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记
作者: 黄披星恋人希望留在大城市,他却执意回到海边的老家,是为了寻旧爱还是报旧仇?父母早已逝去,旧屋徒留悲伤。久居异乡的漂泊感,回到故乡的陌生感,大概都源于他内心深处的疏离感。无论是海里还是岸上,他们始终没有抵达。
1
那年从东华大学毕业后,在多个公司辗转了几年,后来我去了一个靠近黄浦江的水产公司上班。有一天就接到了晨光的电话,说让我有空照看照看他即将去上海上大学的大儿子陆生。其实我的记忆里对这个陆生印象十分模糊,隐隐只记得这还只是个流鼻涕的小孩,怎么一下子就要到上海上大学了呢——速度这么快吗!算来是有点亲戚关系,可我说不清是哪种亲戚。反正,是比较远的那种,很可能都出了五服了。何况现在,认亲戚的习惯即便在我们那个渔村里,也不那么多见了,简单说就是人跟人之间,大概没那么亲了吧。
“学校一般般,但毕竟是大地方——就当是见见世面吧。你有空帮看看,别惹祸什么……什么的,就行!”晨光在电话里说,口气十分客气。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即便不那么亲,算村里人,或说同一角的人,这种亲戚我还是认的。这个“角”是我老家渔村的老话,四边十六角。我不太懂意思,大概是村里的各个地方吧。
“放心吧,我抽时间肯定去看看他,陆生对吧?够快的啊,一下子就上大学了。放心,只要我人在这里,活着在这里,就一定去。哈哈!”我跟这个算表哥或表表哥的人,说话也一点不介意。轻松点,算是一种拉近的关系;即便我平时未必会那么想,但还是这么说了。
“那……谢谢了!谢谢你啊东阳,回来我请你吃饭。”他还是有些见外,像是还有一些介意似的。奇怪的是,我觉得本来应该是我心存芥蒂,却怎么就反了过来了?唉,算了吧。
我去找这个算表侄子的陆生,也有点费劲。他在上海很偏的一个地方,学校也一般,我觉得简直就是私立的野鸡大学,还贵得很——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上这么一所学校。成绩差一点的话,也不一定要找这么一所学校啊。我请陆生吃饭的时候,大致上听他说了,倒是他老爸希望他去大城市上学,说这样才算是见了世面。
我不好直接反驳,这种奇怪的执念,是不是一种下意识的补偿呢?“你爸没赶上的事情,让你来了!对吧?”
陆生不置可否,这孩子也算听话。其实按照他的成绩,如果去北方学校,起码可以上一所公立的二本学校,结果却来了这么一所简直有点冒牌性质的大学——就为了这个所谓的大城市的牌子啊!
我不多说,起码在低一辈的孩子面前,还是鼓励为主。我只是有点惋惜。当然,嘴上还是说:“大学只是入门,关键还是要靠自己。自己优秀了,什么学校甚至什么专业都不重要。”
陆生略带疑惑地点点头。
有一点遗憾是,我其实在陆生到上海上学的第二学期,就回了福建。我在一个朋友引荐下,去了福建这边一个新成立的跟海洋有点关系的集团公司。因为是跟本专业相关,冲着发展前景,我决定回来。很快,我就成了这个公司里专门负责海面收储的一个部门负责人。水产到海面,不算远,甚至算比较近的。因为公司初创,需要专业人才,而我们这个水产专业,本来是偏门,这阵子倒是略微吃香。
我回福建之前,也跟陆生打了电话,说了情况,更多的就是交代他要好好学习,学好本领,不要辜负家里人等,反正就是一些正确的废话。说实话,我还真说不出更多高水平的话。既然不能不说,那还是老话多,实在吧。
陆生学的是财经。这一点在我看来也有点不理解,甚至是有些鄙夷的。一个渔村的孩子,学什么财经!我自己学的还是水产,起码跟海洋或者是鱼类还有些关系。财经是什么东西?那纯粹是好高骛远嘛——哪里来的财富给你经营?我那阵子就是这么看待这个事的。可能也因为这个,那半年多我去陆生的学校很少,一般就期初跟期末去两趟,也就见个面聊几句,吃个便饭啊。这样就算一个小小的交代了。再下来,我就回福建了。
回来之前,我跟晨光在微信上说了一嘴,说我可能会回福建上班了。还说了陆生还是很乖,大学生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希望他能成长得很好,不辜负你的希望。这样的话,说了几句。但晨光等第二天才回了消息,说谢谢这一年多的帮助,孩子都说了;也欢迎你回来,一定要联系见面啊——大概这么几句吧。
微信文字上看不出人的情绪,但我还是隐隐觉得晨光这些很客气的表述,算多少有些隔阂吧。或者是对陆生的独自求学,因为不能再让我其实是很微弱地监管一下,有略微的失望吧。
当然,刚回福建那一段时间我自己也忙乱了好一阵,直到一个多月后我才跟着团队来到海港村里。在重新呼吸到海洋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有些眼眶发热,也算通体畅快了。那种久违的味道,虽然刚开始有些呛人,但很快就被爽利的海风灌了个神清气爽。算起来,这种体会确实给了我有点找回自己的感受。离开是一条路,那么回来呢——算不算也是一条路呢?
