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作者: 赵兴国豹叔喊我师父大宝哥,我师父喊豹叔小豹舅。豹叔说,大宝哥你这是咋说的?师父说,各亲各论,谁叫我娘是你干娘的干女儿呢,三里村五里庄,不是亲戚是老乡。我对他们这种复杂的关系搞不明白,可我特别喜欢豹叔。每次他来师父家,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嘿,小墩子,又长高了,来,我试试这力气咋样?然后我们就掰腕子。豹叔的手又大又硬,尤其是握住他虎口的时候,感觉跟攥着一把锉刀一样。当我用两只手才把豹叔掰赢后,豹叔哈哈大笑着用手摸摸我的头说,是条男子汉。这时候,我就觉得我很厉害,把胸脯挺了起来,这一刻,就算见到桥头站岗的白狗兵,我也不害怕。然后,豹叔会像变戏法一样,手里要么多出一块糖,要么多出一块饼干。
有一回,他竟然变出一颗“炮子”来。不过那次他没有给我,只是让我看了看。那炮子有我手指那样大,搁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比师父锔缸的大钻头还重好多。我经常去桥头李寡妇家的杂货铺给师父打酒,听师父说,她的男人半年前被“锄奸队”一盒子炮给毙了,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炮子给打的。现在杂货铺掌柜的是蒲台县城里的马啸先,李寡妇给马啸先当了小老婆。我见过马啸先,听师父说他是十三团的营长,骑着马挎着盒子炮,还带着四个白狗兵。豹叔也曾问过我怕不怕,我没敢抬头看豹叔的眼睛。豹叔哈哈地笑起来。师父说,孩子还小。我心里说,我都十二岁了,我都能给大缸打孔了,还说我小。
豹叔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脸瘦瘦的,可胸脯一直挺着,而师父因为常年挑着锔缸的担子,腰身总是罗锅着。我总觉得他们俩在一起不太搭,可我也知道,他们是好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豹叔极少白天来找师父,到后半夜,听到三声猫叫,我就知道,那是豹叔要来了。师父嘱咐我说,这事对谁都不能说,包括你爹。我点头答应。
我爹先前送我过来学徒的时候,跟我说过,说我师父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我跟着他学了两年,除了锔盆锔缸,除了有豹叔这个朋友,倒也没发现他还有什么本事。我倒是感觉豹叔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每次来,豹叔总要和师父在里屋嘀嘀咕咕说好多话,而我要到门口去。师父说,听到声响,就进来和我说。大晚上的哪有什么声响,除了一两声狗叫,就是夜猫子的咕咕声,大桥上偶尔经过的汽车的喇叭声,河水低沉的哗哗声。
除了豹叔这个朋友,师父还有个朋友,叫马啸云,是马啸先的叔兄弟,是另一个营的营长,他分管大桥。之所以能成为朋友,是因为我师父给马啸云修补了一件瓷器。据师父说,那是一件明朝的瓷器,是一套茶具中的一只茶杯。
那是腊月里的一天,天擦黑的时候,一辆洋车在门口停下,进来一个叫老曹的白狗兵。老曹喊,老宝在家吗?师父从屋里迎出来,把白狗兵让进堂屋里,回头嘱咐我烧水,沏茶。老曹说不用了不用了,马营长让我告诉你,明天带着你的家伙什儿,去他府上干个活儿。师父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别着急回去,我这儿刚好有五个鸡蛋,我炒上,咱哥儿俩喝一壶。老曹说不行啊,马营长还等我回去回话呢。
第二天,我和师父挑着挑子,过了大桥,来到县城南关的马啸云家里。马啸云搬出一个很漂亮的盒子,从里面轻轻地拿出一只缺口茶杯来。师父接过来,看了看说,马营长,这是个老物件啊,可是这块残……师父的话没有说完,马营长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块瓷片来,说,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请你帮忙,这活儿,十里八乡,也就你能做了。师父慌忙摆手。马营长说,你先看看,你要是能帮我把这茶杯修好,我重重有赏,绝不会亏待了你。师父说我试试我试试。然后拿着瓷片和茶杯,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最后师父说,我有多大本事,使多大本事吧,只要营长不嫌弃。马营长说你看着办。师父说我得回去一趟,这得使专用的钻头,专用的钉子。还有,还得麻烦营长,买上好的蓝靛色的颜料。马营长说,这个你放心,你要什么,我给你准备什么。
