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价的器官:跨国人体贩卖
作者: 李倩| 跨国贩卖器官 |
他们趁夜赶路,感觉好像走了好几个小时,实际却不得而知。尤纳斯被蒙上了眼睛,服下安眠药后一直昏昏沉沉。他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但车停下来时,他闻到空气中有股咸味。他听到车上的另一人阿里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司机仍坐在车上,呼吸粗重。沉默了几分钟后,尤纳斯听到“叮”的一声,有人的手机收到了信息。
尤纳斯身旁的门打开了,两名男子押着他走进一栋楼。他们摘下他的眼罩,三人走过一条长廊,下楼到了地下室。尤纳斯走入一间房,看到一个穿蓝色手术服的男子,正在和带他来的掮客阿里交谈。他猜这个男人就是主刀医生。没等尤纳斯发问,他就被带到另一间房,有人让他换上手术服,等医护人员备好麻醉剂。等待的时候,尤纳斯想到了远在非洲厄立特里亚的父母、应召入伍的弟弟和注定要被奴役一生的姊妹。他希望自己的牺牲能帮到他们。医护人员走了进来。针头刺入他的手臂,眼前的灯光归于黑暗。
尤纳斯曾先后三次偷渡欧洲,但每次都被扣留,不得不支付高额赎金才获释。他穷困潦倒,早已债台高筑,只得在开罗借贷。还债的压力越来越大,债主扬言要讨债,甚至不惜诉诸暴力。而他还急于寄钱给厄立特里亚的家人。深陷债务漩涡,尤纳斯只能出卖自己唯一值钱的东西:肾。
据估计,全球大约有10%的移植器官来自非法渠道。巴基斯坦、埃及、孟加拉国、印度、土耳其和菲律宾等国是器官贩卖的中心,但器官交易是跨国运作的。
黑市供应的器官包括肾脏、眼角膜和肝叶。肾脏的需求持续走高,部分原因是糖尿病、高血压、肥胖症这类所谓的“富贵病”泛滥,导致肾衰竭加剧。英国肾脏护理机构称,近几年,等待肾移植的名单大幅增加。因此,越来越多人选择到海外做移植手术。许多做移植旅游的国家,肾脏都来源于穷人和丧失公民权利的人。
过去十年,我采访过43位因经济所迫卖了肾的人。这些人之所以成为犯罪团伙的目标,大多是因为他们没有稳定的身份,不是在寻求他国庇护,就是难民或无证移民。然而,大多数人拿到的报酬并没有事先说的那么多,有些人甚至分文未得。非法移民和贩卖器官是双重犯罪,因此,他们没资格讲价,也无从确保能如数拿到报酬。由于他们在法律上处于劣势,受到虐待也不太可能向当局告发。
他们没有合法的移民途径,许多人被捕、拘留,乃至遣送回国,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此他们不得不卖肾。他们大多不愿进难民营,称那里是“监狱”,是“死亡集中营”,进去就是等死。他们已不再寄希望于联合国难民署。尤纳斯告诉我,与其永远依赖一个漏洞百出的庇护制度,像被囚禁一样,活在监视之下,还不如赌一把,穿越撒哈拉。许多人为了去欧洲申请庇护,倾家荡产,最后成了非法移民,落入社会边缘,遭受各式各样的压榨。
供应器官的非法网络需要和医生紧密合作。掮客负责协商费用,备好看似正式的文件,证明这是知情同意的无私捐献。掮客在病患与贫弱的“捐赠者”之间牵线搭桥,也与医疗人员保持着长期合作关系。而要是没有为了牟利而实施非法移植手术的外科医生,器官买卖将不复存在。
2023年3月,英国审理了首例器官贩卖案。一名尼日利亚的政客及其妻子,还有涉案掮客均被判有罪。他们密谋将一名男子从拉各斯带到英国,移植他的肾脏。法官在宣判时说:“跨国贩卖人口摘取器官是另一种形式的奴隶制。它将人及其身体部位视作可交易的商品。这种交易靠的是蚕食人类的贫困、苦难和绝望。”
| 青年走投无路 |
尤纳斯14岁时在厄立特里亚应召入伍。他进入萨瓦国防训练中心接受教育培训,那是个庞大的军事综合体,出了名的纪律严格,动辄体罚,还会强制劳动。
2012年9月的一个晚上,尤纳斯逃走了。他家人付钱给偷渡的蛇头,让蛇头带尤纳斯越境去苏丹。有辆卡车在营地另一头等他,尤纳斯必须躲着探照灯,匍匐穿越铁丝栏。他知道一旦被抓,就会被枪毙。到了边境,尤纳斯爬上了另一辆卡车,前往苏丹首都喀土穆。喀土穆的姊妹城镇恩图曼就在尼罗河对岸,尤纳斯在那儿被转给另一名蛇头,据说此人能安排他跨过地中海。
