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地的意义
作者: 邓安庆父亲一说起那天的事情,就忍不住眼眶泛红。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父亲坐在前厢房看电视,忽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父亲一边起身往门口走,一边说:“么人啊?你等一会儿,我就来咯。”敲门声此时已经变成了踢门的声音。父亲刚一打开门,胸口随即挨了一拳。“你个孽畜!老子要打死你!”扑进来的是他的二哥,也就是我的二父。父亲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二父又踢打过去:“老子打死你!老子打死你!”父亲疼得叫起来,自从身患糖尿病多年后,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加上这样的殴打,他毫无还击的能力。母亲本来在灶屋,听到呼救声后,赶紧跑了过来:“这是做么子鬼?二哥哎,你这是要做么事啊?”她上前要拉住二父时,二父的拳头又挥打了过来。
如果不是附近其他的人赶过来拉住二父的话,父亲和母亲恐怕会挨更多的打。事情的起因说来也简单,就是一块地。我家跟二父家有一处地是挨着的,父母亲一直在市区照料孙子们,地里的事情很少去看顾。有一次母亲想在那块地里种点东西,过去一看,自己这边地里莫名地少了一截。再一看,二父那边把沟往我们这边挪了一些。母亲很生气,拿起锄头,又重新划出一条沟出来,恢复到原本的界限。下次再去,那条沟又重新划回去了,母亲又一次恢复到原有界限,并在线上放了几块石头。第三次去,石头扔掉了,沟再一次变成第一次的样子,随后就发生了开头二父打我父亲的一幕。
打人事件后,母亲找其他的叔爷过来评理。二父说是父亲动手打他的,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父亲羸弱的身子:“你睁眼看看你的亲弟弟,他这么瘦,这么弱,风一吹就要倒了,他打你?你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但二父坚持说是父亲打他。评理的人各自劝慰一番,母亲要求村干部重新去量那块地,该是我们家的就是我们家的,不能让别人占了。村干部去测量后,确定了原本那块少掉的地,就该是我们家的,不应该被占用。我们一家和二父一家都在现场见证了。母亲说:“二哥,你看好了。我们不占你的,你也别来占我们的。多一分我不会拿的。少一分我们也不会让的。”二父没有回应。
等我回来后,这个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二父那边再也没有过来找麻烦,也不再相互走动了。父亲告诉我这个事情时,几次哽咽:“我们是亲兄弟啊!他么能这样对我?几十年的感情……”他这近七十年的人生,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殴打,居然是来自于他的二哥。而打他的缘由,只是因为这么一块地。这让他难以接受。他的大哥,我的大父,年轻时参军当了排长,退伍回家乡后一直留在城里工作。垸里,父亲跟他二哥都一直务农。我们两家走动非常频繁,父亲也一直以他们兄弟情深而自豪。但是现在,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完全破灭了。父亲跟他的兄弟关系就此决裂,再无修复的可能了。双方子女(我和我哥,二父那边我的堂弟堂姐们)都知道后,深感尴尬。我们都生活在外地,事情发生时,没有一个人在家。我哥作为我们这边的长子,跟二父那边的长子我堂弟通电话,说:“上一辈的恩怨是上一辈的,我们这一辈该怎么来往还是怎么来往。”我堂弟也同意。我哥又感慨:“两个人加起来一两百岁咯,为了这个事情闹翻,真是不值得!”
