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
作者: 刘庆祥“您已偏航,前方150米掉头……前方100米掉头……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手机导航不停地纠正着路线。隋新尾随前方的车辆,下一道缓坡,离开了公路。一片灰尘弥漫中,车辆通过一道自动起落杆,进入了停车场。停车场内,高低错落的水泥地面、墙体残迹和满地碎砂石,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停车场是由一片大型厂房拆建而成的。
隋新把车开到场地最远端,选了一处容易识别的区域把车停下。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离目的地陆氏庄园还有多远?直到此时,隋新脑海里依然还挂着一串问号。
隋新清楚的是,他必须将车开进停车场,别无选择,因为前面有数名警察和一排红白相间的锥形塑料隔离墩挡住了去路,还有人在做离开公路进入停车场的引导手势。
隋新之所以寻找陆氏庄园,是因受一位辅警的启发。辅警是个女孩,身材不高不瘦,面色黝黑,小嘴陷于两腮之间,一副憨态可掬的可爱模样。隋新走上前去问她:“你好,请问环湖有哪些重要景点?”
“很多呢。”女孩顿了顿,又接着说:“你是想去陆氏庄园吗?”
“距离多远?”
“有点远,大约两三公里吧。”
不用多问,陆氏庄园一定是东湖景区的核心景点。因此,陆氏庄园成了隋新东湖之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其实,来东湖,就是一次阴错阳差的“偏航”。
春暖花开的季节,隋新独自一人来到江南一座陌生的城市,进行采访和田野调查,此举是为了写一本书。这样的旅行,对于隋新来讲,与其说是创作需要,不如说是一种习惯使然。近些年,每到这个季节,隋新都会离开自己久待的城市,独自远行,直到想回家为止。重新回到家中之后,一身的倦怠便荡然无存。他的这种习惯,时常让他想起蛇蜕皮或狗剪毛。
走出高铁站大厅,迎面可见的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像一个公园。一群肩背手拖行李的人淹没进一片花池绿树当中。大理石铺就的路面四通八达,人群进入这样的空阔地带,犹如一杯水倒在地面上,不知所向。习惯了从众的人们,在广场上自然形成一众人流。隋新也被裹挟其中。
此时,隋新想起自己当兵时火车站广场和候车大厅人山人海的景象。有一次,他护送首长爱人和三个月大的孩子回家,面对蜂拥而上的乘客和拥挤不堪的车厢,情急之下,他被战友从窗口塞进了反方向的火车里——这段经历成了他抹不掉的一段记忆。想到这里,隋新笑着摇了摇头。当他抬起头,看到走在前面的人都纷纷搭乘出租车一路远去时,这才发现,自己的方向在人流和惯性中发生了偏差。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预订的维也纳酒店位于火车站西广场。而此刻,他已经进入两道不锈钢栏杆之间,前后都是人,已无折返的可能,只能随人流继续前行。几经折转,才绕出出租车候车区。驻足四顾,却不见“维也纳酒店”招牌。打通酒店电话后,在服务员的引导下,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酒店。
酒店品质不错。隋新安顿下来,和衣在床上闭目躺了一会儿。抬手看手表的时候,已近傍晚六点,遂起身走出酒店。酒店一楼大厅两侧是一排商铺,借着火车站的地理优势,大多经营餐饮。
楼前,是铁栅栏圈出的独立空间和出入通道,通道只能允许行人和小件行李通过,因此,虽然与火车站一路之隔,却不喧闹。此时,已有吃过饭的市民在路边散步。隋新并不着急寻找餐馆,而是在一排酒店门前来回踱步。一家名为“衢州大众菜馆”的招牌吸引了他。
进店之后,隋新有了喝酒的想法。他找了一个角落坐定,点上一荤一素两盘小菜,要了一瓶二两装郎酒,轻斟慢饮起来。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独自在一个陌生的餐馆里喝酒,人来人往都与自己无关,也不会有熟人打扰,别有一种“心远地偏”的幽静。一瓶酒喝完,他又要了一瓶。两瓶酒喝完,有了微醺的酒意。起身结完账,离开酒店,隋新顿觉一身疲惫被洗脱了个干净,神清气爽,脚步也轻盈起来。
