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蒙茸
作者: 浇洁草的根茎叶,像水,穿行在人的五脏六腑之中。
草不仅给生命提供能量,如若人阴阳不调,哪个部位发起了暴动,草就像仗义的卫士,持戟挺槊地维护。郎中是活动的草,是草冲锋陷阵的指挥官。如果不是熟识郎中,我也不知,草和动物与我们人类是这样地相似相承。草也有性别,分公母,吸天地之灵气,在世间以另一种形式生存,它们有自己的时间与法则。恭敬点说,草是动物和人类的先行官,是我们生活与心灵的导师。或许有一天,人和动物已经消亡,它还在大地上带着人的愿景繁衍生息,默然相爱。
一
哪里有水土,哪里就长着草。
胡郎中,小名金仔,六十四五岁,身材中等偏瘦,脸似奶参,戴着硕大金戒指的左手上,时常夹着一支点燃的烟,似乎是为了照顾烟不至于熄灭,很长时间才慢吞吞地吸那么一两口。爱穿土黄色休闲装,整个人都笼罩在土黄里,以至于混杂在人堆中也不显眼,这土黄与他的脸色和江湖郎中的身份,倒是很相契。
他出生在临川秋溪,那是个崇尚多子多福、人多为王的地方,地瘠人旺,导致贫穷,人也易变得精明。有首民谣这样唱道:“有女莫嫁秋溪家/日拢棉花夜纺纱/要吃蛋到节下/要吃肉到年下。”不过,穷则逼人求变。成年后的金仔,做过三年石匠,学过三年木匠。话说,他做木匠,有一次急忙中忘了带家什,屋主嘲讽他:“你真停当,讨饭都忘了带碗来!”从此,他发誓不再学大众化的手艺。一句孬话气死人,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他又去跑江湖,二十几岁,打起罗汉,靠投机倒把,狠挣了几笔。
可当罗汉毕竟不光彩,做个令人尊敬的郎中,便成了他的不二之选。他家有六姐弟,他排行老二,从小顽劣。一回与伙伴嬉闹,冷不丁猛推了伙伴一把,害得伙伴从秋千架上摔下,当场便跌昏了过去。他自知闯祸,吓得哭了起来。他爷爷见了,忙就近拔了一种草,立即煎水让其服下,没过多少时辰,伙伴就能走路了!他爷爷还会武功,能够口衔一箩两三百斤重的砂石上楼。
做个像爷爷那样体面的人,这便是金仔学医的动力。但由于他天生懒散不思上进,没学到多少爷爷的医技。他耐不住烦,喜看急性病和一些疑难杂症。按他的话说:“一年看几个骨质增生、小儿病、妇科炎症,就有的吃,何必多劳?”
这不,他刚医好了一个受惊吓的小儿。胡郎中得意地弹了弹手中的长烟灰,意味深长地猛吸了一口烟,缓悠悠地说:“一技在手,终身不愁。当官的,任上有人点头哈腰,一下任便成了孤家寡人。而有了医术,走到哪吃到哪,自有人作兴!”
我能认识胡郎中,是因为他是我散步之友——桃秀的表弟。桃秀老来一个人过活。闲暇时,她这个做表姐的,会热情地帮他洗衣做饭,故他常来桃秀家做客,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
他跷起二郎腿坐在桃秀家小院的竹椅上,手舒适地轻搭膝盖,优哉游哉地喝着桃秀自采的山楂茶,抽着他人赠送的香烟,自得地侃侃而谈:“我跟你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真正特殊的草药功效我不会说。像苦参半斤五花肉两斤,炆几个小时,一次一小勺,治烧伤能不留疤……这些对别人,打死我也不会说。”他嘴里噙着烟,含糊地吐着话,任由长长的烟灰一点点飘落到他的土黄衣上,许久没刮的胡须挟带着嘴里呵出的烟气,上下拂动。兴起时咧开嘴,露出镶着的一颗金牙。
“做人要自量,不能‘娘也三扁担,爷也三扁担’。人啊,一天不劳一天不食,不信天不信地只要信自己。”胡郎中的手难得地挥扬起来,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行医要讲仁心。就像仙家起水碗,来仙了,也只能拿香火钱,他人包的礼钱切不可私自留存。”说起这些习俗行规,他一套套的。