我给师父打着下手,前前后后忙了三天,最后师父终于把茶杯交到了马营长手上。马营长看着手上的茶杯,差点把眼珠子掉到茶杯里。他又拿出一只完整的茶杯对比了一阵子,对师父竖起大拇指,说,宝师父,你这手艺简直是绝了。原来,师父按照茶杯上的花纹,专门做了钉子,又用颜料浸泡好,按照茶杯花纹的走向,精心地打上孔,上好钉子,如果不用手细细摸,是发现不了有修补的痕迹的。马营长给了师父十块袁大头,师父一再推辞。马营长说,你不要就是瞧不起我。最后师父说,咱这样,这十块大洋我收下,是我的,之前我也没什么孝敬您马营长的,现在我借花献佛,营长您也别嫌少,给府里的孩子们买挂鞭炮,这不快过年了吗?马营长哈哈大笑着,又对师父竖起大拇指。师父说,马营长,我也有个要求。马营长说,有话你开口。师父指着我说,这孩子跟着我辛苦了一年,到这年底下,想吃口白面馍馍,您看能不能赏一个?马营长说,这个好办。回头命令副官去厨房,装了十个大馒头。副官又嘱咐老曹把我们两个送出门。到后院拿馒头的时候,我看见两个白狗兵拖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往另一个院子里去。副官对师父说,抓了一个共产党的奸细,估计过不去今晚。师父问,啥意思?副官说,后半夜就装麻袋扔河里喂鱼了。
出门后,师父又问老曹这事,老曹说现在风声紧了,听说八路军在山西把日本人打得够呛,死了千余人,皇军急了眼了,天天骂马营长。老曹说着,看看四周没人,贴在师父耳朵边说,你修的那套茶壶茶碗,就是送给龟岛太君的。师父听了,忙不迭地跟老曹说好话,还拿出一块大洋给了老曹。老曹连让也没让就装口袋里了。难怪师父之前和我说,这个老曹是个老财迷。
师父也是个财迷。我知道在挑子中间有个暗藏的小抽屉,干活赚来的钱都放在那里面。过了年,有一回豹叔过来,我隐约听到师父说他给了马营长和老曹一些钱。豹叔说,你做得对。
自打有了马营长这个朋友,不要说过桥去县城方便多了,年来节到的,吃口白面馍馍,也不是难事了。从这事上看,师父倒是也有些本事。可是每次看到他对白狗兵点头哈腰,动不动还要从口袋里掏几张准备好的票子的时候,我又觉得他不如豹叔活得像人。还有,那十块大洋,不知道能买多少白面馒头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师父给马营长修好茶杯后,大桥上的日本兵就多了一个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段日子,师父对白面特别感兴趣。只要是进了人家的门,师父就说家里有个快断气的老爹,临了想吃一碗炝锅面,说着说着还掉泪。要知道,那个年月,只有地主家里,逢年过节才能偷偷地磨一点白面吃,要么就是保长家,凭着从县城的军需处领的票,到东关的三和商行买一点白面,老百姓哪有吃白面的福分。当然,师父的努力也不是白费,隔三岔五他就能买到一点白面。买到后,师父对主家发誓说不会往外泄露,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白面藏在小抽屉里,带回家。
前些日子,师父带我去河南台西刘家锔一口大缸。路过大河许家,我看见出村的路口已经被人用杂乱的木柴堵了起来。我好奇地走过去看,远远地能看到村里有几处地方还冒着烟,只是没看到有人出来。我问师父咋回事。师父说前天日本鬼子来了,杀了不少人,不知道跑出多少人来。我问,为啥?师父说,为啥,鬼子杀人还因为啥吗?刀枪在他们手里,他们想杀就杀。师父的话好像有重量,在我心里砸出好多坑来,我的心里既沉重又恐慌。
来到台西刘家,刘掌柜听了师父关于他老爹的话,发了善心,给了足足有三斤白面。师父千恩万谢。见师父装得像模像样,我心里暗暗发笑。回去的路上,师父可也犯了难,小抽屉装不下,过大桥遇到检查可咋办呢?师父说,要不这样,小墩子,你挑着挑子过大桥,我跟在你后面,咱瞅机会。说完,师父躲到庄稼地里,把白面一点点包进布条做的腰带里,捆在腰上。
正是玉米棵一人高的时候,站在桥上,能看到河两岸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据师父说,修这座桥的时候,抽调了全县的木匠过来干活。先前没有桥的时候,过河需要摆渡;桥修好了,桥头贴了告示,说有坏人搞破坏,就加了岗哨。我和师父隔三岔五就在桥上过,和那些哨兵也都熟,比如老曹。熟人见了,也就是问一句有没有违禁品,我们回答一声没有,然后哨兵摆摆手,我们就过去。可自打加了日本兵,就没有那么简单了,要真的放下担子打开抽屉看看。日本兵每回都板着脸,不像白狗兵,多少还有个笑脸。每回我都不敢正眼看那个日本兵。
那天说也奇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大桥上,竟然除了哨兵一个行人也没有。我挑着担子走过去,正好是老曹值班。他假模假样地把挑子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收下过桥费,摆手让我走。还问我一句,你师父呢?我说,闹肚子在后面呢。我过了桥,在路边等师父。远远地就看见师父上了桥,老曹走到我师父跟前,上下搜了一下。突然,那个日本兵冲到师父跟前,用刺刀朝师父腰间一戳,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我看见一团白色的烟雾。我想坏了,白面被发现了。随后我看见那个日本兵呜呜啦啦喊着,抡着枪托就打师父,老曹也跟着打。我原想站起来过去救师父,可是不知道怎么了,两条腿跟灌了醋一样酸。等我终于站起来,师父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桥来了。师父一路走着,也没有看我。我想师父肯定是在生我的气,只好拖着酸软的腿,挑着担子跟着师父回家。