父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第二天,我特意去那块地看了看。地靠近鱼塘,狭长形,仅够栽种六行芝麻。二父家与我们家反复争夺的是相互挨着的两行。如果单从收入上来讲,本来种地所得的收入就没有多少了,再到这一块地,一年顶多几百块钱的进项。为了这几百块钱,兄弟反目,想起来很荒诞,也很可悲。可是父母那辈人不会这样看。地是命根子,虽然现在不值钱了。谁要是动了自己的地,就跟谁拼命,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兄弟。回来时,我特意绕开通往二父家的那条路,免得看见他们尴尬。
想来很伤感,小时候我经常去二父家找堂姐们玩。每逢过年,去他家吃年饭(我们这边没有吃年夜饭的习俗,大多是在小年之后除夕之前,请亲朋好友来家吃一顿),他们也来我家吃年饭。不对,我突然想到已经很多年没有去对方家吃年饭了。每回到吃年饭那天,父亲都坚持让我去二父家请他们来,母亲总会说:“哎哟,他们又不来,你非要请做么事?他们也没有请我们去啊。”父亲不听,依旧坚持让我去。我去了后,二父那边客气着,可是并没有一个人来。父亲非常失落。母亲此时又会说:“算了,他们不来,我们也不去。两边撇脱,几好哩!”父亲回:“兄弟之间都不走动一下,说不过去。”母亲说:“你这是一头热,那边根本就不在乎你这个兄弟。”父亲说:“你瞎说。”经历这次打人事件后,我想父亲的心应该是彻底凉了。
回家吃饭时,父母亲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母亲在数落父亲,父亲还了一句嘴。事情的起因是:昨天母亲在地里锄草,父亲把另外一块地侍弄完后,过来在地头蹲了一会儿,便开着电动三轮车离开了。母亲生气地说:“地里草那么厚,你明知来了,还不锄,反而跑了,这么懒,没看到过的!”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常常抱怨父亲“懒”,经常不到地里看一眼,没事儿就跑出去打牌玩耍。父亲被说急了,通常会大吼一声:“我哪里懒!”说完后,母亲会更激动地重复之前的话。我坐在现场,看他们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我想起刚回来的那天,吃完午饭,父母亲跟我站在窗户边看外面。母亲说:“哎哟,地里人都满了,我忙得还没出门。”窗外是一片麦田,麦子收割完毕,有人在锄草;田边的水泥路上,陆陆续续有人开着电动三轮车往更远的地里奔去。母亲急着要下楼,芝麻还没种,湖田的草也没除干净,地里各种的事情都在等着。而父亲继续站在窗边,没有动弹。我问父亲收成,父亲算了一笔账:“十一亩地,麦子收了五千多斤,卖出去几毛钱一斤,毛收入五千块,扣除农药钱、人工钱等,我跟你母亲忙了大半年,纯收入几乎为零。这还算好,有的人忙了一年还倒贴钱。”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懒”的原因:你种多种少,勤快也好,懒惰也罢,最终的收入并不会增加多少,甚至有可能没有什么收入,那忙来忙去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越来越不愿意去地里,越来越不愿意费心费力,而母亲却不这样想,她认为种地虽然已经不挣钱了,但好歹能顾个嘴,不种地能做什么呢?像他们这样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唯有种地还是能做的。日常花销,可以通过打零工来维持,比如说帮垸里搞装修的师傅做下手,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一天能挣120元;或者去隔壁垸的渔庄端盆子、洗菜、扫地,一天也能有100元;或者去农场帮人种红薯,一天也是100元……但土地,是万万不能丢弃的。
我已经跟父母说过很多次,其实可以不用种地了(为了动动身子,种几亩地就可以了,不要种十几亩那么多,太过辛苦),我跟哥哥完全可以承担得起赡养父母的费用,平日我也时不时给他们钱。父母亲说好好好,我们的心意他们心领了,但地还是继续种下去——他们还有精力来做。过去没有电动三轮车的时代,他们去十几公里外的农场种地,来回都靠走,常常到天黑透才回来。我跟我哥哥那时候还很小,坐在屋子外面等他们。那时候也不知道他们的辛苦,一见到他们就哭,非要让他们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后来等我九岁大时,他们去长江对岸的瑞昌种地,那边十五亩,家里四五亩,来回跑动地种。那时候土地的收入虽然微薄,还能勉强维持一家的收支,也能供养我和哥哥上学。到了近年,家乡越来越多的人不种地了,亲戚们出外做生意打工,手上的地便陆陆续续转到了父母手上,然而收入几乎没有增加——所幸,我们已经长大了。