长途跋涉穿越撒哈拉后,尤纳斯最终如约被送至的黎波里郊外的地中海沿岸。2018年4月,他和其他约100名移民一起被塞到了一艘小船上。这些人都来自非洲各地,其中一个毫无航海经验的偷渡客负责驾驶船只。一小时后,引擎熄火了。
小船在海上漂荡,男人、女人、小孩都无助地坐在船上,又渴又累。六小时后,利比亚海岸警卫队拦截了这艘船,将他们带回了利比亚。他们皆因企图偷渡欧洲而面临拘留。尤纳斯回忆说,引擎熄火后,大家都以为自己要死了。“但眼瞧海岸警卫队来了,船上有些人倒宁愿一死,”他说,“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要被带去哪里。”
欧盟资助的利比亚移民拘留中心一向臭名远扬。中心对在押人员施以酷刑、骚扰、人身暴力、性剥削和强迫劳动,既不作正式登记,也不委派律师走任何法律程序。尤纳斯从未与联合国难民署或国际移民组织的人交谈过。“我觉得他们的人可能是来看过,但只是走个过场。”
要想摆脱拘留中心的惩戒,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看守行贿。“看守收了钱,就会把你丢在沙漠里,然后你就尽量躲着点,别再被抓。”尤纳斯给了看守数千美元,钱汇到了利比亚的一个银行账户里。获释后,尤纳斯去了开罗。
为买通看守离开利比亚拘留中心,尤纳斯花光了亲友给他的所有钱。一到开罗,他就向放贷人借了几百美元。他当时觉得这只是权宜之计,为了开销他找到工作前的食宿费而已。然而,两个月过去了,尤纳斯还是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他知道,要是再不还款,后果不堪设想。“那个讨债的家伙威胁我说,每次逾期不还钱,就要拔我一颗牙。”
| 卖肾换取出路 |
尤纳斯几乎要放弃前往欧洲了,就在这时,他在开罗的集市上遇到了一个自称阿里的苏丹人。阿里说,他知道一个办法,可以让尤纳斯还清所有债务,还保证在一艘从埃及开往意大利的渔船上给尤纳斯留个位置。他告诉尤纳斯可以卖肾,赚一大笔钱,还能救人一命。
尤纳斯很犹豫,“谁会愿意做这种事呢?但我已走投无路。”掮客阿里为人和善,看起来挺实诚,他向尤纳斯允诺,卖肾可得1万美元(约合人民币7.2万元)。尤纳斯希望用这笔钱还清债务,然后越过地中海。
2018年11月,尤纳斯在亚历山大附近的一家医疗机构接受了手术。“我记得醒来时,脑袋很迷糊。”尤纳斯说。他先是听到了灯泡松动发出的滋滋声。紧接着,疼痛袭来,他感到恐惧、惊慌和愤怒。“我拼命大叫,一心只想离开那里。”
几个小时过去了。门终于开了,一个男人拿着文件夹板走了进来。那人告诉他,阿里很快就来了,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了。这个男人给了尤纳斯两片止痛药和一杯水,没等他发问就走了。
阿里来后,只让尤纳斯穿上衣服。他语气冷漠,往日的和善荡然无存。护士拔掉了输液针,两个体格魁梧的男人把尤纳斯带到了车上。接下来两周,尤纳斯都在开罗一间公寓里休养。他受到严密的监视,不得离开公寓,以免有人看到他后报警。
尤纳斯本应得到1万美元,却只拿到了6000美元(约合人民币4.3万元)的现金。这些钱勉强够他还债,但穿越地中海的偷渡费仍没有着落。尤纳斯去了警局,告发阿里贩卖器官。他讲述自己如何受骗卖了肾时,又一名警官走了进来。这个警官告诉尤纳斯,卖肾是刑事犯罪。他拿出一个笔记本,要求尤纳斯出示证件。尤纳斯在口袋里胡乱摸索着,寻找他明知找不到的证件。
两个警官开玩笑说尤纳斯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看起来不像埃及人。他们说,尤纳斯如果是难民,就应该去找联合国难民署投诉。但他也可能是非法移民。警官提醒尤纳斯,如果他拿不出证件,就可能被逮捕或驱逐出境。尤纳斯开始后悔报警了,他紧张地四下张望。警官轻蔑地笑了笑,让他离开警局。
| 供体招募网络 |
