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谈
作者: 许玲母亲突发脑梗,兄妹二人面临残酷的生死抉择。如果做手术,母亲大概率会成为植物人;如果不做手术,预示着生命走到尽头。七天足够神创世纪,七天也足够人走向寂灭,可是七天里那些关于生与死的谈论,将伴随着血脉亲情永存。
11月8日 ICU走廊
ICU的门关着,如同难产的子宫,母亲在里面挣扎。不锈钢的门泛着白光,像一汪荡漾的羊水。齐娅盯着它,期待着门开的时候,从产道里滑出一个新生的人。
此刻,齐娅似乎看见了母亲出生的时候。一张简陋的木床占据了房间的一半,床下铺着厚厚的稻草。晒得焦黄的稻草从床板间挣脱出来,一根根纷乱地刺在床沿边。女人咬紧了嘴皮,沁出来的血干成了黑色,她的手痛苦地将稻草揪起来,让它们一根根垂落在床踏板上。她经历了一天一晚痛苦的挣扎,终于将另一个女人带来了这个世界。一个孩子的降生过程在齐娅脑海里面栩栩如生,她甚至能够想象那个瘦小的孩子像只小老鼠,顶着稀疏的头发依偎在一个干瘪而潮湿的胸膛前。屋外,一棵脱光了叶子的大树如同扫帚般清扫着天空。太阳不耀眼,淡淡的黄色。这一幕曾被外婆反复讲起,母亲是外婆的第三个孩子,比头生子还要困难,差点让她去见了阎王。
齐娅一直多梦,一个晚上可以做几个。她觉得自己现在经历的,或许只是她无数梦中的一个。午夜时分惊醒,往往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在刚才的梦里,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四姨打给她的。她的声音惊慌失措,你妈刚才摔了一跤,人就叫不醒了。
那时还是中午,冬天难得的晴日。齐娅吃完饭,有半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她在办公室的阳台上站着,将自己的后背对着太阳。母亲今年春节从广州回到了县城,就一直和她住在一起,一些生活习惯慢慢浸染了她。老年的母亲与年轻时的母亲是不一样的。甚至与十几年前,提着一口旧箱子和齐钧一起挤上广州班车时的母亲都不同了。年轻的时候,她是不可能让齐娅每天用艾叶加上生姜、花椒、桂皮泡脚,如同卤一锅上好的猪蹄。一到晚上,她们每人一个木桶,泡得龇牙咧嘴,全身冒汗。母亲说,流出来的全部都是毒气和湿气。所有的病都是来自体内的湿气,它们淤堵在哪里,哪里就会犯病。齐娅将泡得发红的脚提了起来,笑着说,您会活一百二十岁。母亲笑,我还活十年,给你做十年饭就够了。等做不动了,我就回乡里了。齐娅领会了话语中母亲讨好和试探自己的意味,她说,乡里那个破屋,还回去干什么。
母亲出事的时候,正在齐娅四姨家做客。四姨父六十八岁生日,母亲特意提前了两日过去。齐娅打算下班后提着生日蛋糕赶过去,然后再将母亲接回来。母亲一早给她打电话,交代她不要把蛋糕买大了,没有谁爱吃那甜腻腻的东西。又要她下班早点过去,免得一屋子人都要等她。齐娅一一答应。她问母亲,这两日好不好玩?母亲说,跟她们打牌,输了快两百元钱。齐娅从她的口气里听到了气恼,也听出了喜悦。齐娅说,没事,输了多少,我给你报销。母亲在电话里大声说,反正有你给我掏钱,我怕什么,我才不怕输。
齐娅笑着挂了电话,她不去揭穿母亲在亲戚面前的虚荣。她知道,母亲住得不安。一个劳碌不停的人,轻松的日子会令她坐立不安。她惦记着要回家给女儿做饭,要拖地。要趁着有两个好太阳,将被子洗了,把被褥搬到小区广场上去晒。她还惦记着小区里面的每一个垃圾桶,大半年的时间,她扫荡的范围小心翼翼地扩大到了小区前面的街道。每天吃完早饭一次,吃了晚饭再出来一次。她手脚麻利,找到那些有用的废物,迅速地放进袋子里。她低着头背着袋子走在马路的最里面,尽量不被人注意。母亲就是这样找到了与儿子、与女儿、与城市相处的方式,暂时放弃了回老家修缮老房子的想法。
在去往县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出租车上,齐娅给哥哥齐钧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就按掉了,回过来一句话:开会中,何事?齐娅极少和他联系,见到这冰冷的几个字,心一冷,没有回话。还是等到医院看看情况再说,母亲或许只是摔蒙了,说不定现在已经醒过来了。齐娅在急诊科等来了载着母亲的救护车。医生从车上跳下来,对前来接病人的同行交接道,脑梗,昏迷,静脉通道已建立。推车摆正,它停在一个巨大的绿色指示牌旁,上面写着——脑卒中绿色通道,箭头直指前方的灰色大门,门开着,像一张失去血色的大嘴。齐娅看着母亲像一只布娃娃般被抬了下来,她凑到她的耳边,大叫了几声妈——妈——妈。母亲面色苍白,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母亲被推进了那张大嘴里,拐了几个如同肠道般的走廊,进入了急救中心。
齐娅什么也来不及想,完成了检查、谈话、签字、缴费等所有需要家属完成的步骤。她在几个楼层之间上上下下,如同一个被操控的机器人。等到她终于可以坐到急救室对面的休息椅上,她才感觉到害怕。她并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女人,独自带大女儿琪琪的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抱着孩子去急诊,去听医生那些危言耸听的谈话。但是,都没有这般危急。医生告诉她,病人脑梗,很严重,随时都有可能走。她给齐钧打了两个电话,没有人接听,她将医生的话敲了过去。过了一会儿,齐钧的电话回了过来。他压低着声音,妈怎么回事啊?齐娅说,我不知道,早上还给了我电话的,那时还好好的。齐钧又问,妈妈还清醒吗?齐娅说,不清醒了,重度昏迷。齐娅又给他复述了一遍病情和医生的谈话。