隋新穿过斑马线,回到了下午经过的西广场的巨大平台。他看到一群走错了路的人,在四轮观光电车的引导下,正从南往北走来。来到通往出租车停车场的通道入口处,观光电车停下,司机手指着出租车停车场的方向,说了几句什么。一群人在一片抱怨声中,由一个人带头,向着出租车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隋新带着几分酒意,漫步在广场上。三月末的江南,树木披了新绿,霓虹灯照射在花草上,整个广场看上去就像一个童话世界。隋新在柔美的灯光里不停地行走着。微风拂面,柳丝摇曳,音乐在耳边飘着,他的心绪犹如一湖春水,平静而充满暖意。
他来到广场的一角坐下。夜幕逐渐笼罩了城市,也吸收了城市的噪声。城市安静下来,变成一片布满光斑的丛林。被淹没进城市夜色中的,还有形形色色的人,包括隋新自己。现在他正隐身于城市的角落,冷眼审视着这座城市。在一座喧嚣的城市中,独自躲进幽暗一隅,无人知晓自己的存在,他为自己营造出一方狭小的清静。
然而,在现代社会中,每一个人都是无法遁形的。车票、机票、租车、住宿、吃饭扫码,等等,让每个人都置身于信息的旋涡。每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人,都像一条鱼,看似自由自在地遨游在海洋里,却不知,有一张网,随时可以把人兜出水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隋新茫然地目视着前方的公路。公路变成了一道道流光,那些流光里的人,不知将去往哪里。接下来的日子,隋新也将成为人流中的一员,沿着一条时光的河流,溯流而上,在被称作“遗址”的古人家园里,借助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剖开的历史截面,去追溯远古人类的遗迹,解读七八千年前发生在那里的故事。
隋新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古人的步履,比当下要慢得多。数百公里的距离,他们用了数千年的时间,历经艰难才从出发地抵达隋新脚下的这片平原,看到早晨的太阳从海面上升起。
此后的一周里,隋新按照行程计划,穿梭于多处遗址和博物馆之间,采访遗址发掘的项目负责人。
在灯光昏暗的博物馆里,他面对聚光灯下新石器时代里的许多器物,嘴里念念有词,追索着它们的前世今生,想象着可能发生在它们身上的故事,努力复原远古人类的生活画面。在不同的考古遗址现场,他考察地理环境变迁,力图与古人达成感情融通。一周以来,隋新一直埋头行走在幽暗的时空隧道里,仿佛一时间找不到返回的路径。
东湖之行,便是这种状态下的一段旅程。
去东湖完全是临时起意。此前的头一天晚上,隋新得到消息,计划中的受访人,突然接到通知,要去北京取回借展的一只小船模型。那只模型,是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船模,属于七千年前的人类遗物,出土于涯头遗址。那是一件差点毁于隋新之手的器物。
去年夏天,隋新第一次来到涯头遗址,那时候船模刚出土不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史前考古室主任、研究员,涯头考古遗址的负责人杨国瑞,得知隋新的来意后,十分高兴,把他带到库房,向他展示了刚刚出土的珍贵文物。当时,杨国瑞双手托起一只双头鸟木器,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它的出处、年代,以及图腾的意义。在杨国瑞放下手中器物的时候,隋新随手捞起了浸泡在水中的一只小木船,抓住船体的一头,单手将其拿离了水面。
“哎!”
杨国瑞惊叫了一声,赶紧疾步上前用双手托住了小船。隋新瞬间怔住,差点失手把小船摔到地上。杨国瑞解释道:“木器深埋于地下七千年,朽蚀严重,若不是在地下被含盐量较高的水分浸泡,它们早已化作灰土了。只有浸泡在水中,与出土前的环境保持一致,才能使它们不至于迅速朽蚀开裂。而单手拿取很容易折断,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说话间,他在隋新面前展示了一下正确的拿取姿势。
这只小船模型,半个月前出借到北京,去参加一次新石器时期的文物展览。安全起见,应北京方面要求,由涯头遗址项目负责人杨国端专程前往取回。因此,对他的采访只能推迟一天。
第二天一早,隋新便从网上租借了一台车,约定九点送至酒店。九点后,他驱车来到东湖,这才发现来的时机不对。
阳春三月,又恰逢周六,久居水泥“围城”的人们,都争相拥出城来,让身心接受春风、碧水和新绿的洗礼。长达45公里的环湖公路,变成了流动停车场。道路两侧的行人们摩肩接踵,仿佛正在举行一次“转湖”朝圣仪式。
孔子说“智者乐水”,但是,人类对水的依恋缘何而来呢?