器官买卖究竟是如何运作的?掮客如何能理直气壮地做这些事?我采访过的掮客未必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错。他们说,要怪也该怪那些知法犯法的医生。掮客大多认为自己无非是提供服务,医疗系统早已腐坏,他们只是供应链上的一环而已。对他们来说,这只是生意。
2020年2月,我在埃及遇到了哈基姆,他负责在开罗招募供体。2004年3月,苏丹达尔富尔地区发生军事冲突。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哈基姆看到了招募供体的机会。他找上了喀土穆的蛇头,他们许多人都和苏埃边境的官员有交情。这些掮客开始招揽逃难的流民,他们走投无路就会愿意卖肾。哈基姆说:“他们处境如此艰难,也许几千美元就愿意卖一个肾。在开罗,可没这么便宜。”
放眼全球,黑市的移植费介于2万至2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4.4万到144万元)之间——价格越高,说明医疗和护理条件越好。但“捐献者”拿到的报酬通常只是九牛一毛,具体数额因国家而异。据记载,在菲律宾和哥伦比亚,贫农和债役劳工卖一个肾的价格还不到2000美元(约合人民币1.4万元)。相比之下,以色列和土耳其的肾源价格在1万至2万美元(约合人民币7.2万到14.4万元)之间。
而埃及的肾价在5000至2万美元(约合人民币3.6万到14.4万元)之间。患者或“移植游客”做肾移植手术的费用则从5万到1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36万至72万元)不等,包括旅费和住宿费。价格通常取决于市场需求。而掮客的一个工作就是负责摸清买家有多少钱,同时确定卖家愿意接受的最低价。没有合法身份的穷人根本没有议价的资格。因此,非法移民成了掮客眼中的肥羊。
该地区爆发的一系列冲突源源不断地将人逼上绝路。哈基姆说,他每周都能找到20到30个卖家。“手术后,这些人会继续前往海岸线,试图过境。”他还说,大多数人其实没能越过地中海。
我问他剥削那些人是否于心有愧。“是,我替他们难过,但我绝对会付钱给他们。有些掮客事先谈好了价格,手术后却玩消失,分文不给。”哈基姆说,“这一行至少有四成都是这种人。”
2020年3月,我在开罗遇到了一个来自苏丹的年轻单身母亲希巴。为养活女儿,她卖掉了一个肾。事先说好是1万美元,但最后她只拿到了4000美元(约合人民币2.9万元)。手术恢复后,她回到医院追讨余款。但她在术前签了文件,表明她是无偿捐肾。这份文件足以为参与手术的人员提供法律保护。现在,如果希巴选择报警,她自己可能会因卖肾被捕,面临刑事起诉。她根本无力追回余下的费用。

非法摘除器官的定罪之所以如此罕见,一个原因是受害者不愿站出来指证,另一个原因是整个系统的腐败。哈基姆表示,医生会向警方行贿,以免受调查。但他又补充道:“这一行不是医生说了算。真正控制这门生意的人会从医生那儿抽佣……他们才是掌局的人,否则,没有医生能做这个移植手术。”
我问哈基姆这话是否意指政府官员,他利落地答道:“是更高层的人。”哈基姆还说,官方的勒索手段是以逮捕相威胁。那些做非法器官移植手术的腐败医疗人员,要付保护费才不会受调查,拒付就可能被捕。
| 战乱加剧剥削 |
三年后,我又在喀土穆见到了哈基姆。我当时正在追踪一则报道,说是有些人从喀土穆被卖到开罗,以摘取器官。他们听说跟着走就可以安全穿越地中海,玩的是“先上车后补票”的把戏。抵达开罗后,他们却不得不交出一个肾,才能继续走下去。
我在手机上问哈基姆是否知道这事。他回复说:“如果你想聊聊,我现在就在喀土穆。这些事不便在电话里说。”
不知是不是有意营造谈话氛围,他约我在墓地见面。我们讨论了苏丹最近的紧张局势。根据国际移民组织公布的数据,苏丹流离失所者、难民、寻求庇护者加起来已逾千万,所有人都急需人道救援。
“那你的生意如何呢?”我问哈基姆。
“现在打仗,来的人更多了。”他说,“有些人想去利比亚,还有些人想穿越地中海,但这更难。为此他们要卖肾。”哈基姆说,他不知道贩卖人口摘取器官的事,但他又说战争期间,人都可能迫不得已做些平时绝不会做的事。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