齐钧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他说,转到市医院去,县医院的医疗水平不行。齐娅说,急救医生讲的,要就近溶栓。这是脑梗抢救的黄金时间。齐钧问道,溶栓是什么意思?齐娅回答,就是将脑子里的血栓溶解掉。在事情发生之前,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事情发生之后,她不得不问询医生,见缝插针地在网上搜索,让所有对脑梗的疑惑迅速变得明朗。齐娅用商量的口吻说,溶栓了,就转到市医院吧。齐钧说,好。齐娅又问,你什么时候回?齐钧说,三点钟有一个投标,准备了几个月的。齐娅看了看表,只差十几分钟就三点了。她说,好。她催促道,妈妈的情况说变就变,你不要耽误了。
一个多小时之后溶栓结束。齐娅替尚没有清醒的母亲办了转院手续。在救护车上,她一直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的脸从最初的苍白变成了暗沉,脸也比以前虚浮了一圈,手指冰冷,只有掌心有一些温度。齐娅看到母亲这副样子,眼泪就要忍不住,当着两个护送医生的面,齐娅控制着它们不要落下来。车外救护车一声声急促地鸣叫,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声音会和自己有关。她蹲在母亲耳边交代,别怕,我们现在去市医院了。就在不久前,她对母亲说,今年过年我们去市里打年货,买几件衣服。没想到,她们会以这种方式去市里。过一会儿,齐娅对母亲说,已经下高速了,马上就到了,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护士对她摆了摆手,提醒她病人还没有恢复意识,听不到她的声音。齐娅看着她年轻的脸,心生羡慕,她一定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要不然就会理解自己,无论母亲有没有意识,贴近她和她说话的时候,才会相信她不会丢下自己。
到了市医院,母亲被直接送进了卒中中心的ICU。又是一轮检查、谈话、签字。医生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影像说道,CT结果显示溶栓效果不错,只有一处。医生指着一处,这一段没有冲开,有可能发生再次梗死的可能。齐娅看着那一根根如同白色蚯蚓一样纠缠和盘旋的血管,医生手指的地方是黑色的,就像一截被蚯蚓们吞食进去的黑泥。医生说,现在病人还没醒,所以你必须要做出选择,保守治疗或者手术。齐娅问,手术是不是要开颅?医生解释道,目前阶段取栓是微创手术,但是不排除手术过程中因为脑水肿而进行开颅。原则上二十四小时之内都可以取栓,不过最佳时间是六小时之内。他加重口气说道,病人有基础病,心脏有一根心脏血管畸形。还并发糖尿病、肺心病。这些就导致了手术的风险大大提高。他递给齐娅一张风险提示单,她的目光快速地掠过那些字,手术中脑组织和血管的损伤,有可能导致死亡、偏瘫,甚至成为植物人。每一条风险都让她心惊胆战。齐娅问道,如果保守治疗呢?医生说,病人生命体征目前稳定,也可以用药等待苏醒。齐娅问,那她会不会醒呢?医生答道,不好说,虽然她的溶栓效果不错。
齐娅给齐钧发信息,保守还是手术?知道他在投标,不能听语音,又飞速附上了医生的谈话。过了十多分钟,齐钧才发过来一条,哪种留下后遗症的概率会高些?齐娅回复道,手术。其实,在等待他回复的过程中,齐娅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择了保守。她总觉得医生虽不可能替代她做决定,但是话语中是倾向保守治疗的。她不想母亲平白多受些苦。如果明天没有醒,依然是二十四小时之内,到那时也可再选择取栓。
这是齐娅第一次知道母亲患有这么多病。母亲在广州的时候,知道自己有高血压,用药就从未间断。和齐娅在一起的时候,她参加过社区医院给老人们的免费体检,查出了一些问题,齐娅以为只是一些小问题,因为上了年纪的人去了医院,不可能拥有干净的诊断表。有时,母亲会抱怨自己头晕,脚上像踩着棉花。齐娅要带她去医院看看,她不以为然,老毛病了,没问题的。到医院去了,没病都会说成一身的病。齐娅见她这样,并没有坚持。老去的时光那么漫长,等有时间再带她去。她没有想到,一些疾病早就像地雷一样埋在了母亲的体内。
齐钧的信息回过来:那就先保守。齐娅松了一口气,齐钧没有身临其境,不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他先想到的是后遗症。他们都见过中风后幸存下来的病人,严重的歪嘴缩手,流着口水,说话像含了口糖。小区里就有一个这样的男人,每天晚上独自出来散步,走得极慢,一走身子一弹,在夜幕下像一只滑稽的不倒翁。齐娅觉得好笑,当时还打趣说,这就像车子坏了,放到店子里去修,出来时轮子装歪了。母亲没有笑,看着他同情地说,不要笑别人,你看他走得好吃亏的样子,真是造孽呢!