隋新的心思,又回到了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有理论认为,人类的生命来自水。这么说有一定分子学上的依据。此外,人在脱离母体之前,也一直生活在羊水里,这也说明,人的初期发育是依靠水实现的。由此可见,人与水确实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然而,他最近的思考,却更多地侧重于人文方面。人类,在人猿共祖主干上分离出来之后,恰逢地球第四纪冰河期,严寒使人类完成延续种属使命的难度增加了很多。现代人类走向文明,应该是得益于地球变暖和随之而来的一场洪水,他们移山填海,走向河川和平原,开启了农业文明时代。也因此,水以神的名义走上了祭坛,人类社会逐渐兴起了祭河文化、祭海文化。
当今社会,人们何以“乐水”呢?来到东湖的人,都是因“乐水”而来的吗?他们是否都是“智者”?
隋新脑子里没能想出个头绪。
隋新将车停好,随着人流朝出口方向走去。前方不远,人流分成左右两路。隋新在胡思乱想中埋头走着,被人流裹挟着走上了左边小路。前方愈走愈见拥堵,行不多远,路便被人和车堵死了。有的骑行者干脆把自行车举过头顶,在车辆与人群中穿插前行。
左侧的一条岔路通向一个山包,路牌上写着“财神庙”字样。在这里,人流分成两股:一股是从财神庙出来的游客,已经求得神谕财运,正急于返回,等候应验;另一股是还没有求得的,继续前行,与返回的人群迎面相向。
有村民将三轮车、摩托车等停放在路边,等待疲累者租用。他们有的坐着马扎,有的双手抱膝蹲着,仰头看着一窝蜂似的人群。黑红的脸庞上,挂着毫无内涵的憨厚笑容,眼神里看不出丝毫对钱的渴望,像是一群看戏的观众。
隋新的心思,还停留在七八千年的历史中,对于当下的情境,脑海里还是一片懵懂。他遵循着自己向来的习惯,除非不得已,绝少与人搭讪或询问他人。往哪里走,全凭直觉;对与错,都视作收获。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出行,之前没有做任何功课。不仅如此,来东湖的决定,也是临时起意——前几天他与战友进行了一次通话,战友把这里称作城市后花园。因此,他大脑里存储的、有助于帮他做出判断的信息十分有限。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索性抱着“走到哪算哪”的心态,随波逐流,没头没脑地向前走着。
多年的军事素养告诉他,他正在围绕一座不大的山丘行走,路线终将交会于出发地,环绕一周即可返回原点。可是用时多长,体能是否充足,他心里并没有底。
遵循开车不走夜路的习惯,隋新不想在东湖逗留太久。根据出行计划,这次一日游,将在下午四点前结束,届时他将踏上返程之路。
又是一个岔路口,这次人流大多靠右。行不多远,进入一个村庄。村庄临湖而建,一条主路沿山势曲折延伸,民居分列两侧。临水一侧的房前挂着各色招牌,如:“小栖”“幽巷”“旧时光”“温情一刻”“临水人家”等等,皆蕴含着某种清幽的诗意。可是,从那些小商店里涌入涌出的年轻人发出的喧哗,街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狭窄的小路上急促摁着喇叭疾驰而来又擦身而过的二轮三轮电瓶车摩托车带来的惊心动魄,都与那些“清幽”的意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隋新没有兴致进出那些门店,他随着人流浑浑噩噩地走着,一时竟然忘记了陆氏庄园的目标。不过,那些电瓶车摩托车让隋新心里有了底,借助它们,可以按时完成下午的行程回到停车场,确保及时返回酒店。
至于为什么去陆氏庄园,除了那个“不高不瘦”女孩的提示,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似乎是走着走着,就进入了一个循环的圈子。他来东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一时,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如果有理由,或许就是为打发掉一天的时间。
选择东湖是个错误。他没料到,别人眼里所谓的景点、后花园,其实就是人多的地方,而他本性上是一个喜好安静的人。他本该在涯头遗址后面的山上,好好地审视和感受遗址所处的地理环境,然后找一僻静处坐下来,为日后的创作整理一下思路。
隋新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着,突然,眼前两个女孩的衣着,吸引了他的目光。两人穿的都是牛仔装,其中一人穿的是短裤,准确地说,是三角短裤,因为短裤的大部分布面已经被裁掉了,从后边看,小半个屁股暴露在外,走起路来,身体扭动得有点夸张,显出几分模特范儿;另一个,则从膝盖后侧撕掉了裤腿多半。两人谈笑风生,偶尔伴有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