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香：习静宁神辟众恶

在《红楼梦》第九十七回中，贾宝玉在大喜之日走入新房，满心欢喜地揭开了新娘的盖头；可万万没想到，端坐眼前的竟是薛宝钗，而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黛玉。这一突然的变故让宝玉备受打击，顿时旧病复发，糊涂得更加厉害。贾母等人见状，只得满屋点起安息香，定住宝玉的神魂，扶他睡下。停了片刻，宝玉果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到这里，读者不禁好奇：这安息香究竟是什么奇物，果真有那么好的宁神助眠效果吗？

此香最安息

安息香是一种有着千年历史的舶来香料。南朝宋时期著名史学家范晔在《和香方》序言中有甘松、苏合、安息、郁金等香料“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的记载，说明那时候的国人已经知道这种域外香料，只是并未给予足够重视，因而也尚无地产。

范晔所说的“被珍于外国”中的“外国”到底指哪里呢？或者说，最早进入中国的安息香究竟产自何方？对此，唐代医学家苏敬给出了非常明确的答案，他在《唐本草》中说，安息香出自西戎，似松脂，为黄黑色块状物。

西戎即西域，古有安息帝国，是与汉朝、罗马和贵霜帝国并驾齐驱的古代亚欧四大强国之一，具体位置就在现今的伊朗地区。因此，这种产自安息帝国的香料被人们称为“安息香”。

到了宋代，随着丝绸之路贸易的不断繁荣，安息香开始大量进入我国。据《中国医学史》记载，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以后，中国每隔1、2年便从于阗国输入安息香、鸡舌香、乳香、木香、琥珀水银、腽肭脐等药品，说明从宋代起，安息香的妙处开始得到国人的认可。

首先引发人们浓厚兴趣的，便是这种西域香料安息宁神的特殊功效。该香料香味典雅飘逸、低沉温暖，甜香中略带一丝木质的酸味，闻之能够让人心神安宁，进而平静入眠。于是，有关安息香可安神助眠的传说不断出现，其中颇为经典的是唐玄宗李隆基靠安息香疏解对贵妃杨玉环思念之情的传说。

唐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不到一年的时间，唐朝都城长安陷落，唐玄宗只得带上杨玉环仓皇出逃。没想到，行至马嵬驿时，随行将士发生哗变，不仅处死了宰相杨国忠，还逼迫杨玉环自尽，史称“马嵬驿兵变”。万般无奈的唐玄宗眼睁睁看着心爱的贵妃悬梁自尽，内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之后，随着叛军将领安禄山的被杀，唐玄宗得以返回长安，但身在宫中的他睹物思人，每每忆起与贵妃的点滴往事，便心如刀绞，彻夜难眠。

为了让唐玄宗疏解心绪、安然入眠，太医们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一剂良方，即在屋内点起安息香，让这种温暖典雅的气味充盈整个房间。只有在此时，唐玄宗才能平静下来，暂时忘却痛苦，昏昏沉沉地睡上一个安稳觉。

这种“满屋点起安息香来”的场景，与《红楼梦》中的描述十分相似。这也充分说明，自唐宋起，安息香在我国越来越受到欢迎，渐渐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珍品。所以，又有人认为，安息香的得名并非因为产地，而是因为这种香料特殊的“安息”功效。

自汉代起，以香料熏衣的习俗开始盛行，人们热衷于将各种香料组合起来，制作出味道独特的熏衣香方，以提升自己的衣着品位，并且营造出宁静祥和的美好心境。气息典雅的安息香无疑是众多香料中最适合用来熏衣的，因此，除了与其他香料配伍使用外，人们还喜欢直接用安息香制成线香，既便于使用，熏香效果也非常理想。

在明末冯梦龙的白话短篇小说集《醒世恒言》第三卷中，卖油郎秦重为赢得花魁美娘的芳心，特意用安息香熏衣来打扮自己。书中这样描述秦重的行为：“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

另外，在一些古代诗词中也能频繁看到安息香的身影。比如，明代陶益在七言律诗《秋夜拨闷》中有“浮云目断心如水，习静时燃安息香”之句。另一位明代学者胡俨也有诗《戏作次药名十首·其四》曰：“商陆几年莨荡子，车前马勒却回乡。预知已有宜男兆，夜合频烧安息香。”这些都说明用燃烧的安息香来安息宁神已成为我国古代一种颇为流行的风尚。

开窍辟众恶

安息香不仅是一种著名的香料，更是一味应用广泛的珍贵药材。对于其独特的药用价值，人们很早就有一定的认识；不过，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古人常常在其中掺杂一些迷信的色彩。