我很快明白,其实从我所在的码头到我家也包括晨光家,都已经很近了。只是现在这个码头的路,包括沿着码头盖起来的这些房子,让这个渔村的面貌变得有些不容易认了。现场变了。感觉上真正不变的应该是这个渔村固有的那股味道,只是刚回来,我被这个味道砸得有点晕——死鱼烂虾的味道还是太熏了!所以即便这里是我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子,有些时候陌生感也会十分强烈。
我感到不知是愧疚,还是对自己的那种疏远和抗拒,也很是疑惑。
那段时间,我跟吴星辰的关系还没完全断了,还不时要聊几句。她还是在争取从公司的位置上往上挤一挤,我觉得没必要。我们吵得也厉害。我离开上海,几乎也是跟她断绝的一种方式。我估计她也明白,就是事情来得突然,她有点不死心。说起来,我也有点舍不得。只想着我人不在那里了,其他都好办。这个大概可以叫作硬隔离吧。我本来对自己逃一般地离开上海有点不舒服,回来了几天看看海面,似乎也缓解得比较快。我还是觉得我跟吴星辰,是两类人;简直就是——城里人跟乡下人。我不介意自己就是个乡下人。
城市是你的避难所吗?吴星辰也会很直接地问我。那种眼神,我感受到了轻蔑,但并不很生气。你以为的城市,就是你的城市吗?我没说出来,但是这样想了。我离开上海后,也把吴星辰的微信推给了陆生。我心里其实是不愿意的,但还是这么做了。我也不知道陆生会不会跟吴星辰联系。我本来想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问我也可以。但因为我人不在那里了,这算是一个最简单的弥补。我跟陆生说,有什么事情可以问吴星辰。
吴星辰是刚开始很热心的那种人,往后就越来越实际了。城市人的秉性吧。或者说,被城市教育出来的秉性。
我会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那些公司同事会问我,你真的是这边的人吗?这个话问我的时候,我自己也真有些恍惚感的,回答起来也不那么利索了。其实他们可能不知道,摸鼻子不一定是因为对味道的不习惯,而更是对自己某些方面的不自在。
当然我也会想,这海水还是以前的那片海水吗?这也是奇怪的却不自觉就浮现出来的问题。
2
这一片海湾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就在这一片海湾边上长大,陌生的原因是很多年我都拒绝对这片海湾过于亲近。当然,在别人特别是游客们嘴里说的那种美感,于我来说略显平淡。虽然我每次回到这里,也都要到海湾上走一遭,甚至有时候会从这片海湾一直走到海岬的那里去,看一看那些小时候奔走游玩的场地,还有那一片风蚀下来的长达几个世纪的沙砾海岸线。
如今的渔村几乎都会被以发展旅游的名义,进行着一些本地人看起来的破坏,却还是被叫成是建设和开发。这早就是不可避免的。我小时候玩耍的那一片叫作沃仔的沙滩,几乎已经不见了,剩下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已经变成了一条海滨公路。沿着公路边建的都是独栋的渔村人家,也基本上都开上了各种名称的海鲜饭店,再加上各种的食杂店、面包店、小孩玩具店等,加上几家所谓的民宿、足浴店,和一些年份更长的海鲜店跟汽修店,基本上一路满满当当了。
跟晨光见面就在“海霞海鲜店”里。我记不起上次见晨光是什么时候,隐隐觉得是过年的时候,但不太确切。我每次过年都会回来几天,也是急匆匆的,大概初三左右就会离开。所以,每次都会见一些人,但也不刻意,见几个算几个。随意吧。晨光的样子并没什么大的变化,主要的样貌还是一个字:黑。从脸上到肩膀,都有部分蜕皮的痕迹,海边人就是这样,哦不,是海面上的人才这样吧。
“今年怎样,海路?”这都是必要的问候,海路就是海况,也说海境,其实就是海上的收成。这是老话,见面必问的话。
“还可以。就那样,不兴不鼓。”还是老话,差不多的意思。这话其实也等于没说。但是听这样的话,倒是让我觉得有种亲近。说实话,我对海上的收成并没有什么概念,即便说一个月两三万元,算多吗?那是不是每个月都这样呢?不可能啊!还有,每年都有禁渔期三个多月呢,怎么算?成本呢?多还是少?现在的油价啊人工成本啊,七七八八的,多少算好呢?更不用说,还有台风季呢……
