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作者: 十三住县城单元楼的小弟家最近新添了六只小鸡。小弟分别给它们取了名字叫“阿吉”“米黄”和“咖啡豆”。
对,您数得没错,加起来一共六只,有名字的却仅有三只。因为时节有些早,被养在阳台上,所以第二天就冻死了三只。是妈妈最先发现的,她捡起三只已然僵硬的小小尸体,掼进垃圾桶。
小弟耳灵眼尖,发现了,问:“妈妈,您扔了什么?”妈妈不耐烦地回答:“死鸡!”小弟“呀”了一声,拱到妈妈腿边,不由分说踩开垃圾桶的扣盖,把三只小鸡又给掏了出来。见小弟用手抚摸着已经沾染了烟灰痰迹的小鸡尸体,妈妈撇了撇嘴,说:“也不嫌脏!”小弟说:“您不觉得它们很可怜吗?”妈妈说:“三只鸡雏,可怜什么?”想了想,又说:“又有谁可怜可怜我呢?”
眼见小鸡们口眼紧闭,尸身僵硬,确信是活不了了,小弟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吹拂干净,寻了条顶柔软的毛巾包裹起来。作为鸡,死后竟能有如此待遇,这让仍健在的三只小鸡很是惊讶。
“呀!把它们包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呢。”米黄一贯性子急,沉不住气。又说:“看哪,看哪,那小孩竟给它们磕头呢!”
“看见啦!看见啦!我们又不瞎。”咖啡豆趁空衔了一嘴小米粒儿——米粒儿有些干,它赶紧啄了一口水,接着说:“死了就死了,搞那么多虚的干吗?有那工夫,还不如多给咱们整点儿吃的实惠。”
小弟确实在给死去的小鸡磕头送葬。从阿吉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小弟高高翘起的小屁股。阿吉说:“那毛巾看样子像他妈妈化妆用的专用清洁巾,小弟拿去干了这,等他妈妈过后找不到,不把他打死才怪。”它开始有些担忧起小弟来。
小弟是个孤单的孩子,脖颈上永远挂着一串钥匙,每天上学都是一个人走,一个人回,一个人开门,一个人写作业。做完一切后,又一个人爬上楼顶天台,环抱双膝望着几乎没有几颗星星的夜空发呆。他身材颀长挺拔,面容消瘦,长胳膊长腿小脑袋,手总是习惯性地缩在袖筒里,身后背着一个大书包。为抵抗书包的分量,小弟的脖颈狠命往前抻着,这让他看起来有些佝偻,又让人感觉他仿佛永远在跟什么较着劲。
小弟几乎没什么朋友,很少说话,却又极爱自言自语,走路时说,蹲坑时说,读书写字时也说,咕咕咕咕,阳台上的鸽子一样。为了这,小弟没少挨批,小伙伴们也说他是个怪人。但他改不了。
小弟向妈妈请求养几只小鸡做伴。妈妈那时候在敷面膜,一张白脸,看不清表情。小弟讲完,过了好一会儿,妈妈都没反应。小弟以为她没听到,正想再说一遍,却见妈妈缓缓坐起了身,但妈妈仍仰着脸,盲人一样摸索着往前走。小弟知道这是妈妈的习惯,怕影响效果,敷面膜时绝对不笑也不说话,而且总试图榨尽面膜的最后一丝功效,不到洗手盆前从不揭下。小弟赶紧站起身,接住妈妈的手,把她引向洗手间。妈妈打扫完脸上的战场,这才说:“你跟我要东西可以,但,你能给妈妈什么呢?”小弟想了想,说:“妈妈,我好好学习,这个期末我考个第一。”
妈妈说:“那好吧。”
小弟践行了自己的诺言,这才有了阿吉它们的到来。自打阿吉几个来到小弟的生活里,小弟明显活泼起来了,每天一放学,他就急匆匆冲回家,噔噔噔爬上楼,直奔鸡笼。然后他顺手抄起两只小鸡,每只衣兜塞一只,噔噔噔跑下楼去,说要去楼下遛鸡。被捉的,有时候是阿吉和咖啡豆,有时候是米黄和阿吉,当然,很随机,不一定是哪两只的搭配。小鸡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窥视着外面的世界。小弟这时候下楼从来不是一步一级楼梯,有时候是三级,有时候是五级,往往三步五步就能跃下一层楼梯。偶尔遇见同单元的老人,对方问他:“小弟,你火烫了屁股一样跑这么快干啥?”小弟赶紧回答:“遛鸡。”老人不明所以,正欲找寻小弟所言的鸡在哪里,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恍惚中好像见过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又追问:“你也不怕它们拉到你衣兜里吗?”
