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纹上的航海图【抚琴或吹笛】

作者: 迈克尔·布洛克[加拿大] 译/董继平

水下的花朵

湖底的蓝花从天上吸取蔚蓝色,从泥淖中吸取绿色。它们无法抵达水面。它们永远是深处的梦幻之花,黑暗的俘虏。微弱的灯光展现它们的存在,而又消失了,让这些花倦怠于幽暗中,成为水的囚徒,泥淖的囚徒。

蓝玫瑰

当光芒在百叶窗的条板之间溜进来,蓝玫瑰就在我的眼睛之间盛开,它的芳香围绕我的头,螺旋状升向天花板。玫瑰的体积增加,直到它覆盖我的脸,模糊我的视线。我盲目地前行,在房间一角坠入深坑,但一张厚厚的蓝玫瑰地毯中断我的坠落。从天花板上飘落的其他玫瑰,导致地毯变得越来越厚,把我载回到上面,最终让我能走出深坑。我的眼睛之间,蓝玫瑰消失了,我看得见,但它的芳香也消失了,把我支离破碎地留在宽慰与后悔之间。

幽暗的国度

我溜进梦幻马车,驶向一个白石点缀的幽暗的国度。各处的水也是白色的,但不如消失在幽然无形的灌木丛后的兔子洁白,因为它们长出了手来代替前爪,因此它们就擅长于各种不同的技艺,尤其是制作充满异国情调的珠宝——它们通常把这些珠宝戴在尾巴上。它们喜欢随意发出邀请,而当客人到来时,它们又很可能后悔了。为了控制这个不幸的习惯,这个群体中年长者和智者准备了一套检查和平衡系统,以防止鲁莽地离开洞窟。年轻的兔子被如此禁闭,便咬掉从上面伸下来的树根,这是因为它们极度饥饿——把树木和灌木丛从地面不停拖进洞窟。这种行为产生了双重影响:用树干和树枝阻塞洞窟,还剥光地面更大的植被。某些树木和灌木丛坚韧得足以在洞窟中重新生长,从缝隙中长出来,这个事实把这一地区的植被从减少的状态拯救于完全荒芜,这就赋予了风景古怪的外貌——在它陷入的完全可见的永远黑暗的范围内,在大多数更大植被的黑暗中,它从洞窟中重现,以水平生长代替垂直生长。对于在枝条中筑巢的鸟儿,这样的情况最为困惑不解,这些鸟儿更靠近地面,从此暴露在如狐狸、黄鼠狼、白鼬等天敌的攻击之下。只有白石和小块白色的水,把这片景色从彻底的幽暗中拯救出来。

围墙封闭的花园

围墙封闭的花园,被抓在它那编织着常春藤的手臂中,我做长满叶片的梦,梦里充满植物的低语,充满枝条间柔声交谈的斑尾林鸽的声音,池塘中旗帜之间橘黄的鲤鱼倏忽即逝的闪光。

耧斗菜的记忆出没于布满阴影的角落,它们带来没人演奏的幽灵般的音乐。树木倾身探过墙来,用绿色耳朵聆听。

我的血脉中,体液开始缓缓流动,与音乐同时发生——直到花园与我合而为一。

巨大的栗树叶片下,花园用睡眠消除下午,它的梦呈现花形:玫瑰、蜀葵、罂粟、美国石竹、倒挂金钟,还有高大的白色百合——好像体现花园的秘密实质。

旗帜与芦苇中间,池塘里的金鱼以缓慢于往常的节奏移动——即使水也分享白日的温暖。蜗牛沿着睡莲叶片下侧爬行,寻找避荫处。一只青蛙游过池塘,仿佛在睡梦中游动。

你与我坐在围绕池塘的矮墙上,俯视深处,那里有一座水下剧院,以根与茎为布景,正上演一场梦幻戏剧。当我们的思想螺旋般沉降下去,进入那超越池底的水的黑暗,它们像卷须缠绕在一起。我们跟着它们,投入一个光线朦胧、倒影漂浮、影子移动的世界中,把池塘和花园远远留在身后,在昏睡的下午继续睡觉,忘却我们曾经到过那里。

