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疾
作者: 琬琦光的情景剧
到一个小单位参加会议,会议室也小,围着由几张办公桌拼凑起来的会议桌,贴着墙,满打满算也就能坐十来个人。早上八点半,朝东的门口投进一片阳光,倾斜在桌子上。我的位置,刚好就在这片阳光当中。坐下来,阳光直接就投射到脸上;同时,落在桌面的阳光也被反射上来,投于我的脸上。这使我感到不适,便站了起来。
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抱歉地说,每天这个点,阳光都刚好照到这个位置,可以等一会再入座,因为还有参会人员没到。于是,我离开了座位,闲逛了一会。
门外是一条长廊,镂空的围栏上摆着几盆植物。都是一些朴素的瓦盆,种着本地常见的三角梅,开着无精打采的花朵。但是,正对会议室门口的两三盆植物,因为被阳光照耀着,就显得特别鲜亮,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轻盈和蓬勃的生命力。它们就像舞台上被追光灯照亮的主角一般,从平淡昏暗的环境里跳脱出来。阳光是从对面那幢楼的东边斜照过来的,那种倾斜的角度让人联想到一柄巨大的砍刀。当然,除了稍微有点晃眼,这“砍刀”并不让人讨厌。我把右手伸到阳光里,张开五指,它好像也成了一朵花。
大约十分钟后,人到齐了,会议开始。再坐下来的时候,我看见,阳光已经撤退了一点。它不单退出了椅子,还顺着桌面往后滑开了半米左右。斜躺在桌子上的阳光呈现出一个歪斜的三角形,反射着白光,但那对我已不再构成干扰。
我坐下来,工作人员给我端来一杯茶。透明的一次性水杯,外面套着一个湖蓝色的杯托,刚好被放置在阳光边缘。水杯左侧是柔和的阴影,右侧就是一大块三角形阳光。看上去,阳光像是杯子长出来的一条华丽的大尾巴。我一时起了顽心,用笔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画了一条短短的线。以这条线为标记,应该可以看到阳光是如何一步步走远的。
仔细观察,那白得发亮的三角形边缘并不是斩钉截铁的线条,而是带着一点毛茸茸的质地,一种暧昧不清的过渡。我紧紧地盯着阳光看。但是,它似乎一动不动,很快使人对此产生了倦怠。当我专注地听了一阵会议发言后,再定睛一看,发现阳光已偷偷地后撤了一大步。接下来,我跟阳光玩起了捉迷藏:把视线移开,佯装认真地听会。然后,猛地看一眼桌面,哈,它又挪动了一点点。我和阳光成了心照不宣的玩伴。
杯子渐渐被阳光抛弃之后,我喝了一小口茶,滚烫的茶水已经变得温热。放下茶杯时,我注意到,阳光又后退了一点。这时候,它离我画下的那道线已经超出一个杯身的距离了。
就这样,整个上午,我喝茶,听会,并观看了一场生动的光阴情景剧。这一幕情景剧直观地向我展现出光阴一词的形象含义:确实是有光才有阴,有光的退却,才有阴的扩展。这个小小的剧场没有对话,没有动作,只有简单的布景和光线。光,既是整个表演的光源,又是整个表演的主角。它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手脚,只是默默地做出本色演出,默默地用谦卑而坚决的姿态,向我呈现出光阴的流逝。
说起流逝,总会让人想起孔子的“逝者如斯夫”,大河滔滔,如时光的滚滚远去。但是,一个人的时光不可能大于一条河流。一个人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河流在眼前干涸、消失。河流就像时光一样,来自远方、远古,去往我们无法知晓的另一个远方与未来。也许没有什么比河流更能模拟时间无穷无尽的流逝。人类喜欢傍水而居,除了生存的需要,也许还有某种心理上的依赖:注视着河流永无止息的奔涌,会感到天地永恒,岁月可以像河水一样绵绵流长。也有少数人面对大河奔流,却念天地之悠悠,感叹自身生命的渺小与短暂。哲学就在人类观照自然、时光与自身的时候产生了。而科学家们则论证,海会枯石会烂,地球会爆炸,宇宙会毁灭,时间终有尽头。但对于人类的个体生命中而言,这些星辰宇宙、沧海桑田的变迁,是一种宏大、久远到可怕的演出,我们无法窥见全貌。也许,在那种宏观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人类也不过是偶尔被光照耀并得以呈现的一簇微尘。作为一个整体,人类在那样的舞台上被允许停留的时间太短了。可能只相当于一道闪电。
而光的情景剧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它们不管我们是否留意,不管舞台是垃圾堆、火葬场、工厂、运动场、高山、海洋,还是学校、政府、街道、社区,光每天都兢兢业业地演出着,从未改变剧本。但会随着季节的变换稍微调整一下倾斜的角度与演出的时间。听说在南北两极,光的情景剧是以年为轮回的。它们的一明一暗,就是一年;我们的一明一暗,就是一天。我们每天都忙碌于各种琐碎之中,但只要有意无意地注意到这种演出,发现光挪动了脚步时,就知道,属于我们的那一小朵光阴又过去了。
一些雄伟、壮观的事物,比如大河,星空,高山,荒漠……我们着迷于它们展示出来的庞大,似乎这样就可以忘却弱小的自我,似乎我们也能成为这庞大的一部分。我们为这些近乎永恒的存在,大自然的力量而发出惊叹。它们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活标本,向我们展现过去与未来。那些过去成就着今天,而今天又渐渐累积成未来。但在我们身边,这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光的情景剧,却提醒着我们注意:当下。
