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来信

作者: 刘梅花

古人把文字写在木片或者竹片上,零散的,未编成册,叫简牍。

甘肃的简牍比谁家都多,有六万多枚,于是建成一座简牍博物馆。这些简牍,大部分来自汉朝,来自河西走廊。黄沙苍茫的河西古道,藏着汉朝的光阴片段——那么遥远,却又那么真实。

那一枚枚汉简,是凝固的时间,是光阴的核,是寄给后世之人的信息。寄信地址是甘肃省,时间是汉朝。至于收件人,可能是宇宙。我们只是路过了汉朝的信件。

木简是碎片的,而文字不是。碎片上的汉字,完全能够撑起汉朝的时空。如果历史有空白,汉字可以填补。如果叙述不完整,想象力可以弥补。汉木简并不是出土,而是一直活在沙尘飞扬的时空里。每一粒汉字,都吐故纳新,一直在场,有力量有气场。

居延汉简,肩水金关汉简,敦煌汉简,悬泉汉简,武威汉简……简简道尽历史沧桑,打开汉朝苍茫的河西走廊。留住历史的,是文字。文字在时空里驰骋,把两千年前的时光一帧一帧点开,拿给我们看。如果甘肃地形图是一根硬骨头,那么这些汉简是缩小版的硬骨头,支撑起千年时空。

那么,汉简到底记述了什么呢?记述了生命的真实。每一天,每一时刻,古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做了哪些事情。如果说人生的意义就是一场体验,那么汉简就是体验笔记。

“居延里程简”讲述从长安到河西走廊的驿置路线,一字一字写清大汉王朝抵达西域的山一程水一程,风沙茫茫又一程。怎么出发,怎么吃饭,怎么住宿,沿途需要注意的事项。还贴心附上“病泄注木简”,水土不服腹泻呕吐时可以照方子抓药吃。

“康居王使者册”记载了康居王使者五人从敦煌入关后贡献骆驼之事。虽然寥寥数语,却详细叙述了骆驼的毛色、肥瘦、年齿、价值等。古人的文字极其简要,大约是木简窄小,话多写不下。

其实读汉简,就知道古人的生活也极其简朴,删繁就简,绝不繁杂。衣袍就那么几件,食物就那么几样,好友就那么几个,人生简寥。

人生可以简约,但账簿很详细。“悬泉置元康四年(294年)鸡出入簿”记载了很琐碎的事情,一位叫“时”的厨子上报有关悬泉置一年内入鸡、吃鸡的账簿。但凡来往接待支出,一筒米都要记清楚。

张掖都尉的书信,识剑册,佛经,借条……一枚枚简牍,把汉朝纷杂细微的日子一下子挪到眼前,令人觉得时空之门伸手就可推开。

汉简就是另一个时空的钥匙,轻轻一扭,咔哒,宇宙之境顿然打开,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时间是虚拟的,世界是不同层次的存在。我们看见祖先席地而坐翻阅木简,看见后世子孙吹着口哨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如果世界的本质是虚幻,是不停变化,那么汉简是仅有的一点真实,能抓在手里抚摸的时间残骸。

一趟趟去甘肃简牍博物馆,沉浸在敦厚朴茂的汉字旋涡里。那些古老的木简竹简上,汉字的轮廓清晰,衣袂飘飘,粗犷朴实,像烈烈大漠风,扑面而来。有时候独自发呆,如果在深夜,这些泛黄的简牍是不是会忙得不可开交,用汉朝的河西方言吵吵嚷嚷,之乎者也?

——如果“仕女开箱图”翻腾半天,把一样样金钗银镯子擦亮,那么“廪食木简”就在量自己的三石三斗粮食。“丝绸交易木简”哐哐哐打算盘,清点账目,发现一下子赚了不少钱。

“絮缣木简”的祖上来自商代甲骨文时代,太古老,看谁都是幼稚鬼,动不动撇撇嘴,把木简都撇了不少裂纹。“铠甲木简”很想找“西域诸国木简”比划几下,看谁才是沙场霸王。我怀疑它们在深夜打过几次架的,木简看上去破破烂烂,棱角打秃,几个字都打模糊了,有一枚还拦腰撞断。

“安远侯木简”忙着写奏折,没墨了,字迹淡得几乎看不清。“赵负送衣木简”打听她的衣物是否送到了玉门关,山高路远,老马破车,实在太惆怅,木简几乎碎成两半。“一个叫快的敦煌太守”正在发号施令,禁止大家乱嚷嚷,听从他的命令。

“驿马木简”动不动想离家出走,不不,是离馆出走,人家急着要送信,一直停留在金城可不行。“青瓷校雠俑”想把所有的“削衣木简”叉出去,因为“削衣木简”是从旧木简上刮下来的错别字,薄薄一片,叫“削衣”。“胡骑竹简”正在打马飞驰——太阳快要落入沙漠里,再迟一点敦煌的城门就关闭了。“牛车画像砖”咯吱咯吱乱走,谁也挡不住……

