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葬礼的孩子

作者: 贺开诚

下午5点,一个孩子拿来白床单,冰块堆放在梧桐树下,空气间隐藏着石灰的味道,有人去世了。1993年之夏8月17日。

三轮车运来半扇猪。晚餐35人:搭棚9人,抬棺4人,乐队6人,亲友16人。食物是制止悲伤与喜悦的东西,咀嚼停止下来,不安、妄想以及一切恶习皆重新栖息,挥之不去。

庆祝死亡的宴席持续三日。死亡是一件重要的事情。61岁,终于不被生活所迫,亦无需及时行乐。

夏天的蚊子侵人肌肤,令人羡慕地盘旋于少女的裙裾之下。烟是免费的,装在一个盘子里,仿佛童年春节的糖。抽了很多烟,红塔山,下河街批发的假烟,味道苦若艾草。打火机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皆在不停地抽烟。免费之物,让人忘记抱怨,不计得失。

黄昏渐渐暗去,夏季的阵雨凝结在空中,仿佛纯黑的海棠。路上棕黑色的土狗长着一副忧愁的样子,楼上有人在收衣服,关上窗子。雨落下来,子弹一样。

初晴之夏,散发着雨水与尘土混合的味道。昨日去找王胖子,打牌去了。洗衣服的丁香讲他下雨前会回来。我喜欢她用一场雨来计算时间的方法,亦喜欢她酥胸半露。暴雨将至的中午,黑头发少女,停电之后的吊扇。两个游荡过来的儿童在门缝里压碎一只核桃,兽一般地争抢掉在地上的肉。大的吃大边,小的吃小边。桌下滚胖的麻猫于半睡间监视一切。

死亡给这条街带来热闹与幻想。厮混三日,酒,扣肉,猪脚,新鲜陌生的姑娘,三打哈,麻将,皆令人快活,亦是葬礼的重要部分。

夏天的街区泡桐树极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的建筑尚未急促,煤堆,杂物间,厨房,自行车棚,墙下青苔以及开出白花的藤蔓植物,一切如百货商店用牛皮纸和细麻绳包着的鱼皮花生,浸出令人欢喜的油迹。树下方桌5张,为礼部与牌桌,板凳27条,条凳12条,铁皮开水瓶4只。散烟待客者两男两女。

饭后放风的儿童从一幢房子跑向另一幢房子,抓到前面人的衣服是这场追逐最大的乐趣,扯破了衣服的孩子回去挨顿打,也有不挨打的,与参加别人的葬礼与自己的“葬礼”一样无趣。

鲫鱼和入殓师

下雨之前的金盆岭菜场非常迷人,寂静庞大的棚户区欲言而止,如午后不安的少妇,秘密的地下之城。蝴蝶飞过油毛毡屋顶,下午的青鱼沉睡在水里,5点半之后只能贱卖。排在塑料布上的鲢子壳和土鲫鱼皆已死去,仿佛逐渐暗去的白银,一块钱一条。

今天打牌输了钱,只得到这里捡死鱼。刚刚死去的鲫鱼,鳞色青黑透明者为上佳。菜场的鱼大多缺氧,身体尚未死去,应马上开膛放血,保持肉质的鲜嫩。用豆豉辣椒蒸,起锅淋滚开的茶油,撒生葱,紫苏,算是勉强及格。

晚餐三块七毛。半斤四季豆,二两邵阳大曲,一条鲫鱼。点一支烟,想想漂亮女人,便无所求。

五点四十,邮差小四的自行车在面前停下,告知王大娭毑去世的消息。此时鱼未下锅,下雨前的街道呈明亮的黄色,这条街上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死人了。

42岁劳改释放,从事入殓师的工作23年,未曾想到亲自为她做这世间最后的告别。漫长的疾病将人变成一条干鱼,比纸还轻,风吹便要飞走。

1950年夏之某日,盛夏的房子用石灰刷了标语,季风登陆已有几日,闷热之夏变得清朗。下午的孩子皆去河里洗澡,住宅区空荡荡的安静,偶尔的声音如同幻听,飞鸟一样。屋后的空坪支起一座蚊帐,是临时的洗浴间。1980年之前的平民住宅基本不设立私人卫生间,户外洗浴的女子以布帐遮挡视线,帐外有儿童或狗把守,皆忠诚靠不住。

令人怀恋的下午。青灰瓦顶间的空地,白色梅花帐,手持木枪的儿童在蚊帐四周认真地巡逻又时时向他姐姐汇报外面的情况。季风吹动半透明的纱帐,不断飞舞的帐底露出半截春色。梨花带雨。空旷的建筑间游荡着少女低声的哼唱,感觉附在耳边,轻而缓慢地绽裂。

停尸房有剧烈的时间感,秒针走动的声音如生锈的图钉摁到肉里。医用酒精,棉布,油彩。水泥台上躺着一件旧物,我的工作就是擦拭旧物,试图让她绽放从前的光芒。换了新衣服,穿上绣花鞋,往嘴里放七粒米,入殓师对死者有最后的安抚与劝诫:过了奈何桥,喝得孟婆汤,前事皆忘。

