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纹样，“新”传承

近几年，央视春晚令人眼前一亮、久久回味的节目有不少，2024 年的纹样创意秀年锦就是其中之一。节目选取汉、唐、宋、明四个朝代的服饰，由不同的演员穿着，辅以虚拟合成技术，集中展示了云纹、狮子纹、四季花卉纹、葫芦纹等诸多传统纹样。通过纹样与服饰，再现四个朝代各具特色的风貌，织就一幅跨越千载的纹样变迁图卷，让观众对传统纹样之美有了直观的认识。年锦不仅寓意吉祥，也是利用新技术传播优秀传统文化的典范。

传统纹样承载着不同历史时期的审美趣味，是时代社会风尚的具象表达。中国传统纹样涉及青铜、陶瓷、织绣等诸多手工业门类，贯穿中国工艺美术发展史，在漫长的历史中展现出强韧的生命力，直到今天依然是人们在创作时汲取养分、寻找灵感的艺术宝库。

历史悠久的纹样创新实践

提起传统纹样，很多人或许认为它“老气”，甚至觉得对传统纹样进行改良和创新的尝试是近些年伴随着“文博热”“国潮热”开始的。事实上，历朝历代的工匠，都会结合时代的审美，对古老的纹饰加以改良，并创制出新的纹饰及纹饰组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纹样创新的实践由来已久。

以牡丹纹为例，牡丹被赋予吉祥寓意，受到人们广泛喜爱，大体是在唐五代时期。这一时期的牡丹纹，已有从简略向精细发展的趋势；宋代的牡丹纹与自然界中的真实牡丹相似，花朵丰满，花瓣翻卷，常和缠枝纹搭配，寓意富贵连绵；元代的牡丹纹更为硕大，细节刻画精致，且出现了侧视、仰视、俯视等不同视角的造型；明初的牡丹纹疏朗秀丽；清代的牡丹纹吸收了西方美术的画法、构图等，更显文雅之气。传统纹饰，正是这样在不断创新中得以流传下来。

民国时期，一批工艺美术家逐渐认识到搜集整理中国传统纹样资料的重要性，并在熟悉传统纹样资料的基础上，尝试将传统纹样与现代工艺设计结合。工艺美术家庞薰琹于1939年开始研究古代纹样，之后完成了《中国图案集》，并因此书结识了梁思成、梁思永兄弟。后经梁氏兄弟介绍，庞薰琹进入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工作，负责历代器物上所附图案的研究，不久又被委以重任，前往贵州进行民族艺术调查和民族文物采集。

在深入少数民族生活的过程中，庞薰琹逐渐认识到，传统装饰纹样的美不仅存在于古代文物中，也鲜活地反映在生活中。他在考察中发现，少数民族妇女手工制作花衣、花边、绣花片、蜡染等，并不需要图样或底稿，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根据传统的装饰结构，就能绣出各式各样的装饰图案。庞薰琹从此切实感受到纹样与日常生活的密切关系。纹饰之美不只是抽象的形式美，也是现实生活情感的一种表达。生活是美的源泉，脱离实际生活需求的纹样设计，即使图案精美，也难免流于空洞。

民族艺术调查的经历，促使庞薰琹下定决心利用手头的纹样资料，为大众做一些有益的工作。后来，他尝试设计创作了《工艺美术集》。这套作品集突破了单纯研习传统装饰纹样的窠臼，力图将传统装饰纹样应用于现代生活物品的设计。他设计的陶瓷餐具、毛织地毯、印染花布、漆器用具等物品，既融入了传统装饰纹样，又体现出浓郁的现代生活气息。

庞薰琹主张，学习传统应注重“破”，即破掉传统中凌乱、烦琐、丑陋、单调的部分，化凌乱为协调，化烦琐为简练，化丑陋为美好，化单调为丰富。同时，在学习传统的过程中，应不断融入新的艺术观念及方法、科学技术、材料工艺等。学习传统的目的在于创新，而创新的核心在于“求变”。然而，这种“变”应该以民众的爱好和需要为宗旨，刻意猎奇是不可取的。这种艺术创新思想，对当今的传统文化创新实践依然具有深远的指导意义。

以建筑史研究成就和文学作品为人所熟知的林徽因，在工艺美术方面也颇有造诣。她早年报考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时，由于建筑系不收女生而转入美术系学习。长期的学习研究与古建筑实地考察，使她既能深入了解中国的实际情况和独特的民族气质，又具备了扎实的专业功底与开阔多元的思维。多领域的知识与人生经历的积累，成为她在工艺美术领域创造力的源泉。