“不怕,它们跟我熟。”听声音,人已然到了楼下单元门口了。
小弟是高兴了,但对于小鸡来说,外面还是太冷了,被小弟遛是件苦差。很快,当小弟放学后再伸手捉小鸡时,米黄和咖啡豆就都赶紧往边上躲了。只有阿吉,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动,等着小弟。尽管几只鸡里面数它最瘦弱,反应最慢,整天病恹恹的,但好像又数它最不怕冷。
咖啡豆说:“阿吉那个傻蛋,外面那么冷的天,也不怕。”说着,狠啄了一口鸡饲料,太干,又赶紧饮了一口水。
“外面其实有很多光景可看的。”米黄接话,“比如那天我下去,就看见小区花坛里住着一个大鸡妈,也不知道谁养的,肥得很。不过腿上拴着绳,不得自由,一天到晚还老叨叨个不停。”
“我也望见了。”咖啡豆抢话,“那货估计有癔症,以为自己不是鸡,是老鹰,一逮着机会就老扑棱扑棱乱飞。真难为它,那么爱运动,还那么肥。”
被打断话头,米黄不高兴,白了咖啡豆一眼,没好气地反问:“那你听清它一天到晚都在叨叨些啥吗?”
咖啡豆还确实没留意,一时语塞。
“还是我告诉你吧。”米黄明显是憋了一肚子的坏。只见它学着大鸡妈的模样张开翅膀在笼子里乱飞乱跳,一边扑棱,一边大嚷大叫。它的扑腾把鸡毛鸡屎扇到了饲料盆里,咖啡豆也不高兴了,忍不住凶米黄说:“这大好时光不用来干饭,瞎折腾什么?看把咱们的牢饭都给弄脏啦!”
说完,又低下头开始不管不顾地猛烈干饭,不再理睬米黄。米黄很无聊,提醒咖啡豆说:“你还是少吃点儿好,胖得越快,进屠宰场越早!”
咖啡豆不听。“我可不像你,我这肚子只要一空就难受无比,我才不在乎能活几天呢。我宁死也不当饿死鬼!”
三只小鸡里,小弟最爱阿吉。另外两只怎么能跟阿吉比呢?米黄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的三黄鸡。咖啡豆?这货最贪吃,现在模样大变,身上早已不是原来端庄、雅致的咖啡色了,而是现出了它芦花鸡的原形。小弟现在已经不再称呼它咖啡豆,而是改称豆包了。你还别说,这名字配它一步三摇、矮矮墩墩的形象,还真传神。
阿吉不一样,它自始至终保持了颜值,而且随着一天天长大,眼神愈加凶狠犀利,身材愈加瘦削健硕,爪喙愈加细长尖锐。特别是喙,现在鹰钩得更厉害了,以至于在一个槽里吃饭时,瞅着阿吉的喙,咖啡豆都忍不住啧啧感叹,说:“你看看,你快看看,你看看人家阿吉,真是老天赏饭,人家不管走到哪里,天生自带勺子。”米黄循着咖啡豆的视线望过去,还果真是,不由得跟着嘻嘻嘻哄笑起来。阿吉不理睬哄笑,专心埋头干饭,它也感觉自己的弯钩尖喙确实好使,一口一小勺,一口一小勺。它觉得这一体貌特征一点儿都不好笑。它之所以选择不接茬也不回击,是因为在想别的事,它开始担忧起它们几个的命运来。
妈妈在跟小弟算经济账,大意是不想再养它们几个了,因为不值。妈妈说,三只鸡一周的饲料钱是10块,现在已经养了30周,大体上是300块。这样平均算下来,每只鸡的饲养成本已经是100块。而且如果再继续养下去的话,成本还会不断增加。人类是讲究成本核算的,对于重要的事自然可以不惜代价,但对于“身外之物”,做取舍前,他们往往会打一下算盘,计算一下值不值。
小弟曾试图为它们几个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小弟说:“我可以不报辅导班不弹钢琴不吃零食不要零花钱不买玩具,甚至不要新衣服新鞋子,省下钱来养小鸡。”妈妈否决说:“这是两码事!我用在你身上的钱,那是我对你的责任,你没有处置权,也没有权利转而用到别的地方。”妈妈是位律师,随便一句话都能用上专业词汇,但“处置权”一词却不合时宜地提醒了小弟,他慌不择言,犯了一个大错误——不应该在妈妈面前提起爸爸——小弟想都没想就说:“那我能不能从爸爸给我的抚养费里挪出一点儿来买饲料?”不提“爸爸”两个字还罢,一提,妈妈立刻炸了。她一把扯过小弟,在他身上胡乱揍了几巴掌,又趁小弟倒下的间隙踹了他一脚。做完这一切,妈妈还疯了一样在自己头上乱抓乱挠,很快弄乱了自己的新发型。妈妈的这一举动把小弟吓傻了,他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呆呆地望着妈妈。妈妈很快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刚刚确实有些过激,这才强压下怒火,和缓了一下神色对小弟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许提起他!”想了想,又指了指客厅靠门的一个角落,吩咐说:“去去去,一边站着去——没有我的同意不准动!”小弟从地上慢慢爬起,走到门口乖乖站好。
小弟听到背后“啪”一声脆响,知道是妈妈又点燃了一支烟。自从离婚后,妈妈就染上了烟瘾,常常在客厅一边刷手机一边抽烟,经常整宿整宿不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神经病一样。大人的世界很奇怪,妈妈嘴上嚷着要美容要健身,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跑步,却又爱熬夜爱抽烟。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走路摇摇晃晃,浑身酒气。小弟支起耳朵,留心着背后的动静,他怕妈妈再像以前那样,气不过,突然从后面扑上来踹他一脚。过了好久,并没有。小弟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这一夜,母子俩谁都没再说话。
命运的重锤砸下来之前,一切看起来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米黄已经长成一只挺拔健硕的大公鸡,毛发油亮,浑身腱子肉,整天在笼子里哼哈哼哈健身练臂力。咖啡豆还是贪吃,三只鸡里面现在数它最胖,它一个就占去了笼子近一半的空间。米黄劝它少吃点,它却满脸苦相地分辩:“我也想啊,可臣妾做不到哇。”又拿最近不知从哪儿学到的所谓科学知识为自己开脱,说它们禽类祖上终日为食物劳碌奔波,以致形成了基因记忆,每当见到豆类、油类、糖类等难得的东西,往往就不由得想多吃一点儿,再多吃一点儿。等填饱了肚子,再那么美美地一躺,体内血糖血脂水平持续升高,就能触发多巴胺大量分泌,幸福指数会噌噌噌往上升。
“这个时候哇,真是快活似神仙哪!”咖啡豆继续兜售它的歪论,“县官也不换!”