六万多汉简就是汉朝的千军万马,山呼海啸,齐齐呐喊,整个博物馆费力摁住它们,累得呼哧呼哧喘息。倘若不是西域都护郑吉拦着,木简可能会逃逸而去。每一枚木简,都有自己的使命。每一个汉字,都在时空里疾驰。

你以为汉简记载的全是大事,关于人类,土壤,月亮,幻日,沙漠,雪山,战争,迁徙,瞬移,穿越等等吗?倒也不是。汉朝是一个透明的瓦罐,木简把什么样的事情都统统给塞进去,不管不顾。寄件人一股脑儿寄出,至于谁在读信,他们不在意。

想想看,从汉朝到现在,时间是什么?从这一点看,河西走廊是汉朝的时间轴,承上启下,直达宇宙深处。宇宙磁场组成了宇宙万物,宇宙万物生死轮回,我们的先祖生存秩序还不够稳定,而河西走廊是边地,相当重要。古人需要在宇宙的大循环里运行自己的小循环,需要在河西走廊这块重要的骨头上打磨生命的亮度。他们实在不容易。

我在一个“草编黄羊套”前长久驻足——是汉朝的芨芨草,是汉朝的棘刺,在酒泉荒野里沉睡了两千年。干燥的沙土让它留住千年前的模样,留住几根汉朝黄羊腿上的细毛。我们的先祖捕获了一只黄羊,扛走它果腹,留下了芨芨草套子,等待下一只黄羊。

河西走廊风沙大,干燥,保留千年前的东西毫不费力气。汉朝的植物种子,蜷缩在木盒子里,泛着陈旧的光亮。如果给它土壤和水分,这些古老的种子会不会又一次复活,生长成汉朝的模样?汉朝啊汉朝,你把一撮种子发射在时空里,让我们在某一天突然收到。

一枚一枚木简,告诉我们汉朝的日常光阴。他们种地,打猎,守边,写信,喝酒,读书,出门远行。他们贫穷,硬气,遵守道义,完成自己的使命。

其实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我们还在用。留下的贫瘠,我们还在继承。留下的食物,我们依然在吃。两千多年似乎也并不遥远,一回头就是。比如河西走廊人爱吃的酿皮,我们方言里叫“让皮子”。汉朝就有,叫“冷让”。我们爱喝的酒,汉朝大街小巷都出售。我们爱吃的揪面片,汉朝的河西走廊人也天天吃,叫“馎饦”。我们爱吃的野胡萝卜,古人吃得比我们还要频繁,叫“土参”。老祖宗把能吃的野菜都吃一遍,木简上记述下来,哪种有毒不能吃,哪种可以随便吃。为了后世子孙,老祖宗操碎了心。

“淳酸木简”告诉我们汉朝就有醇浓的好醋。醋汁不仅食用,还拿来炙药。

“饴醯酱木简”出土于敦煌马圈湾。饴,是饴糖。酱是黑豆制酱。醯很复杂,用芥汁、榆汁、青盐等调和的肉酱。这枚木简记叙了敦煌太守府史泛迁奉太守之命,给玉门候官送来了酒、黍米、白粺米、牛肉、酱、醯等食物。

“病伤寒木简”告诉后人,古代的河西走廊寒流多,人们容易得伤风头疼。大野里有各种草药,可以采来对症治疗。还有“熏蒸疗木简”,说明边塞的熏蒸疗法很普遍。酒泉出土的“药橐木简”,说明各种制好的成药也必不可少。

看似简单的记述,是古人生活的普通场景。但是你逐一读过去,会觉得内心生起一种力量感,是被感动,是被启迪。他们朴素、真诚,维持命运生机勃勃的运行状态,努力提高自己的智慧。古人知道能量是物质的流动,他们尽力修炼自己的睿智与强大,感受天地之间的灵气,感受万物变化的规律,捕捉星空宇宙的美好,接受花开花落的同频共振。用单纯的心,干净的意念,内在的通透,去匹配世间的万事万物,寻找自己宇宙的支撑系统。他们知道自己肩负的使命。

汉武帝时,河西走廊是防御匈奴的重要之地,沿途修筑了烽火台,防御边墙,驻军把守。这些戍边士卒亦耕田,亦作战。他们非常辛苦,一边从事候望烽火、日迹天田等防务,一边还要种田放牧,自给自足。

那么,什么是“天田”呢?边塞风沙苍茫,敌人的骑兵来无踪去无影,很难搞。于是,在敌人必经之地,把沙地耙平,整理好。倘若人畜走过平沙地,自然会把踪迹留在上面。而“日迹”呢,就是士卒每天查看,巡视天田有没有留下人畜痕迹,以此辨别敌情,掌握敌人踪迹。

