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

作者: 邵栋

打着招聘模特的幌子,以线上面试的形式“名正言顺”地窥视美女——偷窥者小邓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面试“游戏”。直到有一天,他在镜头这边意外目睹了一场虐杀,并暴露了自己。从那一刻起,他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他喜欢长裙,棉质,微微透光,白色最好。照片大多是光腿,穿丝袜的话,常常是低针数高透光度,贵的那种。时间通常在早上通勤时刻,湾仔站上地铁,两个来回,在香港大学站下车。他之前在那儿上班。

整理的时候我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多是早上?

早上上班谁不迷糊,都怕迟到,不容易留意到有异样,就算有,恐怕好多人眉毛一横就过去了。周中一般是这条路线,周末不大一样,会走红线,红线游客多,不懂粤语不会报警,最好下手。你看照片。

说着递过来一张打印彩色照片,画面中横亘着两条纤细白皙的大腿,裙底照得很清楚,像素很高,动态捕捉效果惊人。

这是针孔摄像头拍的?我也吓一跳,看到的时候。我问过了,是绑在鞋带上的,所以他穿黑色运动鞋,鞋带中间露出一点点镜头,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家里橱柜里面还有一个旧款的,比较大。两款都有遥控器,按按钮就可以拍照。旧款已经充不进电了,开不了机。

应该都导出在硬盘上了,我把活页夹分类整理了一下。硬盘我没动,拷贝的活页夹按照年份和机器型号分类:年份可以追溯到2014年,有购买记录,亚马逊上面有的,快递留的自己电话,到现在没换过。你等我点一点,嗯,这里,2019年买了现在这款新的,没有购买记录,应该是现金交易。当年的文档数量和大小都是历年最高,输出源文件分辨率高了,拍的也多。这人也有意思,你看顶层这里有个收藏活页夹,都是历年精选的照片,我看看啊,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喜欢长裙光腿,拍摄时间也对得上。

开玩笑,我是谁啊。还有啊,他第一次被抓之后什么时候又开始拍了。

我看一下2014年这个活页夹哈,往下翻翻看的话……3月到6月,对,6月又开始拍了。我之前翻文件,记得当年他的小区服务做到5月份就在西九那边报备过,结了案。

忍了一个多月。

夏天来了嘛,天天看,老毛病又犯了。

什么也憋不住,尿也憋不住。我那天回家老婆还问我,为什么身上有尿味,你说怎么解释?

为了你,前列腺坏了。

办公室里大家都笑起来。

邓亦廷话少,尿多。这是他自己都承认的,上学时每到课间第一个冲出去小便的总是他,打小和他做过同学的,都说他怪,也都爱捉弄他。没到下课前,同桌见邓亦廷眉毛微微皱起来,似有尿意时,常拿三角尺刻意戳一下他的小腹,邓亦廷便周身如过电,两股战战,几乎随时要溃坝。老师们早就习惯了他,带队春游,见到厕所就会问他一声,怕他总像最开始那样憋得脸上一道青一道紫。邓亦廷的爷爷奶奶更加清楚他的情况,小时候一洗澡就尿尿,活像一个温控水龙头。老人家起夜洗尿布虽劳苦,倒也怕他不尿,怕他不是一个有生命力的宝宝,怕没有更多的爱包裹他,于是更努力地浇灌。当他已是少年时,随爷爷走海滨长廊,见流云如卷,海波如幕,爷爷问他什么感觉,他说看着好像不想尿了。爷爷笑说,等你长高到能够得上尿兜,爷爷就不能带你上厕所了。邓亦廷说,我不是身高够不上尿兜,我现在只是小鸡鸡够不上尿兜。

邓亦廷撒尿相当有规律,这一点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大学毕业都是如此,起床尿,上交通工具前尿,课间尿,午睡前尿,考试前尿,电影开场前尿。邓亦廷喜欢在大银幕上看电影,而电影开场前尿分两种情况,如果是一个半小时的电影,那黑场最后一刻前尿尿是例牌,保证整个观影过程无尿感;如果是两个半小时以上的电影,那邓亦廷会提前做好功课,在网上找到或者询问看过的朋友,电影中段几点几分会有适合尿尿的场景。近年许多大导演喜欢拍三个小时甚至更长的电影,因此寻找尿点成为不可或缺的功课。可是看过的朋友哪里来呢?邓亦廷并没有很多朋友,他只能靠林仔。林仔就是拿三角尺戳他的人,家住深水埗,屋企是间五金铺,鸭寮街老档口,做了几十年,改过好几个名字,最近的名字就叫林仔五金。林仔和邓亦廷一样爱看电影,但林仔不去电影院看,他只在电脑上看。邓亦廷那时候最佩服的就是这一点,很多电影还没上映的时候林仔就看过了,会提前向他剧透。剧透过的电影邓亦廷就看不了了,就像已经开场五分钟的电影,林仔是不会看的,同样一本书开了头他就必须看完,饭必须吃得一粒米不剩。又想知道尿点又不想被剧透的邓亦廷,经常请林仔吃东西,有时候是冰激凌有时候是鸡蛋仔,这时候林仔会歪斜着身子,支在座位上,掀开笔记本,找到那个电影,扶着机器装模作样的在邓亦廷面前晃悠两下,看到小邓惊愕的表情,他才满意,跷着二郎腿,人字拖几乎要踢到小邓,一面看一面调低音量,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口中念念有词又露出笑容,末了报出一个时间,这个时间通常在一个半小时左右,时长约一分半钟,足够他完成既定的任务,是为尿点。