一切的一切,阿吉都看在眼里,但它却越来越少说话了。它明白,世界即将毁灭,现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
阿吉最近迷上了画画。另外两只鸡都忙着争抢饲料,专注于吃饱饱和睡大觉,但阿吉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一有时间,它就背对着大家,在紧贴笼子的一面白墙上忙碌着。
“哧哧哧,沙沙沙;哧哧哧,沙沙沙……”
阿吉一边作画,一边回想它跟小弟曾经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刚开始小弟带阿吉出门时,阿吉都是亦步亦趋跟在小弟身后,小弟步伐大,阿吉行进慢,拼尽全力,仅能勉强赶上。见阿吉吃力,小弟干脆把阿吉架到肩上,没想到此后竟成惯例,小区从此多了一道风景: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肩上架着一只同样干枯瘦小的家鸡,在小区里东游西逛。
小弟还把阿吉当“树洞”,许多信息都是小弟在跟它倾诉时告诉它的。阿吉是最令人放心的朋友,小弟跟阿吉说任何话,从来不担心阿吉会四处传播。小弟告诉阿吉,他刚刚因为“打群架”被罚站。被打的人绰号叫“告状精”。上课的时候小弟又自言自语了,他一直有这个毛病的,他自己也很注意,声音从来都是极小极小的,从没有任何同学提出过异议。但为了得到两分的表现奖励,告状精举手告发小弟,说他上课说话。小弟分辩说他没跟任何人讲话,他只是在极小声地自言自语。老师最终判定,自言自语也不行,上课就要安静。于是小弟被罚了站。那节课,小弟什么也没干,只是死死地盯着告状精看。告状精被小弟瞅得心里发毛,又举手报告说小弟看他。老师想了想,觉得这事不太好管,就没再搭理告状精。放学后,小弟叫上了好朋友赵麟和阿嘉,把告状精拦在教室里理论。看大家都走了,赵麒这才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出教室,脚一踏出门槛就迅速关上了教室的门。告状精发现情况不妙,想跑,却已经来不及了。赵麟负责放哨望风,小弟和阿嘉两个打一个。小弟把告状精按在地上,一边打,一边说:“叫你告状!叫你告状!”
“无论如何,告密是不对的。”小弟最后总结说。听小弟这样讲,阿吉差点儿笑出声来,但它最终还是没有笑。如果阿吉真的没忍住笑了,小弟可能就会觉察到原来阿吉竟能听懂他的话,这对小弟来说,该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啊。
小弟还曾经跟阿吉谈起过妈妈。小弟说妈妈很辛苦,一个女人独撑起这个家着实不易。但同时又说,大人的世界着实让人不好理解。小弟举例子,说前几天妈妈带他上山游玩,遇到了一只还浑身奶香味儿的小羊羔。小弟非常喜欢它,小羊羔也非常喜欢小弟,他们就在一起玩耍。小弟跟小羊羔一起追逐嬉戏,给小羊羔头上戴野花编成的小花环。看样子,妈妈也很喜欢小羊羔,还跟小羊羔的主人攀谈起来。玩累了,小弟这才依依不舍地跟小羊羔挥手说再见。回来的路上,小弟突然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正目视前方专心开车,没看小弟,过了几秒,才不咸不淡地回答:“羊肉。”小弟预感到了某种不祥,急忙追问:“哪里来的?”妈妈猜到小弟想确认的到底是什么,又不痛不痒地回答:“就是刚刚你见到的那只小羊。”小弟循着气味找到放在后排下的小羊血肉模糊的尸身,看见它被装在一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里。小弟愤怒了,禁不住质问妈妈:“我们刚刚还跟它一起玩来着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妈妈说:“那又怎么样?”小弟瞪大了眼睛,说:“我跟它是朋友,我也看见你给它编小花环呢。我们怎么可以刚刚还是好朋友,转身就要吃人家呢!”妈妈很不屑:“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还要专心开车,别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