至于候望烽火,也是边塞的重要军务。“候望”就是观察侦查敌情。一旦有动静,点燃烽火预警,发出信号。举炬火,燔积薪,离合苣火,发出的密码都不一样。

“候长昌林劾状木简”记述了和天田有关的事情:“建武六年(30年)四月……甲渠守候长昌林……谨移劾状一编,敢言之。越塞天田出入,以此知而劾,无长吏使劾者。状具此。”

这是甲渠守候长昌林,举劾边民赵良,因为赵良挖野菜迷路,而误入越塞天田的劾状。赵良是边民,太饥饿,到野外弱水河附近寻找野菜。他可能饿晕了,走着走着迷途,撞到天田里。后来被候望的戍卒发现,怀疑他是敌军的探子,一顿盘问,原来是一个饿得晕头转向的边民。

“候史广德坐罪行罚檄木简”很有意思。这么重要的事情,木简竟然很潦草,用一根树枝做的。树枝刮削正反面,能写几行字就行。字迹写得很小,很清晰。如果这根树枝让我写,估计写个人名日期就占满了。

此简说“候史广德玩忽职守,不能及时巡查下属各燧,致使所辖各燧军事装备不符合标准,因此责打五十板,并逐条记录了候史管辖烽燧武备缺失的事实”。

边塞之地黄沙茫茫,大风呼啸,边民苦焦,守边吏卒也苦寒。他们一切的生命提供,都要靠自己去争取。荒寒之地的守边吏卒们一年到头劳作,只能获得一点点俸禄和活命口粮。透过一枚枚简牍,可以窥视到他们真实的生活——

“府上索鸡”砖画像。不管吏卒们多穷,还是有人来索鸡,而且不是一只。

另一枚邮卒汉简:“甲渠官亭次走行,戍卒同以来转事。”

单看这枚简,看不懂,好像一个叫同的邮差。幸好博物馆有详细解释:“叫同的邮递员,不是一个人,而是对所有送信人的称呼。当时的居延边塞,一大群风尘仆仆穿着麻鞋的邮卒在奔走。收发机构在登记时,不会一个个问询送件人的姓名,把这群送信件的邮卒统称为卒同。”

越看越心酸。他们跋山涉水,风吹日晒,传递着信息,只落得两个字“卒同”。

“衣装橐木封简”。衣橐是一种装衣服的大口袋。我们小时候,把衣服上的口袋叫“橐橐”。现在大家都赶时髦,扔掉了土话叫衣服口袋。其实土话不是土,而是大雅。古代的居延汉朝人就这样叫着的。

汉代赴边戍守的戍卒所穿的衣服,由官府统一发放。这些衣物打包,由牛车马车拉运到边塞。长路漫漫,运送的衣物要保证不会被人半途拿走。于是,官府把衣物装进衣橐,用封简以麻绳扎紧袋口,写明物品名称数量以及所有人等信息,一站一站传递。

实际上,边塞士卒生活清苦,衣物供给并不充足。河西走廊的冬天奇冷,寒风呼啸,黄沙打在人脸上生疼。于是家人需要给边塞的亲人准备御寒衣物。装棉衣的私人衣橐也要密封袋口,加封检。这些衣物官府统一送到边塞,叫“车父衣橐”。

边塞士卒常常写家书,向家里要钱要衣物,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很可怜。读历史,越读越凄凉,越读越惶惑——平日吃苦受累,饥寒无助,战事的担惊受怕,看不到未来,凄迷苦楚。是什么让他们苦苦支撑?是使命,是来时的路。

边塞两个字渗透了寒冷,即便过了两千多年,依然寒冷彻骨。河西走廊这片古老的土地,浸透着守边人的汗水和泪水。边境安宁,是有人在呼啸的寒风里苦苦死守,不回头,无所畏惧。

有一枚弱水河畔烽燧的“借裤记木简”,字字都是边塞戍卒生活的窘迫:“敞叩头言:子惠、容君侍前,数见,元不敢众言,奈何乎!昧死言。会敞绔元敝,旦日欲使偃持,归补之。愿子惠幸哀怜,且幸藉子惠韦绔一、二日耳!不敢久留。唯赐钱非急不敢道。叩头白。”

敞是一个守边戍卒,给好友子惠写信借裤子。敞的裤子破了一个洞,需要叫人拿回家缝补。其实他之前就想借裤子,但是由于当时众人在旁边,羞于启齿。现在呢,裤子破洞太大,没法穿了,只好厚着脸皮开口求借。他期望子惠帮忙,借裤子穿几天,一旦裤子缝补好了,立刻归还。

河西走廊漫长的冬天,倘若只有一条裤子,洗了不容易晒干。于是,古人用草木灰洗衣——煮饭后温热的草木灰拢一堆,把泡好的衣物捂到草木灰里,等热灰吸干水分,然后在灰里挼,一直挼干。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干净,不耽搁第二天穿。

世界容易忘记那些被亏欠的,被孤立的,被遮蔽的,被忽视的,被煎熬的,被摧残的一切苦命人。但是木简记住了他们。木简说,世界不能这样潦草,要记住每一个细节,要让后世子孙知道来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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