胡郎中爱游山玩水、交朋结友,朋友三教九流。他会看人打卦,不时地摆摆谱,如有人要他上山去挖草药,他会要求派一辆小车接送。他收集了一些线装古医书,像民国时的《包罗万象》《中西汇编医书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红皮的《中草医药汇集》,掉皮的《新医药资料选编》等,这些都是他从患者那里搜集来的。知我爱看书,他主动从家里拿来和我分享。是药三分毒,做人应如药!他认为,一个人要善良中带把小刀,没有小刀,他人会欺负到你头上。他就曾报复过,打过他老婆的地痞、村中坏事做尽的男人……当这些人找他看病时,他会故意拖一拖时间,多收点他们的钱财。
他身上弥漫的烟香味,和脸上洋溢的草木气息,让人不由得想亲近。我的好友小芹受其将心比心的引导,在桃秀家诉说起埋藏多年的心结,无非是爱的缺失导致的心灵的扭曲,物质的丰足消弭不了道德的歉疚。每个人的身心多少会有些不协调,需要互相取暖。曾蒙冤坐牢的桃秀,劝慰黑瘦见骨的小芹:“一个人,要学会没米经得住饿,有米经得住饱。”
“是啊,一切顺其自然!”人活世上要经过多少种磨炼?胡郎中在应和中,聊起了自己的情感经历:秋溪那边至今还有男人,拥有九个老婆,生有十几个儿子。我嘛,也娶过两个老婆。大老婆帮我生了一儿一女,小老婆二十几岁带着一个女儿上了我家。我的小老婆,长得像凤仙花,皮肤粉嫩。她嗜好赌博,号称“三光”,人光,天光,钱光,就是要一直赌到人走光,天亮光,钱精光。唉,人生在世,谁不是赌?赌名赌利。人不能有爱,爱就是弱点,她死就死在唯一的亲生女儿身上。话说三人成敌!小老婆五十岁那年,因亲生女儿的事,与亲家婆吵了一架后,便无端消失。附近的水塘、山上、马路边都寻遍了,找不到。不过,我的小老婆活一辈子也值了。天上的事自有地上的人去管,没心没肺得吃得玩就是福,唯有苦命人才劳劳碌碌。
我们活过的每一个瞬间,前后都潜伏着狰狞的阴暗。人世间,坎坷荒诞,方是平芜尽处的春山,而我们已安于上苍给予的一切。
二
连下了几天的雨,转阴变晴,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要跟着胡郎中上山挖草药,治一治小芹因心情抑郁导致的胃病。胃是心情的镜子,“百药不如一颗心”。大自然使人宁静,是最好的疗伤药,它的清新能让人在暗夜摸到自己的月光,它的秩序能让纷繁的生活找出优雅的黄金分割线。何况,秋高气爽百果生,还可沿路欣赏金黄的稻浪、粉红的叶蓼花和艳丽的一枝黄花。时令把缤纷之美都化为入眼的温暖。
驭风闻香,我们一行四人骑电动车,来到城郊的一个村庄。到村庄聊起草药,我不由得想起母亲曾跟我絮叨,地木荷救过我的命。我还不到周岁时,一回拉痢不止,在医院打针吃药近一个月没见明显疗效。回家,一邻人老妇,到菜地拔了一把地木荷根,吩咐母亲洗净放热锅中翻炒,加一些水,起锅后兑一点红砂糖。没料到,我一吃下去,两天就止了痢,但至今我都不认识此草。
还有一次,我已有八九岁,砍柴时脚打滑,胸口撞在一块尖石上,挪一下步都痛得钻心。母亲见了,立马就近扯了几根锯子草,搓捏成一小撮,让我含唾液吞下,不多时,疼痛就减缓了。
母亲认识很多种草,在二十世纪三年困难时期,她扯来一筐筐的草,养活了一家七口人。她还从外婆那学到不少常用的草药方,在缺医少药的年代,的确很管用。她晓得用紫苏茶驱风寒,用半边莲消炎解蜂毒,用蜈蚣萍调菜油搽火伤……心怀“物我一体”的传统观,知晓长在山脚下的毛蕨与生在井壁上的毛蕨,脾性不同,寒热有别。
可母亲家传的常用药方,我都没怎么试用,尽管她多次叮咛要我用心记牢,以备不时之需。但如今有个头痛脑热,我们图方便,进药店信西医。与草的亲密接触,仅停留在小时候拔猪草的记忆里。
而在胡郎中面前,村旁山麓,触目皆是良药。其实,百草是药,早已注入了中华民族的骨髓。人与草同生大地,皆得五行之气以成行,五味入五脏,百草归经。土茯苓结着小青果,吃起来,有点清甜,走妇科。野草莓,红红的,酸甜益肝。台乌长着樟树籽一样的小黑果,苦中带涩,促消化……试想想,五彩的野果在人体内行走的和谐图案,该是怎样地精美绝伦!