脚步声从走廊尽头而至,打破了齐娅的回忆,母亲的病情已经无数次杂乱无章地打破空间顺序地在她脑海里重演。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依然没有苏醒。她开始后悔,如果在六小时内选择取栓,是不是更好。一个女人走过她的身边,在门前停下脚步,接着门开了。齐娅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了。这应是与晚班交班的夜班护士。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便装的女孩走了出来。齐娅赶紧站起来问道,曾秋艳醒了吗?年轻的护士显出一种夜色煮熬后的疲惫,摇了摇头说道,明天早晨,医生查完房,你可以视频见见她。齐娅呆呆地站立着,女孩好心地提醒道,你守在这儿也没有用,找个地方先休息,明天早点过来吧。齐娅麻木地“嗯”了一声。她重新粘在了椅子上,悔意汹涌而至。
齐娅看着女孩的背影走到了走廊尽头,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棉服的男孩。女孩挽住男孩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齐娅眨了一下眼睛,他们就不见了。而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一个人裹着被子睡在那里,黑漆漆的一团,从那双露在被面的旅行鞋可以判断应是一个男人。齐钧现在睡在卧铺车厢里,因为投标,他错过了最晚的高铁。齐娅没有睡意,或者说,睡意在脑子里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和其他的情绪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着她。她看着ICU走廊,长而冰冷的甬道,如同没有尽头的荒原。
齐娅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所经历的一切不是梦,都是真的。她的母亲曾秋艳正躺在ICU里,生死未明。
11月9日 ICU、步行街和酒店
人似乎是突然之间就冒了出来,站在了清晨的ICU门口。他们都是陪人,等待着医生宣布着病人新一天的治疗和状态。睡在地上的人,不见了踪影,卫生员已经拖过一次地,地面光洁可鉴。齐娅迷迷糊糊打过几个盹。睡意浅而快地从身体里掠过,然后飞出去,再难回来。
陪人中,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齐娅身边劝道,该睡觉就得去睡觉,脑子里面的病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医生不找你,就是好事。病情有变化,要交钱了,医生都会给你打电话。她告诉齐娅,她的老公已经在里面住了快四个月了。齐娅很是惊诧,她打量着女人,她穿着得体,和那几个穿着睡衣显得蓬头垢面的陪人不一样。齐娅问道,你每天都守在这里吗?女人说,我就在市里上班,每天早上过来看看。她指了指ICU紧闭的大门说道,不上班怎么办?住在这里,就要每天往里面倒钱。齐娅顺着她的手指,盯着那扇门,天色渐明,灯光在它上面制造出凹凸的阴影,如同一张铁青而沉闷的脸。
齐钧是六点多钟到的医院,他穿着西服,提着公文包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打量着他。当他一脸倦容走近时,齐娅才认出他来。齐钧问道,妈怎么样了?齐娅几乎一夜未睡,并没有等到任何关于母亲的最新消息。齐钧语气不悦,怎么搞的?齐娅看着他,分辨他的话是不是在质问自己。她问道,妈在你那里,没有做过身体检查吗?他说道,生病看了医生,也吃了药。齐娅知道不能怪他,每年按时体检的人也会突然生病。她又问道,如果不醒,是不是赶紧手术取栓?不要再等了。齐钧说,等下医生出来,我和他谈谈。
门是七点多钟开的。几个人围拢了过去。一个护士叫道,曾秋艳的家属!齐娅和齐钧齐声应道,在!护士说,病人醒了。齐娅惊喜地说,醒了?她看了看齐钧说,你一来,妈就醒了。护士接通了视频,画面比较清晰,母亲脸上罩着呼吸机,看不清她的脸和表情。齐娅听到护士说,曾秋艳,抬起左手。齐娅看到母亲没有动,护士拍了几下她的肩膀,曾秋艳,你家里人来看你了,你抬起左手给他们看看。终于,齐娅看到母亲的手轻轻举了起来,像一个回答问题的怯怯的小学生。接着,是右手、左脚、右脚。齐娅和齐钧欣喜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的母亲不仅命回来了,还能听得懂指令,应该也没有瘫痪。母亲戴着呼吸机,暂时还不能说话。齐钧对着镜头说,妈,我回来了。你要坚强点,你会没事的。母亲抬了抬胳膊,似乎对着他们挥手。齐娅说,妈,我们就在外面,别怕啊,等好了,就可以出来了。齐娅问过医生的,顺利渡过了危险期的病人,接下来会转入神经内科的普通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