20世纪50年代，为了挽救濒临消亡的景泰蓝制作技艺，林徽因在清华大学营建系主持成立了工艺美术组，为景泰蓝设计图样。在全面了解景泰蓝的材料性质、制作工艺及流程后，林徽因对图样设计提出了十分具体的要求：景泰蓝图样设计不仅要花纹精美，还要整体造型优美、色彩和谐；花纹的形状和颜色需搭配协调；纹饰既不能烦琐杂乱，也不能偷工减料、粗制滥造；要尽量汲取古代纹饰图案的精华，借鉴古代工艺家的杰出作品；从传统出发，但不 做死板的抄袭和机械的模仿，等等。

为此，工艺美术组摈弃了明清时期景泰蓝器物上一些过分堆叠、缺乏美感的纹饰，并从汉唐艺术乃至先秦青铜器纹饰中汲取灵感与思路，设计出飞天、鸽子等装饰图案。成品线条流畅，大方美观，典雅而富有生气，多次被作为礼物赠予外宾。同时，为了让景泰蓝彻底摆脱“皇家艺术品”的标签，走进寻常百姓家，林徽因还指导设计了一批带盖的小罐、小盒，可用于存放纽扣、针线、糖果等物，使景泰蓝器物更具实用价值。

总之，在传统纹样的创新方面，林徽因既不盲目迎合潮流，也不刻意标新立异。她对传统的继承有章可循、脉络清晰，对创新的要求也十分明确。

异彩纷呈的纹样形式创新

过去的民间工匠，虽不懂现代设计理论，但与现代人一样，能够从视觉上感知纹样的美或丑、规整或散乱，并以朴素的“好看”为目标进行改良。因此，传统纹样中的一些经典构图至今仍在现代设计中广泛应用，如散点式、波浪式、一整二破式、重叠式等排列方式，仍然常见于建筑、书籍装帧、服饰等领域。现代扎染工艺广泛应用二方连续和四方连续，可以有效解决扎染制版中拼接的问题。研究并合理运用传统纹样的结构原理，可以为设计提供更为广泛的理论参考与依据，使得设计在形式上更加饱满考究，值得人们反复品味。

在设计实操层面上，目前的设计软件已经能够将呈现在文物上的传统纹样转化为可复制、加工的矢量图形，3D 打印技术让平面的纹饰获得了立体维度。数字纹样资源库可以储存数十万件文物的纹饰图，不仅保护了文化遗产，更为当代设计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设计师可以根据创作主题、具体审美需求，提取出纹样中的某个特定单元，将其拆分、解构，在保持传统纹样艺术风格的基础上进行重塑组合。这种创意方式，为传统纹样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使纹样具有创新性和更强的表现力，同时也让产品的使用者对此类纹样如何运用产生一定认识，实现传统纹样的现代传承。

从功能的角度来说，现代设计的首要任务是简明准确地传达有用的信息。而中国的传统纹样就具有很好的识别性，与现代设计的要求不谋而合。如饕餮纹，以双目为视觉中心，通过夸张的角、鼻、獠牙体现震慑力，其核心结构在商周青铜器上延续了很长时间；葫芦纹因“葫芦”“福禄”谐音而成为百姓喜爱的纹样，其造型、寓意与汉语一道传承下去；十二章纹以日月星辰等12 种符号的固定组合，成为帝王服饰的专属标识，使人看到十二章纹，不禁会想到皇帝的威仪。在古代，不同的纹样、图案适用于不同的阶级，这虽然是封建等级制度的产物，但客观上也使中国传统纹样兼具美学价值与功能价值。

另外，图像和实物往往比文字更加直观且富有冲击力。人们参观博物馆时，总是会被某件展品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故事打动，心中的情感在刹那间汹涌而出，澎湃激荡，网友常称这种感受为“血脉觉醒”。“血脉觉醒”的深层次原因，则是古今中国人的情感共鸣。匠人在设计纹饰、制作器物时的专注与巧思，纹样题材中蕴含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能透过器物传达给后世的观者。正如哲学家、符号论美学代表人物苏珊·朗格所说，任何作品，如果它是美的，那必然是具有表现力的，而且，它表现的不是关于另外一些事物的概念，而是一种情感概念。

如今，各博物馆纷纷从藏品中寻找外形可爱或具有吉祥寓意的传统纹样，提炼出设计元素，再基于传统形式结构，运用现代设计理念和审美思维，制作出一系列既美观又实用的文创产品，如鼠标垫、雨伞、冰箱贴、手机壳、书签等，实现对传统纹样的创新表达。同时，由于日用品的使用频率较高，使得传统文化元素在生活中经常出现，潜移默化中，大众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度越来越高，这无疑也是促进人们“血脉觉醒”的有效方式。借着传统纹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当代人之间多了一条对话渠道，人们慢慢实现了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