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法医知道的身体秘密
作者: 〔英〕理查德·谢泼德 著 左安浦 译医学人文既是关于身体的医学探幽,也是面向生命的人文观照,它在科学与艺术间架起沟通的桥梁。《七种死亡:只有法医知道的身体秘密》便是这样的医学人文类著作。作者谢泼德,英国著名法医,在书中回顾了职业生涯里令人难忘的案件。“每一次解剖就是一次解谜,作品的每一章犹如一个精巧的侦探故事。”谢泼德努力寻找逝者的死因,也在无意中还原了他们生前的轨迹,于是医学知识与生存状态结合,血肉肌理不再只是医学名词,它也塑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物面相。
前言
父亲弥留之际,我轻轻攥住他的手。他那忙碌的手指已经变得如此纤瘦,现在又如此沉静。这样触碰着他,我感觉如此陌生。母亲在我九岁时就去世了,我的父亲从此也成了我的母亲。我深爱着他,经常蜷在他的大腿上,仿佛我是一个长着长腿的小孩。但我们并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家人。此刻,他那只柔软、温暖的手,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我们作为战后的一代,与我们父辈那一代非常不同。抚育他们的人在维多利亚时代度过少年,而他们自己受到一战的冲击,成长于全球大萧条时代,活跃于二战。他们当然与婴儿潮一代不一样。我们这代人拥有一切。
我注视着他的身体。父亲靠在枕头上,眼睛闭着,胸膛缓慢而有节奏地上下起伏。我知道这种节奏很快会停止。我想到了他一生的处世方式,他的所有行为都彰显了人性和对他人的尊重。他生活平静,小胜即安。我想到了他的嗜好。他从广播里录下音乐,然后用会计的风格把磁带整理得井然有序,这一点尤其让人喜欢。我想到了他那含蓄而毋庸置疑的爱,我们离开家后,他会给我们发家庭简讯,在周日给我们打电话。我想到了我们即将过上没有他的日子,那一定十分难熬。
我向他道别。我告诉他,他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父亲,他对我们的关怀会让去世已久的母亲多么自豪。但我没有说我爱他。他心里知道。对他们那代人来说,心知肚明比亲耳听到更让人自在。我开车离开临终关怀医院。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那是9月的一个晴天。我看到了美丽的德文郡的秋天,尽管我的眼里还有泪水。我任凭眼泪淌下。当死神要带走所爱之人,我们免不了会这样。除了啜泣,还能做什么呢?
我回到伦敦,埋头于法庭案件和验尸;而我的哥哥回到德文郡,整日守在床边。那周稍晚些时候,电话铃响了。不知怎么地,我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也知道那个声音会带来什么消息。
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波澜地结束了一生。当然,住院医师处理得很好。没有痛苦,我哥哥就守在旁边。在最后几天时间里,父亲见到了我们所有人,我们爱他,过上了他辛苦为我们营造的稳定生活,这让他安心。他终于可以迈出人生旅途的最后一步,而不需要担心身后的事。父亲是无神论者,但他总是相信,也总是希望,有一天能与我的母亲团聚。现在,他接受了此刻就是死期。他悄然逝去。
接完电话,我坐在办公桌前。只感到一种全新的麻木,这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麻木。
我的面前摊开了一份文件。那是一桩谋杀案的文件。照片散落在办公桌上,向我展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终点。我的工作是验尸,对于我遇到的绝大多数人,死亡来得太早,而且往往不平静。我太容易忘记,父亲那种甜蜜的离别才是常态。
葬礼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去工作了,开始处理其他类型的死亡。
一
我认为30岁是放纵的年龄。我们已经丢掉了青春期的愚蠢,但仍然享受着青春期的蓬勃。这个时期很少有自然死亡的风险,因此,杀死这个群体的多是极端的行为。