小邓对林仔充满信任,但也不是没有中过伏。他自己掐着秒表,到了规定的时候,却发现银幕上的内容精彩极了,一个女子温顺地宽衣解带,如同一颗正当成熟时的水蜜桃,可以轻巧地撕去它的衣。他看得心头突突的,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甚至忘记了他需要尿尿这件事。关于这件事的困惑,他有告诉过林仔,林仔定神看了他两秒,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是大男孩了,可以看点别的电影了。

林仔所谓的别的电影,只能在佐敦官涌戏院看到。深水埗原另有一家星辉,前几年结业的,全港就只剩下这家了,林仔嘴里嚼着口香糖道,身份证带了吗?邓亦廷点头,他是水瓶座,年头刚满十八岁。

地铁佐敦下,往柯士甸方向沿宝灵街一路走,官涌街左转,喜满怀大厦左边档口,半空悬着一只灯箱,官涌戏院。

官涌街沿路无非是汽车修理铺、冷气档和五金油漆,永远停着几辆随时准备开走的柜门大开的货车。不论腊月还是酷暑,也总有几个头发油腻的大汉,裸着上身,无休止地搬运货物,整条街弥漫着汗味和机油混合的古怪气味。这是邓亦廷来过多次后的体验了,这是后话。

官涌戏院门脸不大,招牌上一幅沙滩海岛风情画,一角点缀着一杯酒和一颗草莓,酒杯和草莓似乎悬浮在半空中,好像为什么魔法所操弄,而这风情画因为年代久远业已褪色,翻出灰色底子,那草莓也显出陈旧的新鲜来。在这背景画上书写着相当诚恳的广告招牌:“最佳休闲享受成人娱乐,中午12:30起不停播映,一张戏票,全日任睇”。中间“官涌戏院”四个红字。下头还有一行小字:“每天多套港台欧美日三级猛片,醒神养眼,经济实惠”。档口当门摆了旅游景点常见的明信片架,上头摆满了无数美女的艺术照和海报,大多衣不蔽体,关键位置均贴上了一个红色贴纸,春寒天气,令人暖心。明信片架背后是两个窗口,一个上书“即日”,一个上书“下期”。即日窗口下贴了无数海报,像追星族的床头,海报上的女士们做着许多高难度的体操动作,表情微妙。海报与海报间贴着出版署的电检纸,间或还有几个彩色磁贴:“粤语对白”“香港三级女脱星”“自由行来港必睇毛片”等等。邓亦廷一时看呆了,又见右边门洞小黑板写着,“即场:《日式北菇鸡》”。下首一个不锈钢立牌,白底红字,“请进”。林仔不耐烦,便拉着他在左边窗口买票,档口的肥胖大妈看着他们俩的身份证,左右对照,咬着牙签翻着小眼睛,笑道,刚刚过生日啊?

林仔笑道,我已经看了几场了,他还是初哥。胖大妈看了邓亦廷一眼,右手取下嘴上牙签,往身前桌上的塑料盒中扎了一个咖喱鱼丸就往嘴里送,左手顺势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这时候小邓留意到柜台上面有个时钟,三点二十了。

排片表上说这场是三点十分开始的。小邓说,不如我们等等换下一场的吧。

林仔眯起眼睛,笑着摇摇头,顺手打了一下他脑袋,这种电影谁还看剧情。

这是小邓第一次看不完整的电影,不过使他心情稍缓的是,这个电影声音和画面时常对不上,因为录像放映的关系,片子太旧,放映次数太多,字幕抖动模糊得厉害,有几段画面发白,几乎看不清,原是相敬如宾的一对男女,一段模糊画面后,便颠鸾倒凤起来。戏院也并不全黑,屏幕左首的门始终半开着,方便观众进出,还不时传来街铺五金店的电钻声。身边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吃烧腊饭,不知是剧情太过感人还是吃饭的关系,小邓总是听到有人抽纸巾抹纸巾的声音,很是烦恼,也不知从何而来。但不得不说,小邓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些电影,这些电影没有尿点或者说全是尿点,可以安心自由出入,剧情则可有可无,但答应你会有的东西全都会有,对于他来说,近乎平易温柔了。制作和镜头语言自然是粗糙又随便的,但似乎这些电影人的目标并不远大而空渺,只有踏踏实实的工作与完成。林仔也说,你平时看那些文艺片,又闷又长又贵。这里四十块钱可以看一下午。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小邓看清了这间放映室,四壁都是米色瓷砖,因为潮湿,壁灯映照下,瓷砖上蒙了浅浅的一层水雾,有些桑拿房的味道。棕红色地垫油腻腻的,各处起了皮,有些地方甚至整个磨没了,显出地下的水泥地面,这样磨掉的黑方块拢共有十几块,活像美珍香切好了的猪肉脯,中间不知被谁抠走了好些。地板上的仿皮靠背折椅,与小邓中学演讲厅的款式很是相仿,只是更油更皱更旧些。其间零零星星站起一些人,但大片的空位都提示着人们,这里已经不是过去的光景了。