这孟婆汤应该是一碗鱼汤。金盆岭有一句俗语,吃多鱼籽,不认得秤,不记得路。用的亦是塘里四月间的鲫鱼,河里的鱼随季节洄游,是认得路的。

入殓师的费用81块。81,表示完整生命的终结。前段时间,她打牌欠我10块钱,没找她屋里要,算是1950年那天看了一场电影。

画像的人

7月15日放了暑假,金盆岭小学便是一座荒岛。杂草间开了向日葵,房间的镜子里亦可见得这盛夏的颜色。

没看天气预报,独自一人在篮球场上种煤球,下午阵雨。雨停之后去看盖在塑料布下的煤球,没有侥幸。明日再种,反正吃饱了饭不得消。整个暑假学校空无一人,唯一条长了癞子的黑狗与几只下蛋的土鸡听人差遣,生活寂静得无聊。

茶陵的表弟来信,搞了几麻袋蛤蟆到金盆岭卖。火车上查得紧,但已想到办法。约定8月19日上午10点半在新开铺火车站东边一公里处接货。新开铺火车站是京广线上的货运小站,几乎荒废。夏季的天空下停泊着几列黑色的货运火车,四周灌木和荒草极盛,发黄的白蝴蝶沿着铁轨缓慢飞去,感觉夏天被围困在一块荒地上。

表弟在信中写的另一件事情令人盼望。他又结识了新的女子,但她刚刚离婚的妹妹更让人着迷,他的口水流了很久,数次企图都给逃了去。这令人不得安分的妖孽却想着城里户口,没办法,带来金盆岭,算是孔融让梨。

1958年分配到金盆岭小学教美术,彼时称之为图画课与手工劳动课。学校七名年轻女教师,皆黑皮红肉,热烘烘地满地跑,终日讨论毛线的编织方法。这满园子的红薯南瓜,虽为粮食,不引人食欲。

金盆岭街上也有无骨之鱼,却被盖了别人的章子,禁忌之物有诱人的光。

1958年秋之某日,气温二十五摄氏度,舒服的天气催生谎言和幻觉。银杏、梧桐、刺槐呈不同的黄色,柠檬、蜜饯以及透明水果糖的颜色,以为空中的麦田。街区的卫生院,幼儿园,老式住宅埋伏其间。苏式红砖建筑,青砖与土砖砌的四合院,院内独自玩耍的儿童蹲在地上用一只拖鞋打苍蝇,秋天的树叶落往镜子一般的井。

井边洗衣的少妇极好,眉眼尚未旧去,仍是少女的打扮,亦经不得旁人的注视,乌黑的眼睫间便呈现撩人的羞涩,这羞涩诱人得寸进尺,过去赞叹摇篮里的婴儿像妈妈一样漂亮,脸便飞了红,有意无意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撩拔着黑色的井水。春风一般的手指,隔空弄痒,痒入骨髓。

此后没能动她一指头,常常感到生不逢时。黄昏时邮差小四找我画遗像,知道她已死去。下雨前的天空停在窗外,城市仿佛装在一枚发黄的镜子里。

上午的金盆岭来了一个河南马戏团。电影院旁边的空地上开始搭建表演的棚子,熊和猴子关在铁笼里,跳脱衣舞的少女懒懒地抽烟。夏季蓝色的日光呈现不准确的视觉,仿佛宝丽莱相片。迷人的不准确。

我喜欢这些河南佬,怀疑他们是我的亲戚,天生不安,对一切皆蠢蠢欲动,只有四处游荡才可以缓解躁热的病症。下午三点开锣,遇见邮差小四和王胖子,互相递了烟和槟榔。观众大多是无所事事的男性,两个试图从尼龙网底下钻进来的男童被赶了出去。

开场的魔术与杂技让人昏昏欲睡,所有人皆在期待一场艳舞表演。待到脱衣舞,女孩的最后一件衣服迟迟脱不下来,人群开始起哄,有人强烈要求退票。表演者却非常有经验,自如地把控观众的情绪,在意想不到的环节闪电般地全裸,又闪电般地披上一面星条旗谢幕。目瞪口呆的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亦可听得一只苍蝇率先飞向它热爱的大便。

小熊骑着单车入场的时候,却突然失控地扔下单车爬到一棵槐树顶上不肯下来。小丑打扮的男子爬上树去捉,不得其法。所有人围在树下看热闹,有人建议拿竹竿扑,有人建议去买个肉包子逗下来。夏天的槐树上,无奈的小丑与无奈的熊一直对峙,碧绿的树叶纷纷而下,飞向在无聊中找到乐趣的人们。