30多岁的人往往会开始组建家庭,购置房屋,承担巨大的财务负担,事业衰颓或逐渐发展——也许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压力,一些人因此会走上极端,从而无法活到40岁。但还有一些人,他们在20多岁时偶尔的鲁莽行为现在已经变成一种习惯。而且,为了保持吸引力,这种习惯也许已经变得更加极端。
加雷思·威廉斯在2010年去世的时候,即将满32岁。他非常聪明,为情报部门工作,因此,许多真实的或虚构的秘密萦绕着他的死亡,在这桩被称为“包中间谍”的案件里,大量的阴谋论得以生根发芽。
加雷思来自威尔士的一个小岛安格尔西岛,岛上的人际关系很紧密。他的家庭似乎也非常亲密。很明显,加雷思从小就是一个数学天才。他在10岁时通过了普通程度考试,17岁从班戈大学毕业,获得一等荣誉学位。第二年,他获得了曼彻斯特大学计算机科学的硕士学位。他很快被政府通信总部1录用,这是一个位于切尔滕纳姆的监听和翻译中心,为英国政府提供安全情报。
加雷思体型瘦小,但很强壮。他很喜欢骑自行车,喜欢攀岩和远足,但在户外活动结束之后,他不会跟其他的攀岩者或远足者一起喝酒。他喜欢音乐和艺术。他最近参观了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的格蕾丝·凯利展。他的朋友很少。在死因调查中,他的姐姐说,加雷思对朋友很挑剔,是个不合群的人,特别安静、内向,几乎没有社交。
当然,从很小的时候起,加雷思就表现出很不寻常的学习能力,他跳级跟比他大得多的孩子一起学习。这不可能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也许可以认为他那时已经学会了低调行事。无论他的内心有怎样的想法或感受,性格报告表明他很少分享这些。
大约三年前,他还在切尔滕纳姆工作。有一天晚上,加雷思的女房东被他的呼救声惊醒,房东及其丈夫跑过去帮他。他们发现,他的手腕被绑在床柱上,现在已经无力挣脱。绑住他的是布料而不是绳子或手铐(布料深深地割伤了他的皮肤)。
他们为加雷思松绑。他解释说,他在做一项实验,看看自己能否挣脱。虽然他的工作性质很特殊,但房东并不相信他:他们认为这是一起性爱事件。加雷思保证不再尝试如此危险的事情。
2009年4月,他从切尔滕纳姆搬到伦敦,被借调到秘密情报局工作,为期三年。他对自己的新工作满怀希望,但很快就变得不开心了。在死因调查中,他的姐姐(他和姐姐的关系似乎最亲密)说他不适应秘密情报局的那种“炫酷”或“飙车”的文化。有迹象表明,存在不愉快的办公室政治。
安全部门的陈述没有提及加雷思·威廉斯的具体工作。据说,他是一名密码学家。据报道,他在政府通信总部工作时,其所在的团队因密码学工作而获得了重大奖励。当他转到秘密情报局时,他能否成为一名“间谍”?根据许多报道,他是一名黑客专家,但他现在的工作也许并不完全局限于电脑屏幕:在加雷思的死因调查中,秘密情报局的一位不具名的证人告诉验尸官,加雷思一直在“行动”,与两名卧底特工共事。
但在伦敦只待了一年左右,加雷思就说服了他的老板,让他回到切尔滕纳姆。和很多时候一样,他的死亡发生在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他正准备在大约一周内离开伦敦:他的公寓非常整洁,已经有认真打包的迹象。而就在一周前,他刚从美国西部出差回来。
同事在完成工作后就飞回了家,但加雷思把这次出差延长为一个假期。我们不知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他似乎有一份巨额的信用卡账单。我相信,除了他的老板,没有人见过这份账单,我也不知道钱是怎么花的。但秘密情报局付清了账单,在死因调查中,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加雷思支付了一位同事的酒店费用。只要你了解大型组织的运作方式并曾经试图为他人申请费用,就会觉得这种解释不可思议。
加雷思于8月11日从美国返回。从那时起,一直到8月15日,他的行动几乎没有记录,或者没有被披露。然而,监控录像显示他于8月13日出现在Bistroteque俱乐部。这是伦敦东部的一家歌舞厅,隶属于一个时尚的仓储装潢风格饭店。乔尼·伍是一位放浪不羁的艺术家,他是喜剧演员、表演者、变装皇后,经常在这个被称为“变装帐篷”的地方表演。加雷思没有待到很晚:他在午夜前就回家了,监控录像似乎能证明他是独自在家。
8月15日,他去购物。监控拍到他穿着与前一天相同的衣服,红色T恤和卡其裤。在这一天的23点30分,他的一部手机的数据被清除了——被恢复为出厂设置。目前还不清楚这是别人远程操作,还是加雷思自己操作的。
