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下一个王兴兴
作者: 马冬2025年,当AI大模型浪潮将人形机器人推向风口之巅时,很少有人注意到,早在2020年初之际,一位投资人已经悄然在机器人赛道布下重注。如今,随着宇树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宇树”)和机器人产业的爆火,我们及时联系到了投资人赵楠。作为Seven Up Capital创始合伙人、前祥峰投资中国区合伙人,赵楠亲历了摩拜单车、地平线等明星项目从0到1的爆发。近日,《商界》杂志独家对话赵楠,深度解码其投资宇树的底层逻辑,剖析这家明星企业从技术突围到生态构建的成长密码,希望能为创业者和从业者提供更多有价值的参考。
赛道卡位 为什么是机器人?为什么是宇树科技?
《商界》杂志:您从2018年就开始系统性扫描机器人赛道,但直到2020年才出手投资宇树。当时的判断点是什么?
赵楠:早期机器人项目普遍存在两大现象:一是场景窄化,比如酒店送餐机器人只能替代传菜员,市场天花板极低;二是技术空心化,许多公司用现成传感器和开源代码做出的产品,缺乏核心壁垒。2018—2019年期间,我看过农业无人机、水下拍摄、酒店机器人等多个项目,发现它们要么依赖渠道铺货(如某酒店送餐机器人公司靠代理商拿下多家酒店订单),要么只是自动化设备而非真正的智能体。当时我觉得要投,第一不投“大玩具型”消费产品,第二不投缺乏技术复用能力的单点场景。直到2020年接触宇树的四足机器人—它既不是玩具,也不是功能固化的工具,而是一个可搭载机械臂、激光雷达等模块的“移动智能底座”,因此,能够想象,宇树未来的潜力很大。
《商界》杂志:您是在怎样的契机接触到宇树初创团队的?
赵楠:最初接触宇树科技是在2020年4月,当时一位关注机器人赛道的投资同行向我推荐了他们的项目。宇树的出现让我眼前一亮。第一次走进宇树团队在杭州的办公室时,能明显感受到一种混合着机油味和代码气息的“硬核感”。工位上散落着不同版本的机器狗,角落里立着几台正在调试的机床,这完全打破了我对机器人公司的刻板印象。当时我就意识到,这支“硅谷车库范”的团队对机器人的态度不是玩票性质,而是真正在死磕底层技术。
《商界》杂志:对于宇树创始人王兴兴,您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赵楠:第一次接触,聊了不到两个小时,王兴兴给人感觉不一样的点在于,他对其他话题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一谈到机器人他就两眼放光,有种沉浸在技术世界里的纯粹,让我联想到早年的马斯克。王兴兴一开始并没有做“人形机器人”的打算,他认为这存在“恐怖谷效应”。但生成式AI浪潮令这位年轻的创始人迅速转变了看法。最直观的感受是,王兴兴也是一个有自己的技术信仰的人,当时问他,公司名字为什么叫宇树(uni-tree),他有自己的目标或者说构想。宇树,直译过来叫作宇宙之树,作为一个漫威影迷和技术型人才,他想用技术和产品去构建一个自己的心中的机器人宇宙,从一棵树慢慢培植出一整片科技森林。
《商界》杂志:当时如何预判其技术的商业化潜力?是否担心团队“技术宅”属性可能忽视市场需求?
赵楠:宇树的核心竞争力源于对中国产业链优势的深度整合。通过自主研发关键零部件,宇树重构了供应链体系—上游供应商角色从提供成品部件转变为供应基础材料,有效压缩了中间环节的成本溢价。在非标零部件领域,宇树从创立初期就建立了自主生产线,实现从研发到制造的全流程把控,这种垂直整合模式显著提升了技术迭代效率和成本控制能力。2020年,宇树已经有很多商业客户了,不过大多集中在海外。2022年去宇树自有工厂参观,宇树公司团队自己买了相关的开发模具,可以做一些柔性的供应链生产,开发核心零部件。
对于投资人而言,市场需求的背后,产品迭代速度和效率是衡量团队综合能力的重要标尺—包括技术认知深度、执行落地效率和持续创新能力。我们在早期评估过程中发现,部分团队虽能打造概念机型,但缺乏持续迭代的实证能力,这类项目往往难以形成长期竞争力。而真正优质的团队会通过代际跃迁展现其技术积累。所以,无论是商业化潜力或者需求层面,我们有信心去支持宇树这样的团队。
技术路径 从四足到人形,AI如何重构机器人逻辑?