种地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直在想。一年忙到头,可能也就一万多一点的收入,还如此辛苦。现在我们完全可以让父母亲歇息一下了,但他们依旧执着于此——这是他们的生活全部。四五十年来的田地劳作,并由此形成的生活习惯、生命经验,构成了他们生存的意义。二十四节气对他们是有意义的,天晴下雨刮风打雷对他们是有意义的,每一粒粮食和每一球棉花对他们是有意义的。他们不是“能人”,像他们同辈人,有的在外做生意跑单子,早就赚大发了,他们不行,他们只能依靠土地。可以说,土地就是我们家的“传家之物”,从祖上一路传到我太祖、祖父母,然后到我父母这里断了。可以肯定的说,父母亲就是最后一代自耕农了(其他地方我不敢妄说,单就我们这一块)。垸里,我们这一代没有人会再种地了。再看我们垸,我并没有感觉所谓衰败的气息,反而是热火朝天,老房子都陆续拆掉了,三层四层的新房子一幢幢地盖起来。年轻人都不在,年老如我父母这一辈,有去药厂上班的,有出外做生意的,哪怕种地虽然没有什么收入,也没有觉得有多悲苦——毕竟主要收入不在于此。生活是结结实实地往前,他们不会觉得有多伤感。
我想起曾在大学毕业时就户口迁移的问题打电话给父亲:“我是把户口迁回老家,还是留在城里?”父亲想也没想就说:“回来做么事?我好不容易供你读出去,算是鲤鱼跳了龙门,你户口又落回乡下算个么子事!”我听了父亲的话,把户口落在了城市(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随着政策的变化,很多人想把自己的城市户口改成农村户口,因为可以享受到一些政策的“红利”)。不过矛盾的是,我家盖新房,有三层,第一层是父母住,第二层留给了我,第三层是哥哥一家。在父亲的构想中,我们一家还是会住在一起的。一层一个小家庭,三层合起来又是团团圆圆的大家庭。但这是很难实现的。哥哥一家已经在市区买房,我在苏州买房定居了下来,只剩下父母亲住在一层,上面两层唯有在过年时才会有短暂的几天热闹。
在盖房时我说不用盖那么高,父亲依旧执意要多盖一层:“垸里家家都盖的,我们不能被比下去。”而我们家周遭都是新盖的四层五层新楼,上面几层几乎都是空的。一方面是为了面子,另一方面还是为了那个“儿孙满堂”的愿景。当年新屋刚盖好时,父亲曾带着我在楼上楼下转悠:“二楼我就简单装一下,以后你回来住,想么样弄就么样弄。”我说:“我应该不会回来住的。”父亲愣了片刻。我明白他那一刻略带失落的心情,可我也说的是实话。我已经习惯了在外面的生活,要不是父母亲在老家,我也很可能不会每年都千里迢迢赶回来。他们是我最深的牵绊,而土地是他们最深的牵绊。如果有一天父母亲不在了,我与这片土地就没有什么牵绊了。有一次,父亲感慨道:“你们都没有地了,以后想回来都没有根了。”母亲在一旁说:“没就没了,要这地做么事?种地几辛苦的,要费这个力做么事!”父亲叹口气道:“理是这个理了,只是想起来有点难过。”
难过归难过,现实依旧是现实。我不愿意回来,一来当然是因为这里没有我生活所需的诸多条件,二来也是我非常不喜欢乡村世界种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我的祖先们、亲人们住在这里,就在两三代之前,他们中极少会有人出远门,一辈子都待在这片土地上耕作。每一块地,都是不会浪费的。他们在土地上开沟、施肥、播种、收割、焚烧……一直到了我父母亲这一代,还有二叔二婶一家,还有那些堂叔堂婶们,延续着同样的生活方式。哪怕外面的世界发生着惊天动地、改朝换代的事情,他们都只是低着头看顾着那一块地。他们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永远是那些人,永远是那些事。正因为不变,所以积年累计下来的恩恩怨怨,便扯不断也说不清。往往一件小事,就让两家吵翻了天,断绝了来往。因为这个小事只是一个导火索,顺着追索下去,是那几十年来的种种龃龉。而此次二父打我父亲的事情,只是新添了一桩而已。在过去这些年里,我们两家肯定是有不少明里暗里的矛盾,只是为了表面的和睦不说。一想到此,我都烦不胜烦,也不想与这些有丝毫牵连。父母亲每次谈起族人们和亲戚们的种种琐细恩怨,我都是假装在听着,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完全不放在心上。我更愿意过一种清清爽爽的个人生活,不必在意左邻右舍如何看我,不必考虑复杂的人情往来,不必陷入没完没了的纷争……如果说土地是传家之物,这些“人情世故”也不是连带着传下来了么?假如我们两家的孩子们还继续生活垸里,这些恩怨还会持续传下去。何必呢?!
在我想这些时,父母亲让我帮忙把电动三轮车推出去,五桶昨晚泡好的谷种已经放在车子上了。我一边推,一边问:“这些种子,是要种几亩地的?”母亲说:“七八亩吧。”我惊讶地又问:“怎么还种那么多?不是说过了吗,种几亩地动动身子就可以了。”父亲说:“这些地,都是人家托付给我们种的,上半年种了,下半年总不能丢了不管。毕竟是土地,不种太浪费咯。”母亲安慰我说:“明年我们种少点儿,那些地我们都不要咯。今年把它们种完。”我又问:“跟二父挨着的那块地还种不种?”母亲摇头道:“哎哟,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太麻烦咯。那块地我们卖给厂里了。”父亲沉默不语地看着前方,看来是触动了他的伤心事。看着他们骑着车子离开,上了大路,往地里开去。我想也许明年他们还是会继续种下去的吧,像我爷爷那样,八十岁了还在地里忙活——他们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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