山中格外甜的果子皆有微毒,像鼠李果,吃了会便血;红果树上的果,鲜艳异常,吃不得……这如同甜言与尤物,皆有不可触碰之毒。草木是我们人类的另一张脸、另一颗心。它无须审视诘问,不慕虚名浮利,不赶往不后退,辛辣悲悯坦然生长。
我们几个摘着野果,兴冲冲地回忆起儿时吃“南风子”“碎米子”“野山梨”的快意,随口吟出:“高茄热,地茄病,毛栗山楂来救命。”“山袍子凉地袍子热,打个麻糍做不切!”这些野果,比现今店里金贵的水果更滋养人。
在山脚边,胡郎中穿着厚皮衣,为小芹寻觅老熟的紫金藤。他挖出它山萝卜状的块根,笑着跟我们打趣:“公藤薄,母藤粗,根肉也更厚实。凡草药,母的疗效都更好,就像娘子人才会生崽!”
我们听了嘻嘻笑。他还不忘教我们识别:鹅不食,公的叶子翠青,母的微红……
眼光扫到什么,他张口就来,告诉我们该草药的用药方:吃多野柿子蒂,会导致不育;一日见到千里光,一世不生疮!野猪会吃蛇,吃一条蛇,猪肚上就结一个节疤,是治胃病良药……他好似一部会说话的百药全书,把我们引向康健的明朗。
“听说支气管炎,男不遗传女,女不遗传男,是真的吗?”
“生枣仁吃了白天思困,熟枣仁吃了晚上思困,如果再配上甲鱼壳的粉,日上困,夜间困,会困成一只千年乌龟精哩。”
一路上,我们仨问着学着草药知识,听着民间传闻,想着草木之师、天地父母,乐呵呵地快活。
风中,一朵野花在向我微笑,仿佛一个沉默世界里的灵魂在向我低语。
与草的相识与了解,就像枸杞爱上了菊花,眼睛亮了;宛若黄芪看上了当归,气血顺了。草,让我们识理、明道,生活也跟着青翠翠美滋滋的了。
三
随着年岁的增长,胡郎中越发地懒散淡漠。身体有不适,我们会躲着他,去找一点师傅。
一点师傅,口齿不清,走起路来右脚一点一点,稍踮着,故大家都喊他一点师傅。至于他的大名解艺,除了他的父母,没几个人知晓。他六十开外,瘦小,一身黑,一字眉下的眼睛烁亮,笑起来嘴斜向一边咧得很开,或许背有些驼的缘故,头好像总是低着,如一株不愿被人触碰的含羞草。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人,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一个得肠癌的人。2016年从省医院回来,被判没得治只能活几个月,他下猛药,毒了自己整整三天,痛得在床上翻滚,只喝水。结果,生生地让自己症状缓解了!
幽暗的深处,竟能让万物孕育成长?一点师傅见我们几个对他的话感兴趣,品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地道来:制药如做人要有耐心。有一味毒药,叫马钱子,制作起来相当地讲究。把生马钱子放在六七个月大、吃母乳的男宝尿中,浸半个月,取出搁屋瓦上,露晒半个月,再置童尿中养半个月,捞出摆屋瓦上,又露晒一个星期,尔后用乌豆、甘草合蒸上一个小时,拿竹蔑片当刀,不能见铁,削成半个米粒厚的薄片,一天一片,清肝毒最佳。
他行事有自己的原则,瞧不起忘恩负义、过路就不生草的人。他认为,万物有灵,上天有应,一个人对天地要充满敬畏之心。他恪守相传的规矩,寺庙前后的药材他不会去采,菩萨脸上的灰尘他不会乱抹,笃信一年中唯有农历十二月十九围炉那天,可以帮菩萨洗脸抹身。他还炫耀道,自己有唤蛇术,能把洞里的蛇引出来,但他只用蛇来救人,不乱伤它的性命。
当我们赞叹他的能耐时,一点师傅谦虚地笑了,颜体一字眉一反一顺左右呼应,嘴咧得很开:我师傅咕青蛙那才叫厉害。只要把竹篓放在田间,模仿一种古怪的叫声,那青蛙会自动跳进竹篓,满竹篓后,青蛙在竹篓里乖乖地不动,即便回家倒入脚盆,也不会跳出盆外。这样咕来的青蛙见不得钱面,只能自家吃。更神奇的是,五月初五那天,捉一只癞蛤蟆,埋在十字路口,任千万人踩踏后,在六月初六那天挖出,用此癞蛤蟆的腐汁画圈,房中的蚊虫再不会飞来叮咬人。
这些稀罕之事,不知真假,但令我们新奇,让我们抑恶扬善,顺奉天德。
一点师傅还戒不了烟,尽管他深知身体不允许。他抽的多是“滕王阁”牌香烟,烟雾缭绕中,一字眉间才透出一股坚毅的江湖气,这是他在喝茶时所没有的。初次与他接触,处于生活底层,一点都不打眼的他,多少会让人有些小瞧,可处久了,就会被他的坚韧所打动。
他治病不收穷苦人的钱,少拿熟人邻里的钱,不治强横无赖的病。他愤愤地说:“有些人,桌上在一起喝酒,桌下就咬人!”仁爱之心近乎神灵,上苍见犹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