瓶中的向日葵
去看过专门种植向日葵的花田。不知道有多少亩地,总之就是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边。最要紧的是,每一棵向日葵都长得像人一样高,花也像人脸一样大。它们整齐划一朝向东方的样子,像一排排、一列列听着口令一起向右看的士兵。站在向日葵的队伍边缘,我是胆怯的。跟随朋友一起,擦过那些长着茸毛的花梗挤进葵花林的深处,我竟感到一种铜墙铁壁般的阻挡与拒绝。令我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向日葵粗壮、高大的枝茎吗?还是它追随太阳与光的那种静默的执拗?这种花卉不过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竟强壮得像树,让人敬畏。我无端相信,它是一种有头脑、有灵魂的植物。
没有什么花朵比向日葵更类似太阳了。那向外伸展的舌状花瓣,像极了太阳不断喷射的金色火焰。中间的部分,则是太阳中心深不可测的核心区域,因为光线过于明亮和炽热,久视使人目盲,反而呈现出一种黑褐色。由此,我以为,向日葵可能是来自天空的花朵,为的是反复提示我们,要珍视光的存在。至少,它会将我们的目光从地面引导向苍穹,让我们注意到光的来源。
把一株向日葵养在花瓶里,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正如火焰有大有小一样,向日葵也有很多品种,其中的一些小型向日葵,也可以作插花用。它们如同微缩版太阳,能把狭小而封闭的空间照亮。
向日葵天然就是时光的最好象征。瓶中的向日葵,花盘比我的手掌还大,类似挂在墙上的圆形钟盘。它们的时针、分针和秒针是隐形的,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向前走着。花瓶比不上田野的广阔,最多只能挤下三五朵向日葵。这样,我就拥有了这些小小的太阳,“咔嗒咔嗒”地行走的小时钟。我的目光落在这些鲜亮的花朵上,思绪却飘出了很远。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写,她的妈妈在向日葵花丛深处劳作时,是光着身子、不着寸缕的。而梵高名作《向日葵》,画的则是一些变异了的葵花,毛茸茸的花瓣几乎掩盖了内部的小小花盘。这不禁让人疑惑,劳动者与艺术家眼中的时间,是否有着不一样的质地与份量。
对了,李娟妈妈种的向日葵,是会结出葵瓜子的。向日葵成熟了,边缘的花瓣干枯,中间硕大的花盘缀满了一颗颗饱满的葵瓜子。那葵瓜子像极了一个又一个端庄的汉字,是饱蘸着新墨刚刚写下的那种。一整只花盘就像一篇排列整齐的文章,等着人去收割,拍打,去除杂质后重新修改。又脆又香的葵瓜子,你只要嗑上一颗,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你会不停地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那是你的牙齿磕碎了葵瓜子的外壳,也是秒针在不断地行走。种葵瓜子的人一年到头忙着播种、灌溉、施肥、除草,嗑葵瓜子的人则悠闲地打发着时光。这么一想,时光似乎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物。当然,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如此:有些人富足得不当一回事,有些人则窘迫得捉襟见肘。
而梵高笔下飘逸恍惚的向日葵,则把人的情感和意识导向宇宙星辰。他的画面里总是有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把星光与花瓣都吹出了风的线条,流动的、旋转的形状。也许他要描绘的,仍然是时光的样子:浩浩荡荡地流淌远去,像旋涡一样席卷一切,然后消失于宇宙深处。
把向日葵养在瓶中,自然不能期待它会结出瓜子。能做的只是看着它慢慢绽放,露出崭新的、未经风霜的脸庞。在狭窄的房间里,向日葵失去了追随太阳的能力,只能任我摆布。而我,总是要求它们把花盘朝向我。这样,只要我一抬眼,就能看到它们金灿灿的活力。无意中,我将自己当成了太阳,或者,至少是我家这个小小王国里的暴君。我是如此霸道呀,如果向日葵可以行走,估计我会命令它们跟着我亦步亦趋。
深夜的向日葵最为动人。它们保持着挺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花瓶里,浅浅的清水没过脚踝。那是黑夜里的微光,照亮了我的孤独和幽暗。我坐在电脑桌前,双手在键盘上打字,“咔嗒、咔嗒”的声音,是独属于我自己的时钟在走。这声音不知是否会唤起它基因中关于瓜子的那一小段。它没有机会结出瓜子,我没有机会重返青春。“咔嗒、咔嗒”,终究是一种远去的脚步声,是某种奢望:我想在键盘上结出我的瓜子,我想写出一篇又一篇好文字。我想坐拥一个真正的王国,用文字构建王国中的草木生灵、人间百态,以及爱恨情仇。