在汉代东方朔所撰的古代志怪小说集《海内十洲记》中，记载着这样一则故事：汉武帝时期，有西胡月支国的国王派使者向武帝刘彻进献四两大如雀卵、黑似桑椹的香球。刘彻开始认为它们只是平常的香料，就让外库随意收了起来。后来，长安发生瘟疫，数百人被传染，超过半数的人不治而亡。这时，月支国的使者请求使用这种香料来驱邪避疫。刘彻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试着在城内焚烧香球。结果，奇迹发生了：城中染病假死不到三个月的病人竟全都活了过来，而且整个长安城里的香气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

类似的神话般的故事在西晋张华所撰的《博物志》和唐末五代杜光庭所撰的《仙传拾遗》中也均出现过。它们虽然只是传说故事，而不是正宗的文献典籍，但所记载的内容并非空穴来风，算得上是对古人通过焚烧香药驱除瘟疫习俗的生动写照。据专门从事隋唐五代史和唐代中外文化交流史研究的西南大学教授温翠芳多方考证，这些传说故事中提到的具有起死回生神奇功效的返魂香球，就是来自中亚乌弋山离国（今阿富汗南部地区）的安息香。

安息香之所以被古人传得神乎其神，跟其输入路径与输入时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香料从西域进入我国时，恰逢佛教传入中国，因此常被用于烧香礼佛。蒙上了一层宗教的神秘色彩后，其功效被夸大神化便不足为奇了。更何况安息香的确有行气活血、缓解止痛、开窍清神的功效，因此自然会受到古人的追捧。所以，唐代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中有载，古人取安息香烧之，谓可“通神明，辟众恶”。

所谓“辟众恶”，就是能祛除各种恶疾。中医认为安息香气味芳香、辛温行散，气窜可通诸窍而入脏腑，故可避一切不正之气。

那么，“通神明”又是什么意思呢？我国最早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认为，心是君主之官，神明出于此。由于安息香入心、肝、脾经，可芳香开窍，故而可“通神明”。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除了开窍辟众恶的主要功效外，安息香还有其他诸多医药功效，如止咳化痰，能有效刺激呼吸道黏膜增加分泌，促进痰液的排出，对治疗支气管炎很有帮助；保护关节，可缓解风湿引起的关节和肌肉疼痛；美容护肤，可改善皮肤干燥、龟裂的状况，促进皮肤恢复弹性；安抚心灵，能疏解情绪，消除紧张压力，缓解忧虑、沮丧和悲伤的心情；治疗泌尿感染，可促进尿液流动，有助于膀胱炎的治疗；促进伤口愈合，对冻疮、皮肤溃疡等亦有一定的疗效。此外，安息香还有防腐作用，可以外用作局部防腐剂。

树脂凝芬芳

作为香料或药材的成品安息香，是一种大小不等的不规则团块状物质，表面粗糙，质脆易碎，断面平坦，嚼之有砂粒感，加热后即可变软，并且释放出略带辛辣味的浓郁芳香。

那么，这种气味芬芳、性状特殊的固体物质究竟来自哪里呢？根据2020年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安息香来自一种叫白花树的植物，就像桃胶、松香、橡胶一样，是由这种植物茎干流出的汁液凝结而成的干燥树脂。

下面，就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这种能够产出奇妙香脂—安息香的神奇植物。

白花树，又称安息香树，正式学名为越南安息香[拉丁学名为Styrax tonkinensis （Pierre）Craib ex Hart.]，是安息香科安息香属的一种高大乔木，树冠多为圆锥形，株高多在6～30米，主要分布于越南、老挝和泰国北部，因此又被称为泰国安息香或暹罗安息香。此外，这种安息香树在我国的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江西、湖南和海南也有分布，但是株高比生长于东南亚的植株要低矮一些。

从植物形态特征看，安息香树的树皮呈灰褐色，有不规则纵裂纹；嫩枝呈暗褐色，被褐色星状绒毛，成长后变为无毛。叶互生；叶片纸质至薄革质，为椭圆形、椭圆状卵形至长卵形，先端短渐尖，基部圆形或楔形；叶边近全缘或上部微呈不规则齿状；上面稍有光泽，下面密被白色短星状毛。顶生或腋生圆锥状花序或成总状花序，花序梗和花梗密被黄褐色星状短柔毛；花萼高脚杯状，顶端截形或有5齿，萼齿三角形，外面密被黄褐色或灰白色星状绒毛，内面被白色短柔毛；花冠白色，5深裂，裂片膜质，为卵状披针形或长圆状椭圆形，两面均密被白色星状毛。果实近球形，顶端急尖或钝，外面密被灰色星状绒毛。种子坚果状，卵形，栗褐色，具小瘤状突起和灰色星状毛。花期在4—6月，果熟期在8—10月。