晨光的酒量不好,很容易醉,这点我倒是有印象。他脾气好,就是很容易醉。所以,就很少喝酒。烟抽得多,船上人,烟少不了。包括我老爹也是这样。烟比酒要多得多。看得出他是因为我在上海多少算照看了陆生,才很努力跟我喝。其实我酒量也不好,但还是比他好得多。
“让陆生去那么远的地方学,你也真舍得啊?”我半是抱怨地说起这个话题。
“以为说,远一点,学费收得多,成绩还低,好报志愿。人家说,好学校不如好城市,我就让他去了……你不是在那嘛。哪里知道,你回来了。快啊!城市不好啊?”晨光几乎是有点喃喃自语,半问半答地说了一堆话。
“你让人洗脑了吧?好城市好学校,主要是合适才好,跟城市有什么关系?北京、上海就一定好?那都是误解啊!”事情已经过去,其实多说无益。
“城市不好,那学校能好到哪里去。还是去大点的城市开开眼,也好。我那时候就想去,哪里……对了,珠海。其实如果是广州、深圳,就好了。”晨光的大城市梦,竟然真的存在。不算神奇,算不彻底吧。年轻时代的星星点灯,远方的灯火诱引着。
别说,在这海边的小酒馆里喝着酒,说着有意无意的话,浪的声音很轻微,这多少缓解了这些日子的焦虑感。那种遥远的城市感,很快就被海风洗刷掉了很多。再说,我在城市里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倒像是从一个过客转换到这个本来之地,也很好。我细想一下,离开这片海域的时间,还是超过了十年。高中,大学,就业的四年多……看着这个也只比我大四五岁的晨光,小孩竟然都上大学了。我本来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却也难免有些模糊的伤感。
细想一下,大概在我还没上高中,他就已经结婚生子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快快结婚生子。我没有印象。从小学开始,我对父亲的印象都是早出晚归的一个人,对我的学业没有要求,很少过问,或者说很难有时间和精力去过问。所以,当那些事件来临的时候,对于过去的一些记忆,也都像是被抹去了一样。或者说我和家里的人,都在刻意回避那一些。
父亲成不了海上的人,也就意味着我也只能成为一个岸上的人。那么,像晨光这样,是也想着赶自己的孩子上岸吗?我不知道。甚至说我有点不愿意相信。陆生说过晨光想让他去大城市的想法,是不想让他再回到海上吧。我也不记得晨光说这话,还是陆生自己的看法。
那天我才知道了晨佳竟然就在岸边靠近小学的那条路边上,开了一家面包店。
大概隔了两天我找机会去了晨佳的店里,她果然在那儿。虽然说一个我印象中的少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形象,让我有点失落了一下,但她的样子还是那样——没有芥蒂,喜笑颜开的人。要说是中年妇女也是有点过分,她只是打扮上有点简朴,或者说太简单了些,宽大的衣服,过时的款加上褪掉的花色,让她整个人都有些陈旧起来,那种渔村女人的样子,加上这边妇女们难免的古铜色,这对我来说自然是一个记忆中的反差。
推得更早些,当然也是我记忆的更深处,我当时经常在晨光家里住,在小孩的时候。四五年级到初中某一段时间,我们都在晨光家的楼顶平台上睡觉。一批孩子到海边游泳,去妈祖庙前的水井里“过淡”——就是洗一遍淡水,随意吃口饭,再去沙滩游戏打闹,完了就睡在沙滩上。要是大人们不在,那是不让睡沙滩的,得回家去睡。我就经常睡在晨光家。那时候的这些活动里,晨佳也基本都在。
晨佳发育早,印象中她很快就胸前隆起。我最早对女生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其实就是来自晨佳——她给了我某种奇异的感觉。虽然那不是我的初恋,但晨佳的那种女性样子,给我最早的异性体会。因为沾点亲戚,我对晨佳更多的是一种亲戚家的姐姐感。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比我大,只是因为她发育早,我自然就觉得她比我大了些。现在想起来,其实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