周一,8月16日,他本应该在调回切尔滕纳姆之前最后一次去秘密情报局上班。但他没有出现。没有人调查他为什么旷工,这似乎说明了一切。他的公寓位于皮姆利科,是安全部门的“安全屋”,另一名准备在他离开后搬进去的特工,按计划在当晚19点来查看这所房屋。没有人应门。第二天,周二,他试着给加雷思打电话。没有人接电话。显然也没有后续行动。
几乎一周后,加雷思的姐姐在周一的上午给政府通信总部打电话,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加雷思的消息,她很担心。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政府通信总部的人就报了警。当然,在秘密情报局,似乎没有人对加雷思的缺勤感兴趣,没有人报警。加雷思的缺勤与他的尸体最终被发现,这中间有很长的时间间隔,后来验尸官和加雷思的家人都对此表示强烈的批评。之后,秘密情报局的负责人才为他们没有表现出关心而道歉。
在加雷思被报告失踪之后大约45分钟,警察约翰·加拉格尔来到公寓。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灯还亮着。其次是有一顶女性的假发,修长、明亮、红得不自然的假发,挂在厨房的椅背上。
公寓井然有序,没有非法闯入的迹象。楼上空置的卧室里整齐地堆放着毛巾和旅行包,表明有人正在打包行李。主卧室里整齐地摆放着几件衣服。有点凌乱的是,一件浴袍和床单散落在地板上。
加拉格尔警官打开卧室里的浴室门。浴室没有窗户,灯也关着。有一股很强烈也非常难闻的气味。房间里很热,奇怪的是,在8月份,中央供暖系统却被调到了高位。浴缸里有一个很大的红色的“北面”牌旅行包。拉链用挂锁锁住。
他试着提起旅行包,但只能移动大约7英寸。他注意到,一些深色的、恶臭难闻的液体正在从里面渗出。这时,加拉格尔警官打电话请求支援。
包里装着的是加雷思·威廉斯的尸体,全身赤裸,已经开始分解。他以胎儿的姿势仰卧在地,双膝跪在胸前,双臂交叉抱着。钥匙就在包里面,压在他的身下,两把钥匙都在一个钥匙圈上。后来,人们确定这些钥匙是制造商提供的挂锁的钥匙。
我是第三个给加雷思验尸的病理学家,在他死后一个月。我能确定,没有任何颈部受伤的迹象,也没有物体穿透他的身体。事实上,没有潜在的致命创伤的证据。左前臂有一块瘀伤。两个肘尖都有很明显的擦伤,而且可以认为,他左眼内侧有轻微的擦伤。他的死因似乎不是自然的疾病。
第一位病理学家本·斯威夫特要求做毒理学检测,他在加雷思的肝脏中发现了GHB的证据。GHB是羟丁酸,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约会强奸药物。这一信息理所当然地引发了大量的猜测,但事实没有那么简单。在分解的尸体中,GHB是自然存在的物质,毒理学家提醒说,由于它在血液和尿液中的浓度都很低,所以它的存在可以用死后变化来解释。
加雷思的胃里有食物,本·斯威夫特只能通过这种最不可靠的方法来估计死亡时间。仅有的一点证据似乎证实了大家的猜测,即加雷思的死亡时间在8月15日晚上至16日凌晨1点之间。上网记录显示,他在这个时间最后一次浏览时尚和科技网站。
尸体已经发生很大程度的分解,而且没有明显的伤害,所以根本无法确定加雷思的死因。本·斯威夫特将其记录为:无法确定。
同时,第二位病理学家被叫来了。伊恩·考尔德是研究封闭空间内死亡的专家,他确认了本·斯威夫特的所有发现,并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验尸官保罗·纳普曼博士采取了不寻常的步骤:让我来第三次验尸。也许是因为当时媒体普遍认为加雷思·威廉斯是被离奇谋杀的。
我仔细检查了加雷思的尸体。我同意,从简单的病理学角度来看,死因只能定为“无法确定”,因为尸体的分解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但是,判断死因并不仅限于病理学,考虑到整个情况,我觉得可能的死因是窒息——尽管我必须同意,我们不能排除他被毒死的可能性。不同于窒息,毒物的存在意味着媒体十分确信的事情:有第二个人参与。但尸体分解的程度严重限制了毒理学家识别毒物的能力。尽管做了大量的工作,但他们只能说没有发现毒物,同时不能排除毒物的存在。如果按照较低的证据标准,即根据盖然性权衡,我们可以接受没有毒物的说法。但我们是否可以依据更高标准的事实,即排除合理怀疑来确定这一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