王胖子的中文BB机尖锐地鸣叫起来,王大娭毑去世了。荒诞如棉花糖的下午熄灭下去。

死亡的仪式胜过马戏,魔术和其他表演,朴素而充满质感。没有人热爱它,但整条街的人都参与进来,亲戚朋友各司其职,我被派去下河街弄一批假烟和还礼用的便宜肥皂与毛巾。

猫游荡,狗也游荡。我喜欢下河街灰暗复杂的街巷,亦能如一匹毛色灰暗的狗,灵敏地认出假烟和一切簸箩货的味道。

柔软潮湿的空气弥漫下河街的四季,河边吹过来的风令身体困倦。一条公狗在墙上喷尿以标记势力范围,它徒劳地拥有了这个下午。后天三伏,它将同它的吠叫一起消失在一口放了八角、桂皮的铁锅之中。从狗撒尿的地方数过去第三家店子坐了一个漂亮姑娘,这是他们的优势,于是过去问价钱。女孩的父亲有一张诚恳的脸,谎话又讲得诚恳,没有理由去其他的店子。

桌上两台手工卷烟机,烟是现做的。他从桌下拖出一箱烟丝让我看,将一匹死马说成了活马。

屋顶的一块明瓦透下窄而明亮的光,这下午的阿诗玛坐在一台卷烟机旁劳作,如蒙了灰尘的镜子所呈现的景象。她的手很漂亮,应该弹钢琴,抚摸猫的毛发,或者翻开一页《红楼梦》。抽一支刚做的烟,想跟她讲今天的那场马戏。门外巷子窄,停了生锈的摩托车,光线暗了下来。

下午所购物品如下:塔山20条,力士香皂100块,毛巾100条,白布一丈三尺三寸,遮眼铜钱康熙通宝、乾隆通宝各一,盖脸瓦纸一,钱纸四刀,香烛若干。

路人甲

水泥溜冰场。卖桔子汽水的商店。拾荒者。冥想一般的空气。所有这些夏天的种子被雨水浸泡长成河岸边汹涌的荒草。

昨日走失的风筝缠绕在空中的电线上,邮差小四骑着自行车经过空荡荡的桥。桥下的溜冰场是无主地带,逗留在此的混混都带着刀。清一色从工厂盗得的三角刮刀,捅进肉里像钉子钉在骨头上,伤口缝合非常麻烦,十四至十八针,静养七日拆线,仍然容易绽裂。所有带刀的小孩皆到了躁动期,带着漂亮女孩在此玩耍便不明智。

但这垃圾场却有自来猫,红唇,白尾,三十六码纤纤之足。日日厮混于此,唤作秋香。今天上午没见到她。

河边两个游荡的儿童点燃了地上的一张废纸,日光下看不到明显的火焰,白色的纸疼痛地卷起,最后化作一只枯蝶往天空飞去。他们又撕了报纸卷成烟的样子,叼在嘴里往河的下游走。两人就各自抽什么牌子的烟发生了争论,不服气,骂对方乡里鳖,瘦子指出胖子比蚂蚁子还小。从思辨能力来看,小的将来比大的混得好,但世事难料,谁知道呢?至少现在小的被大的摁在地上打。

昨日在河边放风筝,溜冰场里只秋香一人,弥漫着春色的短裙浮在灰色的水泥坪里,如湖上的天鹅,如明显的诱饵。风筝飞在天上仿佛咬钩挣扎的鱼,绷紧的线在手中嘭地断开。

去溜冰场,空气中有煽动性的味道。卖桔子汽水的铁皮房子漆成蓝色,少女胸前明亮的蝴蝶纹身,粉绿及粉红的脚趾甲,追风筝的孩子。不明确的东西在四周荡漾。叫秋香的名字,给她烟和汽水,猫咪一样拢了过来。人和动物对食物的第一反应是一致的。烟不是值得依靠的食物,却让人依赖。

吐烟圈给她看,像孩子一样表演。烟圈缓缓而去,如游向天空的鱼。旁边宽阔河面上的反光,工作中的挖沙船,黑色的树冠,秋香被风吹乱的睫毛,万物俱寂。

问她晚上去不去跳舞。去。

真正的钥匙藏在雨花舞厅晚上十点半的那一曲熄灯舞里。

夏季晚上7点,天并未黑透,光线沉郁迷人。街道,电影院,端碗在路边吃饭的人皆被关在一块陈年的琥珀之中,雨花舞厅也在其中某处。老式电影院荒废不用,改作舞厅。前坪的水泥地四周长满狗尾草,蒲公英以及白色雏菊。黄昏开场之前,坪里聚集了一堆堆只想驮腿的青年,百分之九十并不热爱舞蹈,终日讨论尖头皮鞋的牌子,梦特娇T恤,老爷车西装,喜来登皮夹克。7点半开场,身无分文之兽左边屁股口袋里装着一把弹簧刀,右边屁股口袋里装着性幻想在黑暗的舞厅里游荡。

秋香7点钟没来,8点钟没来,10点半熄灯舞的时候仍然没来。

上午醒来,恹恹地没有食欲。又去溜冰场转,未果。下午去开工弄钱。四路线上扒手9人,入行不易,有它的规矩,旁边线路上的工作人员不允许来此钓鱼。邮差小四问我扒窃的秘密,没有秘密。坦然取物许是最大的秘密。车子经过金盆岭,路边搭了棚子,有人去世了,遗像画得很特别,有讲不出来的味,一堆人里却见得秋香在玩三打哈,邮差小四在一旁殷勤地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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