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树
作者: 何新军从远处看,它是众多树木中的一部分,是一片模糊的绿影。从几百米处看,树干和树枝形态各异。一百米处,我眼中的树是独立的个体,是某个树种的一员,其硕大弯曲的枝干肆意向外伸张,难以描述,无法掌控。在几米处,它简直不是一棵树,倒像由易变的枝干构成了幽灵的天堂。
这是七月,所有树木到了盛年期。
走进枝繁叶茂的绿色树林,就像走进内容丰富的童话书,里面的故事奇怪又优美。我最喜欢的是,上古黄帝在都广山种植的建木,成了天神往返天堂和人间的天梯;见证过皇娥与金星浪漫爱情的桑树,长在西海边,高万丈,叶子像枫叶一样红,桑葚紫晶光亮,一万年才结一次果,吃了以后可以活得比天地的寿命还长;董永和七仙女以神槐做媒,成就天仙配;淳于棼因酒醉梦入大槐国,醒来方知南柯一梦……与其说这些寓言讲的是神仙的故事,不如说讲的是人如何离不开树木。
自童年起,我就在各种斑驳的树木之间摇晃,并与它们建立了紧密联系。
我五岁那年的秋天,二姐画了一张画。里面画了什么呢?画的是一棵树。主干笔直,其上的枝干弯曲,椭圆形树叶挤在树枝上,被蜡笔染成一样的绿色。没有人知道她画的什么树。叫不出树的名字,大姐抢过那张纸差点给撕碎了。二姐生气地夺回她的画,又画了一片草地,添上她从沟里捡回的那颗奇怪的石头,大姐说是一坨牛屎,其实有可能是一颗陨石。接着是一只猫,生性喜欢爬树的猫蹲在草地上望着树顶。然后她画了一座房子,一扇浮在空中的门,一座炊烟盘旋上升的烟囱。这一切,都在那棵大树下。那个下午,二姐埋头作画,直到暮色来临,父母进了院子,她才离开,画上去的活物或者勉强算作活物的东西,紧张地消失了。
我记得,那天黄昏进了院子的父母,凑在油灯下看二姐的画:这既不像杏树也不像杨树,更不是槐树或者桑树。念过初小当着村里会计的父亲说:“孩子,你得去观察。”眼前任何一棵树,有自己的外形,有看不见的生长。只有通过观察,才能发现,事物并不是你看见的那样,出人意料的那部分,才是应该画出来的。
二姐画出的那棵不知名的树,成了我解不开的谜。我在门前的大树下询问榆树、槐树、柳树、桑树、杨树,记得这棵树吗?又去院子后面的杏树、桃树、李子树、苹果树、核桃树下,问它们与这棵树有没有关系?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根系在地下伸展,几十年后才像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有些根系甚至上百年也探索不到彼此。而长在地面的部分,将信息要素储存在枝、叶中,风和昆虫过来帮助它们交流。我家门前院后的树木,早已在八十年前就成为亲密邻居,根系互通在地下,枝叶相触在空中,共享资源,秘密交谈,就像我们姊妹和邻居家的孩子做游戏或者去割猪草。我也是门前院后树木中的一员吧,寂静时,会有一些语句时不时地沿着树干汩汩流淌,抵达我的耳畔,似乎在亿万年前我们就拥有同一个祖先。可是,我在它们中间穿梭了那么久,也没有弄清楚那个下午二姐画的是什么树。在对二姐的记忆中,一棵树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比重。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忆犹新。也许,她给自己画了一棵树,一棵属于她自己的树。