《商界》杂志:您觉得能投出宇树科技这样优秀的企业,是概率问题,还是技术问题?是时机对了,还是缘分到了?
赵楠:2020年,除了宇树之外,也看了另外三家不同类型的四足机器人公司。其实有几个公司当时估值更高,它们背景更好,融资也更顺。但我们还是选择投资宇树。也是因为有几点,第一,宇树已经具备了几年的技术积累,并且有很多相关专利申请,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优势。投资人投中什么项目,我觉得绝对不是投机取巧,下赌注去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投资一定是“抓大放小”。
创业初期的公司都有一系列的问题,但需要判断这家公司的长处是不是强大到可以让他保持未来持续增长,是不是能带来一场技术革命,其爆发力和持续增长力是否足以去盖过一些小问题。这个是需要去衡量不同因素的。
另一方面,我认为跟团队有关系。对于投资而言,我们可以把任何风险、规模、未来的可能性通过理性的数据提前预知。但还有一部分就是凭直觉,比如看到这样优秀的团队,靠直觉的指引来投。投资宇树对我来说从没担心过,这不是吹牛,也不是马后炮,从一开始就认定了。
当然,这既是技术问题,也是时机和缘分都到了的综合结果。理性层面占七分,直觉层面占三分。
《商界》杂志:有人说,是春晚让宇树彻底从商业领域走向了大众视野当中。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赵楠:与其说是春晚让宇树走红,倒不如说是人工智能的大众化普及发挥了作用。宇树第一次上春晚是在2020年10月,其受邀携四足机器人参加2021年央视春晚;次年2月14日,其机器牛“奔奔”再次登上央视春晚舞台 ,2025年是第三次。在第二次上春晚后,我和王兴兴做过一个一对一的短视频采访,聊了一些构想和未来的规划,他的目标很明确,信心也很足。到了2022年年底,OpenAI、Chat GPT等持续爆火,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OpenAI,没有DeepSeek,大众对智能硬件的想象空间没有办法像今天这么大。所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关注。AI是一个很重要的点。
第二点,像DeepSeek这样的产品,作为一个开源的语言模型,具备了很强的生态能力,它的成本也更低,会有不同的应用方接入,极大地推动各种类型的小模型和具体场景,垂直赛道领域的AI的赋能,这是很大的推动力。第三点,国内AI领域的技术日新月异,也让整个中国的智能产业,包括机器人等得到了世界资本的关注。所以,我觉得春晚只是一个契机,更多的是多维因素的叠加效应。
《商界》杂志:为何最终选择四足机器人而非人形机器人作为切口?
赵楠:四足形态是机器人相关技术商业化最优解。从生物进化角度看,地球上90%的复杂地形适配四足运动,而人形机器人需要几十个关节(四足仅12个),研发成本和故障率呈指数级上升。2020年波士顿动力的机器狗售价高达50万美元,但宇树通过三项创新将成本压缩到1/10。多方面的工程化突破让四足机器人从实验室走入了工业场景—比如宇树早期客户英伟达采购其机器狗测试AI算法在颠簸环境下的稳定性,这类需求在2020年已有清晰付费意愿。这些客户的存在,证明了宇树不是玩具公司。
从产业生态的层面来看,四足机器人是一个稳定的移动载体。我对宇树四足产品的理解是一个能够在工业场景应用,搭载智能传感器、机械臂等二次开发结构进行商业化的移动底盘。而企业想要达到一定的市场规模和估值,平台级的公司机会更大。企业不可能靠单一的产品整合产业链上下游。
《商界》杂志:目前而言,宇树科技有哪些明显的优缺点?
赵楠:宇树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相比于其他明星创始人,王兴兴没有所谓的精英光环,但他对技术有种狂热。自2020年以来,宇树的财务报表每年都保持盈利状态。在宇树商业化之初,美国的一些机器人公司也正在以高昂的价格试水商业化。他们的问题是硬件制造成本太高,但他们已经有一些稳定的客户,证明了机器人产品的市场空间。
而宇树的优势在于背靠中国产业链的系统性机会和技术能力。如果,机器人产品在训练过程当中,核心零部件损坏,联系上游零部件供应商维修、参数调教,将会是一个很长的周期。但如果核心零部件自研,团队的技术人员对这些零部件的设计、构造以及性能参数悉数掌握,那么便能够迅速判断故障原因并着手维修,让机器人重返训练场,效率会大幅提高。因此,宇树的产品迭代和成本控制能力在一次一次地训练中被逐步激发。
再比如,宇树早期发布的一款四足机器人,价格首次下探至10万元。时隔一年,宇树面向C端消费市场发布的新款机器人,价格就降至1.6万元,2023年发布的升级版机器人价格则下降至1万元以内。无论从市场需求、技术迭代能力,还是成本和价格方面,优势都是很明显的。
行业前瞻 期待下一个王兴兴
《商界》杂志:投资后,您和王兴兴的交流多吗,都会聊些什么?