小邓走出来的时候,奶奶坐在等候区,抱着个手袋就站了起来,看起来她似乎忘记了手袋有拎绳,僵硬地捧着,手袋里似乎有个奇形怪状的物什,怎么捧着都不舒服。奶奶在柜台签字的时候,小邓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奶奶像个小学生,自己则是监督她完成作业的大人,看她一笔一画地写,还不时和工作人员说,我不大识得写字,这里写的对吧?这两个地方有什么不一样,我年纪大,怕填错了?哦哦不用按手印,我知道了。

后来小邓知道,奶奶第二天下午出门就是为了把裤子送回西九龙警署。他地铁上被抓,上了警车一路尿裤子,被问话的时候又尿,他心里明白差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事了,奶奶去还洗干净的裤子,又是当众受一次侮辱。

林仔安慰他说,你爷爷瘫在床上,又是屎又是尿,估计她也习惯了。

小邓却依稀记得,某次半夜起身尿尿,听到房间里奶奶异常平静的声音,再尿信不信我掐死你。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吓得他赶紧回去睡觉了。

小邓这一次被抓,南九龙法院的长官念他初犯,对法律敬畏有加,态度良好,惩处小区服务一百二十小时。所谓小区服务,通常就是去郊野公园捡垃圾,就算大明星犯了法,也是如此。公园里草坪上时常有市民野餐登山遗留下来的矿泉水瓶、塑料袋和各种纸团,甚至避孕套。小邓手提着长镊子,弯着腰,边捡边发呆,不由想起那些自己看过的奇怪的日本AV,那些奇怪的耸动的关键词,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纸团。每次完了事,他都用力在手心把纸团攒紧捏扁,几乎要捏爆,手心都湿润了,似乎在对抗着某种懊恼与无力。

第一次成功偷拍女孩裙底是在九龙塘站。周六上午罗湖往红磡的班次,座位上自然已经坐满了人,甚至有几排坐着的老人身上还叠了一层小孩,小孩踩在爷爷奶奶膝头上互相打闹,而他们眼角残留的泪痕以及唇上的鼻涕渍,提示着旅途的闷热与冗长。过道里也坐满站满了人,这些来港自由行的旅客通常随身带一个折叠拖车,来时里面只有些方便袋,去时便满载了,于此时便成了很好的折凳,方便随处落座。车厢里的味道真是不大好,空调的冷气也只能在车站与车站间压制那氤氲的气味,每每车辆停妥到站开门,外头的热情一蒸,人流一滚,又是回南天里衣橱拉开的激荡。他盯上的那个女孩,短发,皮肤很白,上身白T恤,下身牛仔裙,耳上挂着白色的苹果耳机,耳机线打着不很驯服的结,在她胸前垂落,与那曲线并不贴合。一只手刷着挂饰一串串的手机,一只手挂在车厢不锈钢横梁上,人随着轨道摇摆而无表情地轻轻晃动,隐隐显出黑色的内衣。从一旁看着,好像那只手是别人的,为了看手机就可以不要的了。小邓走近她,往她身后走,绕开几个行李,缓缓朝她身边靠,车到站随着人流走动,他也靠得更近了,他把那只鞋上嵌着摄像头的脚往女孩一对脚掌中间挪动,女孩并非腿岔得很开,他只能把脚斜斜摆在一边,好像一个若无其事想要插队的人。车再次启动,女孩站立稍微不稳,左脚往后退了半步,两条腿正卡在小邓带摄像头的鞋子的两侧,而人几乎要退到小邓怀里。小邓几乎忘记了按遥控器,女孩发尾有股洗发水的清香,带着一点点体温,扰动着小邓的头脑,不只是气味,他连她那并未刮干净的腋下,和耳后因为背光而更加明显的绒毛,也看得更清了。小邓感到悠悠的害怕,心脏仿佛被他人植入、不再属于自己般跳动,害怕她像笔记小说中的女子,为阳光一照,或化为一摊水渍,热气一蒸,便全然不见了,又或者变成自己所没法想象的鬼怪或妖魔。按下按键,没有闪光,没有音效,她将永远留存在他的数字世界中,以二进制的方式保留自己的青春痕迹,只是这保存的方式并没有得到她的同意。而在没有经过小邓自己的同意,按下按键的同时,他的裤子上也添上了一层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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