父亲把门前的树分给我们姊妹,让我们观察树木的特征和习性。大姐分得几棵柳树;二姐分得几棵榆树;我得照顾一棵桑树。我们姊妹三个在父母亲睡下后,还激烈地讨论着谁的树最漂亮。柳树发芽快,能早早给我们带来惊喜的绿色。榆树能长出甜蜜的榆钱儿,就在春天,贫瘠的冬天过后唯一能吃到嘴里的甜味。桑树也不错,紫色的桑葚让你在树上住一个月都不愁吃的。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我们在父亲的呵斥声中乖乖入睡。
此后的除夕夜晚,灶间的母亲就要我们出门去抱棵树摇一摇。我抱着桑树边摇边说,桑树桑树你长我长。二姐说,榆树榆树你长我长。我们手上用力摇晃树干,要各自的树记住并帮我们成长。
早春时,柳树的花先于叶子出现,纤细的葇荑花序引人注目。其他树叶初萌时节,柳树的花絮已缀满枝头。晨光仿佛是穿透了远古时代的雾气来到树林。柳枝在雾气中轻轻一摆,一团团乳白色在空中飞一阵,然后落在大姐的发辫上、身上,她像从棉花堆里钻出般站在母亲面前。有一回,母亲受不了大姐带回来的柳絮,划根火柴,院子里的白絮上飞窜着一条火蛇,滋滋滋叫着隐没了。大姐喜欢她的柳树。春天一到,大姐用泛绿的柳枝扭“咪咪”,扭下来一节圆筒状树皮,刮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绿皮,柔软的木质纤维压扁抵在舌尖上,满是苦涩的味道。不过,“咪咪”清亮的声音很快就把嘴里的苦涩带到空气里去了。我们头戴用柳条编织成的草帽,在春天的草地上、树林里追蝴蝶,赶兔子奔跑。大姐用柳条编织了一只兔子,虽然是小树枝做的,但每个细节活灵活现。她还用柳条编成了两只松鼠和小鸡。编织的燕子,只需要两片柳叶就能做成翅膀。凡是她能想到的都想编织出来。在树枝做成的小动物园里,她看顾着它们,同它们一道居住在想象的植物王国里,那个世界比现实生活丰富得多。一天下午,大姐觉得她的植物精灵失了光彩,尤其是燕子的两只翅膀,手指一碰干枯的碎片就掉下来,但她仍舍不得遗弃。春天过去,母亲打扫窑洞时把这些东西移到外面。大姐放学回来,在门前的柴堆里发现了她精心创造的小动物们,却早已散了架。母亲解释说,都是垃圾,都发霉了,会招惹虫子。大姐没有吃晚饭,在树林里挖了一个坑,把它们埋进去,她坚信它们会长出另一个身体。
柳树盘绕交错的根可以延伸几里地,探索到水源后,向上可以长到三十米高。成材的柳树能为野生动物提供保护,也能为人的生活提供便利。除了大姐用柳条编织她的小动物外,村里人还用柳枝做“哭丧棒”。一棵柳树,一生中不知遭遇多少次斧砍刀劈,但新的枝条会在阳光、空气和雨水中重新长出来,仿佛这就是它们对母亲树的一些小小补偿。
一段时间里,大姐迷上了新游戏,下午放学吃完饭就去找她的伙伴,玩到母亲叫才想起回家。周日的下午,母亲让她去割草,她再一次细致地观察自己的柳树。夕阳下,树林的一切都完全安静地矗立着。柳树的干毫无遮挡,根部随着岁月而变得粗糙。往上却是光滑的,细细的枝干染了一层淡淡的绿。四周没有风,柳叶长长的柄耷拉着,但柳叶在摇晃,哪怕遇到最细微的气流,它们也会旋转起来,仿佛站在风中一般。柳树周围,有无数声音响起,大姐听懂了,嘴角轻轻扬起。走得再近些,大姐的胸脯像受到了猛击一般,她疼得没法呼吸。比手指还粗的细长枝条,原来可以承受一个三岁小孩体重的柳枝凭空消失了,鸟蛋大小的几个伤疤醒目地留在枝干上,白森森地吐着冷气。空气里只有一种味道——混合着树脂苦涩的悲伤。大姐拾起地上凌乱的柳枝,扯下树皮贴在那些伤疤上。希望树液中能给无数人镇痛和退热的水杨酸,也能治愈它自己的伤口。大姐抚摸着树干,想起父亲要她观察柳树的那个晚上。她喃喃自语:可是,出人意料的部分,我还没有发现。大姐回家,母亲说,你七爷去世要做“哭丧棒”,他们最后才找到这里的几棵柳树。大姐涨红了脸冲着母亲大声喊:“他们会弄死柳树的。”父亲晚上回来说,它们很快就会有新枝条长出来。二姐在父亲说的“很快”中替大姐整理好书包,母亲答应第二天上学前为她梳头。