赵楠:不多,我看了看最近发的信息,问他是否需要其他支持,他的回复很简单,“足够”。作为宇树科技的早期投资人,如何定义自己在企业成长中的角色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于我而言,不会深度介入技术路线或商业化策略,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唯独对于战略构想、产业的趋势等会在投资时就进行充分的沟通,其他时候不去打扰。
《商界》杂志:对于新的阶段,您如何看待国内机器人产业的发展?赵楠:作为一个软硬结合的产品,机器人的进化过程注定会稍慢一些。机器人发展需要经过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在于硬件本身,这也是机器人的底层基础能力。第二阶段就是和AI相结合,进行更智能地学习和操作。软件会有爆发式的进步,但硬件无法爆发式改进,只有线性变化。
比如,宇树是一个具备生态链和协同合作能力的平台级公司,如果把宇树看成一个技术底座,那么它的天花板是很高的。宇树未来可能成为机器人领域里,像小米这样的生态公司。就如同小米构建了涵盖手机、智能家居等多领域的庞大生态体系一样,宇树也在依托自身的双足和四足体系开展生态建设。
当前,中国的机器狗和人形机器人也陆续开始在实际场景中落地。作为半结构化的场景,工业场景对于目前的机器人来说更“友好”。现在和具身智能结合的AI还没有到秀肌肉的阶段,但我相信也许1~2年之后,就会有相关的突破发生在行业里。
《商界》杂志:您认为还会投出下一个王兴兴吗?赵楠:当前最大挑战在于AI与硬件的协同—既懂大语言模型训练又精通关节力控算法的复合型人才稀缺,这直接制约生态落地速度。
机器人行业的竞争壁垒很明显,它不像做一个App或者小程序那么简单的事。尤其,硬件领域的竞争壁垒远高于软件,其技术积累和量产需要更长的时间窗口。硬件创新的领先优势通常能维持1~2年,不同于软件可能仅3~4个月就会被模仿。例如,小米、腾讯、华为等企业很早就布局人形机器人项目,但至今未实现量产,印证了硬件研发的长期性。
核心竞争力的第二阶段在于生态构建能力,包括操作系统(如AIOS)与产业协同。以某企业为例,其初期70%客户为英伟达、Google等海外AI巨头,通过提供二次开发和训练平台,形成了开放的生态基因,而非闭门造车。这种生态优势需要长期技术沉淀和产业链整合,如运动控制系统须结合控制器、驱动器等硬件与算法迭代,而人形机器人更依赖“大脑”决策模型与“小脑”运动控制的协同。当前领先企业正通过标准化核心部件、降低成本和场景落地来巩固生态壁垒。长坡厚雪,未来有望出现下一个王兴兴,但是在技术的路上,需要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
结语
投资人赵楠对宇树科技的投资逻辑,本质上是看好其在硬件迭代与生态聚合上的双重机遇——既有特斯拉式的垂直整合基因,又孕育着安卓式的开放生态潜能。
当前,宇树科技已跨越第一阶段的技术验证:通过核心部件自研、工厂柔性化生产(新品研发周期缩短),其相关产品的全球出货量已有新突破。但更关键的战役在于第二阶段的生态构建:当人形机器人进入工业场景,需要打通“感知—决策—执行”的全链路协同。
这背后暗藏两大挑战:其一,复合型人才断层。既精通强化学习算法又熟悉机械传动的工程师稀缺。其二,产业链协同成本高。但赵楠对此保持乐观态度:“硬件革命从来不是闪电战,而是一场需要‘啃硬骨头’的马拉松。”
当宇树科技用四足机器人撬开工业场景的缝隙时,它实际上为中国机器人产业栽下了一棵科技树—未来3年,会有无数家企业在它的关节模组上开发多态机械臂,在它的AIOS系统里训练相关模型。这才是中国制造从“替代者”进化为“定义者”的真正转折。
或许,这场生态卡位战的终局不在人形机器人的形态之争,而在于谁能率先将机器人从“执行工具”变为“生产力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