很显然，从外表看，安息香树与大多数生长在南方的乔木大同小异，并无特别奇特醒目的地方；不过，一旦它的树干被割伤或者遭遇昆虫的噬咬破坏，其独特的魅力就会立即显现出来—在镰刀菌的寄生和刺激下，安息香树干上的伤口会分泌大量散发着浓烈香气的乳白色树脂。这些凝聚着特殊芬芳的树脂遇到空气后很快凝固。将这些固体树脂放置一些时日，其表面及断面的颜色会逐渐加深，最终变成淡黄棕色、黄棕色或红棕色，这就是成品的安息香。

也许有人会纳闷，安息香不是应该产自古代的安息国，也就是如今的伊朗地区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记录，其产地为何变成了越南？

事实上，安息香属（拉丁学名为Styrax Linn.）是一个很大的落叶或常绿灌木或乔木植物群体，全属约有130种，广泛分布于亚洲东部、北美东南部至南美安第斯山地区以及西亚至欧洲地中海周围。这些同属植物均能分泌带有芳香气味的树脂，但不同种植物的树脂成分和含量不尽相同，因此，安息香的品质也参差不齐。其中，知名度最高的安息香属植物当属南欧安息香和前面已经提及的越南安息香。

虽然安息香属植物多达上百种，大家印象中的安息香又是来自西域的舶来品，但真正产自西域的安息香树仅有一种，那就是南欧安息香（拉丁学名为Styrax officinalis Linn.）。其实，包括中国和东南亚各国在内的地区，才是安息香植物种类最为丰富的区域。因此，东南亚的越南、老挝、印度尼西亚、泰国、柬埔寨等都盛产品质优良的安息香。我国也拥有中华安息香、西藏安息香、台湾安息香、滇南安息香、浙江安息香、婺源安息香等30种、7变种的安息香植物，除少数种类分布至东北或西北地区外，其余均产于长江流域以南各省区，其中，分布于云南、广东、广西的粉背安息香树、青山安息香树和白叶安息香树亦能用于生产安息香。不过，这三种植物现均并入越南安息香。

在我国古代，人们对这些原生在中华大地上的安息香植物知之甚少，更谈不上深入开发利用。那时的成品安息香都是通过丝绸之路从西域输入的，于是就造成了品种单一的南欧安息香的影响力反而一度超过了品种更为丰富多彩的亚洲安息香的局面。再加上近代植物分类学的奠基人林奈又是欧洲人，在为安息香属物色能够界定基本性状的标本时，必然优先选择自己更为熟悉的植物，因此，就使得南欧安息香—西亚至南欧地区唯一的安息香品种成为整个安息香属的模式种。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如今的人们早已认识到，无论是制成香料还是做成药材，不少产自东南亚的安息香，其品质和产量已远远胜过本属的模式种南欧安息香，其中最受市场欢迎的就是苏门答腊安息香和越南安息香。

出产于苏门答腊的安息香树主要分布于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及爪哇和马来半岛，是现今我国进口安息香树脂的主要来源。相较于越南安息香，苏门答腊安息香树的植株较为低矮，株高仅为5米左右。其树脂多为球形颗粒压结的团块，颜色较深，为红棕至深棕色，表面粗糙，且嵌有黄白色及灰色不透明颗粒。越南安息香的植株普遍较为高大，最高可达二三十米。其所产的树脂为不规则小块，略扁平，常黏结成团，色泽较为鲜艳，表面为橙黄色，有蜡样光泽，亦有呈不规则的圆球形或扁块状，表面呈灰白色至淡黄色。

关于这两种东南亚安息香的成分，我国的《中药大辞典》中有详细记载：苏门答腊安息香树脂的总香脂酸含量约为90%，主要成分是苏门树脂酸和肉桂酸松柏醇酯；暹罗安息香（即越南安息香）树脂的总香脂酸含量约为70%～80%，主要成分是暹罗树脂酸和安息香酸松柏醇酯，不含肉桂酸。

相对于产自东南亚的两种安息香，前文提到的产自我国的粉背安息香等三种安息香树脂的总香脂酸含量要低很多，而且香脂酸种类较为单一，几乎全是安息香酸，因此，品质不及苏门答腊安息香和产于东南亚的越南安息香。

【责任编辑】赵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