第二年春天,大姐看见柳树上的那些伤疤周围,不知不觉发出新芽,新枝条疯长,很快汇入到浓密的树冠中。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父亲把门前一棵粗壮的柳树伐倒,要卖掉给大姐置办嫁妆。大姐哭了几回。我和二姐围着露在地面的柳树桩,为一棵消失的树举行简单的悼念仪式。我们细数它的年轮。这棵树至少活了五十年,每个宽窄不均的年轮中记载着可见的往事。我与二姐说着记忆以来的事情,用铅笔在年轮上分别标出了各自出生的那一年。大姐的事情却在柳树的年轮中不时穿插进来,忽隐忽现。那一年,大姐八岁,因为出去放羊,在山路上扭伤了脚腕……那一年,大姐十三岁,因为数学老师罚站,退学了……十五岁那年,她去镇里的一个理发馆学手艺。十六岁上,又去学裁缝。十七岁开始,被父母亲带着去相亲。十八岁,大姐将要嫁人了……树桩的年轮戛然而止。
大姐出嫁后,有一天,我读到一本书里的句子:“我们曾坐在巴比伦的河边,一想起锡安就流下了泪水。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
二姐最早涂画素描是在她的榆树下。我们一群男孩子在用铅笔涂画自己的梦想——大炮、火箭、稀奇古怪的汽车、想象的城堡,画里的奇怪内容一年比一年多。二姐却开始涂画一些奇异的东西——树叶上的脉络,树身上不规则的斑块。也是在树下,她看醉了榆树的枝叶造成的景象,第一次尝试素描榆树的枝叶。七月十二,当其余的孩子玩树枝搭天桥的游戏时,她却坐在树下,仰望展开的枝叶。这种持续开枝散叶的模式中有一种几何性,枝叶的厚度和长度各不相同,其中的平衡性无法计算。她一边描画,一边感叹,这需要什么样的大脑,才能分清一根树枝上好几百叶尖中的每一片,并且能像辨认班上小同学的脸一样轻松。
二姐画了无数遍榆树叶子后,迎来初中生活。那个离家五公里远的地方为她开启了一段植物人生。她喜欢那里的老师,喜欢上每一节课。但是她说不清更喜欢生物课、几何课,还是物理课。只有每周的美术课,吸引她把心完全用在听讲和做笔记上。课堂上老师的话太少了,但他说出来的每句话就像空中落下一截明亮的铁丝,她用磁石牢牢接住,放在那个为画画准备的空间里。有几节课,老师的举动实在迷人,他教给她们如何构图,如何把线条画得既柔软又劲道。这时,她心底有了感激的涟漪,或许她心底早已流淌着一条小溪。更多时候,她像在家门前榆树下仰望时一样,希望老师的阳光,能照到她画中开枝散叶的那部分。
班上同学在校园里吃冰棍、滚弹珠时,二姐坐在教室里整理笔记;他们爬上操场边高大的土台阶,钻进十几米高的一座古老木塔里搜寻宝物时,二姐开始动笔作画。只有学校组织去植树时,她才与他们一起爬山越洼。有同学分不清二尺高的树苗是杨树还是苹果树,她觉得不可思议,在心里嘲笑他们。“是榆树,这从叶子就能看出。”别的同学不以为然,与她关系亲密的女同学问她,二姐说,榆树幼叶表面的经脉看起来比其他树叶多,通常小而厚实,叶缘有不规则的锯齿,是独特的不对称叶子。女同学觉得她的分析接近于植物专业的带课老师,戏称她为植物榆。物理课上,学到浮力一节,老师提问:假如我们需要就地取材打造一条小船,以最快的速度渡过小河,要选择什么材料?“肯定得选择木头,老师,木头的密度小于水的密度。”老师看着她,鼓励她说下去。“而且我们要选择榆树的枝干,俞是独木舟,而榆木是制造独木舟的上好材料。”于是,植物榆代替了二姐在学校的名字,有同学由植物榆联想到其他,直接喊她“榆木疙瘩”。这样的称呼没有给二姐带来多少影响,至多是别人对着树,想用嘴里微弱的气流吹动一片叶子。二姐沉浸在素描画中,像树枝一样分叉和转弯。她在学校尽可能地搜索阳光,活跃的叶绿素为她的光合作用拓展渠道。
