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翠季

作者: 董霞

对于江南丘陵一带的人,春天有另一个名字:茶春季。

清明时节细雨绵绵,五一节期花舒叶展,人人赶着出门游玩,踏春采青。自小时候起,每逢节假日我们山里的孩子都要赶回家,背上茶包上山采茶去。

明前茶清新爽口、价格昂贵,又以白茶和黄金芽为盛,而它们的绿芽期只有一个星期左右。我妈妈就常说一句话:“采下来就是钱,采不下来就是树叶了。”所以家家户户的每个成员都要参与其中,大家隐匿在山间的茶园里,和春天的日头赛跑,采下一根根绿色嫩芽儿。

在茶春季的清晨,天边刚泛起青白色,爸爸妈妈就已经起床做早饭了。隔着窗,妈妈高声喊着熟睡的我们,我很不情愿地穿上一件件厚衣服,再套上厚鞋子,山里的早晨还是很冷的。

等我快速吃完一碗面条,爸爸已经迈开大步出发了,他是家庭小队的领头羊,我们小羊跟上去就知道今天要开垦哪一片茶地。林间鸟儿啼叫不停,叶子上浮着许多露珠,轻轻擦过就沾湿了裤脚。山里是真正的氧吧,呼吸之间清透的空气贯穿身体,那时候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山林的精灵,完全融入春天的绿色中了。

紧锣密鼓地采下一根又一根茶叶,“一尖一叶”的高品质要求我们必须耐下心来,耳边只有妈妈快速抬手的唰唰声和头顶清脆的鸟叫声。小时候我很难在山坡上安静地坚持,一会儿跑去喝水,一会儿倒一下瘪瘪的茶包,再溜去山头看马钱子和野树莓成熟了没有。妈妈心急绿叶子还没有摘下来,但是又心疼我们,只是鼓励着说:“加油呀,晚上带你们去买好吃的。”

听了这话,动力又能维持半个小时。简单的、最原始的物物交换原理我自小就熟知了,为了生计,茶叶树的嫩芽儿在春天化作神圣的“金叶子”,人们辛勤劳作,把山里的味道运输出去,也换取一季又一季的生存所需。

摘完的茶叶当天就要送往山下的茶厂,茶叶是一天一个价格,谁也不想卖亏了。大部分时候,收茶叶的小贩停在柏油马路两边,我们小伙伴在散学路上就纷纷穿过他们的摩托车,收茶的叔叔告诉我们:“你们回家告诉家里人,把茶叶卖到我这里来。”可茶叶到底花落谁家,最终还要看谁出的价格高了。

连带着,卖水果的、卖蔬菜的小车子从远方涌入安静的村庄。为了补充营养,大人们都买下平常不舍得吃的瓜果。瞧,复苏的不只是道路两边的树叶,连同远远近近的小贩们都被春风吹醒了。

这一场茶叶采卖盛事一直要持续到端午节,后续我们大多采摘瓜片,就是只摘取绿茶的叶片,不带上根茎。一方面采茶工能轻松些,最主要的还是瓜片的市场更大,不仅能精致打包远销国外,爱喝茶的国人们也愿意尝尝这叶子的香气。

山上采茶忙,山下茶厂轰隆隆的声音也一直持续着,穿上短袖的时候,已至春末夏初。我们把最后一遍茶叶采下来送去茶厂,烘干翻炒之后简单包到袋子里,这是留给自己家里喝的,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日头渐辣,五月末,茶春季终于过去了,我们一家人的脸都变成黑黑的、粗糙的,腰也弯了,每根手指染上浓浓的墨绿色。爸爸妈妈却是很高兴的,他们放下茶包就要去收割末尾的春天:钻进竹林里去掰笋子,爬上香椿树枝头摘香椿头,还有蕨菜、野芹菜、蒿子、苦野菜,慷慨的春天又一次哺育了山里的人们。

很多人说,山里的孩子腼腆但坚韧。在没有见识过车水马龙之前,我们在田埂里、山坡上劳作,在茶春季,小学的老师都不会留作业,他们支持我们帮忙采茶,出自己的一份力,减轻家里的负担。

“勤劳致富”从来不是一句口号,一个又一个春天过去了,我已经能和爸爸妈妈一般,沉默努力地低头采茶,工作上矛盾的、想不明白的事常常在一个鸟鸣的清晨就理清了头绪。在多重鸟啼声唤醒的恍然间,我的茶包已从妈妈手工缝制的小熊猫布袋,换成稍大一点的旧衣服改造款茶包,再换成正常尺寸的竹茶篮,我就这样慢慢长大了,与父母一样感受生活的酸甜苦辣,也更加理解他们的辛劳。

其实我知道,当山林里的小精灵是很棒的,茶叶馈赠了我们生机,也给了我一个无与伦比的童年。在每个匆忙热闹的茶春季,潜移默化间,父母、邻里、老师、长辈们都在教我勤劳,教我耐下心来耕耘,而有耕耘就会有收获。

编辑 东篱 62335841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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