而时间终究会打败一切的独裁者。不管我如何殷勤地换水、加营养液,向日葵最多也只能陪我半个月。不过,它是一种骄傲而倔强的花朵,直到最后一刻仍维持着光鲜与体面,绝不露出颓然之色。当时光走到尽头,一夜醒来,它们的花瓣开始掉落。桌子上,地上,零零落落,全都是。那一片片小巧的花瓣依然灿烂,散落着,堆叠着,多么像一只只鞋子。注视着这些鞋子,我的耳边又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那是瓜子壳碎裂,是梵高的乌鸦在麦田里啄食麦粒,是深夜的键盘被敲击,是秒针在走。时光是那么轻巧呀,它们都是镀了黄金白银的鞋子,它们带走的每一秒都是那么珍贵。
花瓣都落尽之后,光秃秃的花盘上只剩下一些时间的残骸,它们在风中摇摇欲坠。
时光在它们身上走过,同样也在我身上走过。当向日葵凋谢之后,我在镜中发现,自己的面容又比之前干涸了一点。
散步者
住在校园里的好处是,经常可以去大操场散步。绕着椭圆形跑道一圈一圈地走,我会有一种走在唱片上的感觉。大地倾斜,微微滑动,而我,不过是安放于其上的一枚小小唱针。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上了跑步。操场的标准跑道是四百米一圈,我最多能跑十二圈。为了避让其他行人,选择的是最外围那圈,估计得有五千米。跑步的节奏就是一首行进中的钢琴曲,那里面有风掠过树林、掠过水面,有一起一落的脚步,还有我的喘息和心跳。汗水溢出额头,沿着脸颊往下流淌,身体渐渐变得轻盈、轻快了,周围的一切如同丝绸般滑过。
有了孩子之后,我每天推着婴儿车在跑道上转悠。此时的漫步,就变成了一曲悠然、散漫的小提琴。不时有人过来打招呼,弯腰看着我的女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多少个月啦?大人脸上的表情是温柔的,期待的;那小小的婴儿如果欣然一笑,便是对问话者最大的奖赏。
后来,我才恍然悟出:那一圈复一圈的脚步,更像是一种生活的比喻。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归来,中间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洗衣拖地……都是往返重复的。如同每一圈跑道,四个拐弯的点也是重复的:沙坑旁、双杠边、看台尽头、一棵龙眼树下。刚开始,在处理这些拐弯时,我常感觉脚步总会有些许迟滞,速度也会慢下后。后来,我熟悉了这样的惯性,几乎不需要思考,就能按部就班地一圈接一圈地进行下去。
那天,夜色从大地上升起时,人们逐渐离开,剩下不多的人东一个、西一个,像黑色卡纸剪出来的人影,散落在操场上。我独自一个人漫步。很久没有跑步了,但我还是希望每天起码能走上十二圈,五公里。默默地数到第十圈的时候,夜风中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呼唤:“妈妈,妈妈。”
我立即停下脚步,转过脸去张望。那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站在沙堆旁边,东张西望地寻找着。我朝她走了几步,正要喊出女儿的名字,却又咽下。因为,另一个女人已先于我走了过去,并且,弯下腰对她说:“天黑了,我们回家去吧。”小女孩回答说:“好,我们回家吧。”我低下头,继续行走,在沙坑的旁边上转入第十一圈。仿佛还在昨天呀,我推着婴儿车在这里散步,那个小小的女孩见人就笑。然后她学会走路,跑,跳,在大操场上建立自己的社交圈子,离开我,去读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如今,她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独自开始一段我完全陌生的时间之旅。
女儿在身边的时候,我一度失去了姓名,身份变成了“某某的妈妈”。也一度失去了完整的自我空间,因为要随时回应她的寻找和呼唤。那时我整日陷入焦虑不安中,既想保留自我,又愧疚于自己可能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就在这种纠结中,时间默然流去,女儿悄悄地长大了,终于把“我”还给了我。但是,为什么看着那一对母女牵手走远的剪影,我又感觉怅然若失呢?
第十二圈,在记忆的仓库里翻箱倒柜,寻找与女儿在一起生活的片断。恍然发现,每一个片断在刚想起来的时候都是清晰的,却在我试图回味时迅速地变得模糊。我在出口处站住了,回头望望,操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
时光仿佛一条虚妄的河流,在看不见的虚空中慢慢流过。但谁也不能说时光是白白过去的。我们明明收获了成长,经验,年龄,皱纹,病痛,大多数人还会收获婚姻、家庭、孩子。无从得知,究竟有多少人对生活的重复发生过感叹,又有多少人注意到时光的无可挽回。
或许,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各自的时钟里展开。虽然有些人一辈子都只在一个单位、一处住所、一个小镇上;有些人则走南闯北,足迹甚至能覆盖整个地球。但是,一切都不过是重复,身不由己、日复一日地匆匆向前。或许,世界也不过是一个有着许多隐形跑道的大操场,无数人在其中转着或大或小、或慢或快的圈子。
又或许,我们都不过是时光之中的散步者,在重复的步伐中咀嚼岁月的滋味。
(责任编辑: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