上了初三,书本上的物理反应和化学反应交替出现。老师问她,光合作用属于物理和化学反应的哪一类?她才发现,每个同学身上的叶绿素将整个校园变成绿色的了,而且每平方厘米的树皮内部,都有鲜活的细胞鞘,它们在做些什么,她却不知。
一天下午,她向班主任请了假,带着画夹去沟边。沟底是参差不齐的树枝,沟洼是凌乱的灌木,其间的黄叶是夕阳留下的一块块光,收不回去,也抖擞不掉。她沿着沟畔走,看到的都是光秃秃的黄土。荒凉的景象给她的大脑里塞满了思绪。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始素描那些被遗弃的窑洞。该画什么呢?荒草后面的窑口像是半个被挖空瓜瓤的西瓜皮,晒蔫了,可以扔到草滩上。二姐顺着沟边的小路走到山洼。遇上几棵树,她停下来端详。为了找个稳定的位置去素描它们,她往断崖边挪了几步。这几步对二姐来说很重要,她发现断崖边上立着一棵榆树。一棵比她一米五的个子高出许多的榆树。她走近它。榆树叶上布满近圆形乃至不规则形状的褐色或黄色小斑。有些病叶上的病斑数由几个到十几个不等,有些叶子几个病斑联合在一起呈不规则的大斑。她知道,隐隐之中与她有密切关联的榆树得了黑斑病。她小心走到断崖边,去抚树干,掌心压到的部分有下陷的感觉。仔细看,手掌下的树皮颜色与别处的一样。但她剥开树皮,树干与叶子一样生了黑斑病。发病处颜色变深,皮层组织变软呈深灰色。再向下看,受害部位纵向开裂几道细纹。一股悲伤情绪攫住了她。得为它做些什么。摆开画夹,好不容易在画纸上开了头,她却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去抱住树干。夕阳把她的影子贴在树干上,树干的影子贴在草地上,两个影子合起来就像大人紧紧护着身边的一个孩子。二姐准备再次为这棵树画张画时,一只脚踩空,她又慌忙抱住树干。险些跌下去的断崖十几丈深,杂树阻挡她的目光,看不到沟底。她对这棵能使她镇定的树充满了感激。她往下的目光碰到裸露在断崖外的树根。十几根疙疙瘩瘩的树根扎进黄土里,根须填满了缝隙。一根比她胳膊还粗的树根一直往下,嵌进碎石头缝里不知去向。二姐被这些树根不顾一切的探索劲头吸引住了,她无法移开视线。树根、根须在坚硬的土层和石头缝里探寻的架势中,有一种非常类似动物的气质,它们似乎有知觉,有想法,想要寻找它们的路。二姐想,它们有一种缓慢却决心坚定的力量,想要将遇到的一切障碍钻透穿越过去。那一刻,二姐读懂了这棵榆树,像读懂了另一个自己。
二姐恢复平静,在树下为这棵榆树素描。几个小时过去,榆树通过皮孔释放出带着甜味的信息素,软体动物的触觉一般伸向她。二姐对榆树早就生出了信任,对它说:你和我家门前的榆树共有一个祖先,从见到你的那刻起,就觉得特别亲切。现在,你病了,我却无能为力。她用铅笔把对它要说的话全部画进画里去。二姐继续对它说,你救了我,你让我安静下来,谢谢你。一个女孩在父亲面前说了很多话,沉默的父亲以他特有的方式给她安慰和启示。一棵榆树终于出现在画纸上。这棵高大的树,被二姐在意识里拯救了的树,树干笔直,每根树枝上伸展出无数枝桠,向天空释放力量,发射探索的信号。二姐背起画夹,回头看一眼暮色中的榆树,带着甜味的空气里漂浮着数不清的细小精灵。她忽然明白,事物是相互联系的,物理反应和化学反应可以同时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