布拉格犹太人公墓

给利莲·波拉克斯-内梅茨

夜晚像一块黑色棺罩覆盖在墓园上面。高悬在头上的那盏月亮灯,为了纪念死者而燃烧。坟墓间,透明的白色形态轻快地来回掠过,回响着接骨木花的那种缄默的洁白。

远远的一角传来哭泣声。一个以前是舞者的少女,坐在自己坟墓的大理石边缘,恸哭她那消失的生命和荒废的天赋。

树木的叹息,是所有带着悲伤与悔恨而被埋葬于此的人的集体悲叹。

玫瑰精灵

当一朵凋谢的红玫瑰随波逐流漂过,我坐在河边默想流水。

特里斯丹·克林索尔①难忘的话语立即跃入我的脑海:“没有什么比无用的玫瑰更珍贵。”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被一种强烈得让玫瑰在途中转侧,又迎着激流向我浮来的渴望所攫住。当它与我所坐之处形成水平之际,它就跃出水面,仿佛被一条鱼尾抛了上来,直接摆在我的面前。

然后,它最大程度地开启那凋谢的花瓣,花蕊的中心,我梦幻的女人很自然地踱步。我向她伸出双臂,但是,被她的美所炫目,我霎时闭上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她就消失了,玫瑰枯萎,空寂于我的脚边。我把它扔回河里,以完成我用我无果的怀念打断的旅程,它在注定了迷幻的最后一瞬放弃其灵魂,从而回应了这场旅程。

玫瑰的芳香

给洛丽-安·拉特雷莫伊尔

从玫瑰的芳香里,升起一首诗,它穿过我的大脑而飘浮,处于纠缠的词语旋涡中,沿着神经管道移动,如同晨雾,在沙丘与一片片桃金娘和滨海刺芹之间的孤独海岸上滚动。

这首诗回响着形态和图画的线条,里面,花和鱼与女神交织在一起,吉他和发出回忆和梦幻之光的眼睛,那湖泊般的巨眼,轻率的观者可能沉没并淹死在里面。

这些卷曲、旋动的词语从我头上升起,侵入周围的空气,飘过海洋,抵达你那在遥远王国中的你,你自己的回音。

唿  哨

随着一声唿哨,一群鸟儿飞掠我的窗口。我打开窗户,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股气流开始吮吸房内的东西——包括我的朋友,透过开启的窗户将其吸出去,外面仿佛有一个真空,或者仿佛这个房间在高速穿过空气。我迅速关上窗户,转身:所有最沉重的物品——一张餐桌,一个书架,还有我的床,全都消失了。

我孤零零地留在几乎空寂的屋里,用眼睛吞咽存留的物品,它们一件接一件消失了,直到房里只剩下我。

我俯视我的双脚:它们消失了;我俯视我的双腿:它们也消失了。接下来消失的是我的身躯、我的双手、我的双臂、我的脸、我的头。

除了我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留下,它们再不能吃什么了,就衰退下去,依次消失。

房间留下来,空寂而废弃。或者我这样猜想——但既然那里没人看见它,谁又能述说呢?

同时,群鸟继续飞行——朝北还是朝南?——朝着它们的目的地飞行,那证明是我垮台的唿哨声伴随它们——那也许会让别人毁灭。为什么要选中我呢?

转暗的房间

转暗的房间挤满朦胧的身影,它们在墙壁四周觅食,黑色上的黑色。它们长着嘴喙尖利的鸟头,向上弯曲的冠顶,以及代替脚的爪子。

尽管它们只能预示灾难,我还欢迎它们的存在。它们看起来如此像鸟,以至于它们随时都可能会飞向天花板,要不然它们也可能会拥挤在我的床铺周围,把爪子陷入我的心灵。

实际上,它们开始发出一种浅绿色的光,然后慢慢与墙壁融合。然后,墙壁本身开始发光,直到整个房间变得炽热,融化成一团绿色火球,这团火球像一粒巨大的绿宝石嵌入某种东西,我在其中像琥珀里的苍蝇——或者在一只被捕获的豹子绿色的眼里。

落  叶

落叶掠过我的耳际时,对我低语一条消息,然后就消失于它在地面上的同伴当中。树木叹息,对它的丧失而悲伤不已。那条消息在我的脑海中沙沙作响,部分被听见,部分被理解,一声没有地图或罗盘就前往遥远之地的旅行召唤。当我的小船从岸上推下水,海鸟就在空寂的天上悲鸣。那叶片继续低语,无形,却始终存在,从我脑海的驾驶舱里指导我的航程,依靠它脉纹上的航海图而驾驭航行。

磨  房

那碾磨我梦幻的磨轮,应和着彩虹色的音乐声慢慢转动。但那驱动磨轮的水是黑暗的,有僵化的彩虹色,冒着从深处升起来的沼气气泡。那寻找磨轮水流的鱼寻找自己的死亡,以及变成升起又漂浮在磨轮上的叶片和花朵,被风俘获,远远地吹到神庙用骨头把山边点缀得洁白的地方。