晚上,豹叔来了,查看了师父的伤势。师父说,伤着肋骨了,这日本鬼子可真狠。说着师父艰难地翻了个身,疼得发出低低且沉重的声音来。师父说,你知道大河许家的事了吗?豹叔点点头说,我觉得这事不能等了。师父说,可惜,我这下不了炕。豹叔说,我看现在的白面是足够了,就是得去拿引信,你去不了,明天我去。师父伸手拉住豹叔的手说,王豹同志,你不能去,太危险了,桥头上、县城里到处是缉拿你的告示,你不能冒这个险。豹叔慢慢地把师父的手拿开,扶他躺下,说,大宝同志,咱们都是党员,都是战士,能因为这点风险,就撤退逃跑,就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把枪炮运到战场上,去杀害咱们中国人吗?师父又挪着身子说,王豹同志,任务一定要完成,可我们也要避免不必要的牺牲,除了你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豹叔说,你受伤动不了,我不去,难道让小墩子去吗?
我?听豹叔这么一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又好像被摁在醋水里狠狠涮了涮,又紧又酸。
那不行,师父说,他还小,万一被日本兵发现,我对不起他爹。
我也没说要让小墩子去,你先别急。豹叔看着我说。可我被豹叔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之前在豹叔的嘴里,我总是被叫作男子汉,而这次,豹叔没有说,他非但没说,还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行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从嘴里蹦出这样三个字来。
不行不行。豹叔一脸严肃地说,小墩子,我知道你心疼师父,你也恨那些日本人,可是你还小,你不知道那些日本鬼子有多么凶残。
豹叔一下子就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刚才看到师父腰背上的淤青,看到师父转动身子时痛苦的表情,我心里就恨那些日本兵。还有,凭啥不让我们拿白面,马啸云家就可以吃,日本人就可以吃,我们又不比他们缺鼻子少眼睛,就因为我们是穷老百姓吗?之前,我爹和我说,咱们穷老百姓,就是路边的草,大的牲口,小的虫子,都能咬咱们一口。可是我觉得爹说得不对,哪儿不对,我不知道。
我真的行。我说。
行也不行。豹叔说。
师父在炕上欠了欠身,说,说不定小墩子去还真行,他小,目标也小,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
我说,豹叔你就让我去吧,大不了,我完不成任务,你再去不也一样吗?
豹叔和师父互相看了看。豹叔把手往腿上一拍,说,行。
然后他们又嘱咐我走哪条路,到哪里,找什么人,说什么话。最后嘱咐我说,万一被敌人发现,就说不知道,咬死了说不知道,你一个孩子,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你,我们找人想办法救你,记住了吗?
我点头说,记住了。
我挑着锔缸的挑子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到树梢上。师父挪着身子,把挑子里用不着的东西都拣出来,尽量让挑子轻一些,并严肃地嘱咐我,要把拿到的东西,放在那个隐藏的抽屉里。走在大桥上,我看到宽阔的河面上,河水打着滚地往东流去,水流冲到大桥的木桩上,哗哗作响。
因为以前和师父来过,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家药店,和掌柜的说来拿药。掌柜的问我拿什么药,我就按师父教给我的说了一遍。掌柜的把我带到后院的柴房里,拿出一个纸包,我把纸包放到抽屉里,然后挑着挑子回家。
就在我转过街口的时候,听到后面有人叫我,我回头看,竟然是老曹。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了我一些闲话,最后说,出城的时候小心点啊,最近共产党破坏很厉害,城门和大桥都加了岗,你可别跟你师父似的,因为一口白面,差点丢了命。老曹这话,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的腿又开始酸起来。我的眼不由自主地就往挑子的抽屉上看。我想万一鬼子打开抽屉,看到那包东西,会不会用明晃晃的刺刀杀我呢?想到这里,挑子在我肩上变得异常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