走了,在学校里代英语课。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青红说过英语课堂上的事。
那段时间,青红老是缠着我借她零花钱,并把她看过的童话书送给我。一开始我不以为意,后来借的次数多了,我便问她:“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不懂。”青红放下手里的书,陷入短暂的沉思,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没钱,就只能寄人篱下。”
“寄人篱下?什么意思?”我问。
青红却不说话了,继续埋头看她的书。我挨到她的身边,她似乎也没发觉。我瞟了一眼她手里书的封面,是鲁迅散文集。鲁迅我知道,我们学过《少年闰土》,我的脑海里常浮现出深蓝的天空下少年闰土手捏钢叉奋力向西瓜地里的猹刺去的画面。我又看了下她翻开的那页,标题是《娜拉走后怎样》。看了几行,我不感兴趣,就忙自己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