虚无者

虚无者看着窗外。房子空寂。虚无者的目光穿透黑暗——那黑暗发出少许痛苦的叫喊。旋动的雾霭笼罩房子,包围它,让它隔绝于周围的花园。这座房子因而被切割得松动起来,进入太空,把虚无者运载到一个云烟王国。

无聊的思想进入虚无者的头脑,徒劳地寻找出路,在他的颅骨壁上轻叩,直到他睁开眼睛,让那些思想能够离开。

房子依然空寂,而虚无者却纠缠于无法摆脱的渴望,那些渴望通过一系列战争的呼喊和拖沓的誓言,引导他强制性公认自己的出现。

屈服于这种沉重的压力,房子回到花园中,倒伏在地面上,变成企图超越宇宙界限的火焰甲虫的发射台。

虚无者满足于把他重视的一切都托付给这些超自然的使者,它们将把这一切从他的视野中永远搬走。

如今,从那并不存在的窗口,虚无者继续渴望地凝视被最空寂的腐朽之船占据的太空。

术士的城堡

术士的城堡下面,在黑暗的洞穴中,大地的运动被记录在敏感的乐器上,在生命穿过土壤的脉管流动时最轻微的转移中,紧绷着琴弦的竖琴响起。当一块岩石在千百万年后,改变它在古老睡眠中的位置,竖琴仿佛受到灭绝的威胁,就会大声发出警报。术士用手指抚摸长长的白胡子,梦见预示自己的诞生的巨变。

夜晚这术士

给苏珊娜

流动的河是深紫色墨水的冲击。在银白色和淡橘色的溅落中,月光束落在它的表面,这些色彩随着水波扩展、收缩,彩虹般转变成深红和淡紫红——奔涌在边缘,与紫色融合。

毛茛和睡莲形成黄色和紫色的指纹,被水的流动模糊,与群星的倒影融合。

一只小船停泊在芦苇间,苍白的月光中,一艘几乎无形的幽灵船,在水流中轻轻摇荡。

笛子的音符,苍白得如同月光,穿过黑暗飘移。

夜晚的兰花

夜晚开花,一朵硕大的兰花,被悸动的灯光射穿的深紫色。当风触及花瓣,花瓣就用淡紫色的嗓音歌唱,它们的歌声陶醉鸟儿,鸟儿带着迷幻的鸣叫和翻飞的羽毛坠落到大地上。

围绕着湖泊边界,夜晚的兰花繁盛得最为奢侈。水与夜之间有一种密切关系:水波通过反射月亮和群星来映照夜空。当湖泊点缀着百合花,那些花就模仿群星。同时,一只天鹅复制月亮,甚至更加强烈地描绘映像。

当早晨接近,兰花就凋谢,在白昼的河流上被扫走。

夜晚与核桃壳

白天,夜晚被囚禁在一只空核桃壳里。时机来临的时候,这只壳就张开,释放出其中的囚徒,夜晚就溢出,扩展,直到充满大地和天空。夜晚在这只壳里聚集了种子,现在它把种子撒在天上,种子在那里扎根,生长,开放成群星。

这核桃壳等待,知道在恰当的时间里,夜晚会带着花朵,被赶回它的监狱,被继续囚禁,直到下一次从囚禁中短暂放风。

门前的夜

夜晚在门前。当它敲门,它的手就沉浸在月光中。磷火的火花落到地面上。它们坠落之处,黑花就萌发出来,带着惬意然而发腻的香花,像诱捕苍蝇的蜜具有黏性,那些苍蝇的腐尸滋养贪吃的植物。金星用月光的嗓音说话,一个如同空庭院中喷泉声的嗓音。

夜晚进入。黑暗充满房间。黑花的芳香弥漫房间。夜晚那穿着凉鞋的脚,留下一连串火花,越过地板。

红色天鹅绒坐垫

从一个山洞的黑暗中,一只红色天鹅绒坐垫显现出来,四处飞翔,寻找一把椅子。它所寻找的椅子是古代的,用沉重的黄铜制成。这个坐垫很快就意识到:这把椅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落在这片风景中——这里有锯齿形岩石,高大的松树和桧树丛。这个坐垫感到有些愚蠢,就重新飞入山洞,从另一端重新飞出来。

这一端通向一座城市的广场。这个坐垫不偏不倚地飞进一座高大的旧房子敞开的窗户。它一飞进去就下降到地窖里,在那里的一间屋里——配着一个中国漆器食橱,具有摩尔人小男孩形态的落地支架,小男孩穿着的男仆制服露出生殖器,这个坐垫看见它所寻找的八把椅子围绕一张古式餐桌而立。这些黄铜椅子,全都有红色天鹅绒底座,却没有一把椅子有坐垫。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