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是私生活
作者: 〔韩国〕张秦荣张秦荣,韩国小说家。2019年荣获“子音与母音出版社”文学新人奖后,正式开始创作活动。2024年荣获“林文学奖”。除长篇小说《爱好是私生活》外, 还著有短篇小说集《只要下定决心》、长篇小说《奇奇鸟居住的树林》等。其作品以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极具密度的文字,生动地展现出平凡人物的力量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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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始于10月的寒潮预警。这是六十四年来首尔遭遇的最强寒潮,除了那些已经开始领取养老金的老年人,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异常气象。雪岳山的枫树叶还没有变红就迎来了第一场雪。全国各地种植的生菜都遭了冻害,麦当劳决定省去汉堡中的生菜。药店和便利店的各种感冒药接连售罄。人们购买的米色风衣的快递还没到,便不得不将羽绒服从衣柜里拿出来。他们看着过于单薄的巨无霸,露出困惑的表情。
恩协带着家中老三小延来到皮肤科医院,女儿的后颈、右臀、心口和左胸下部都长了疹子。她反复叮嘱女儿不要用手去挠,但七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话,就连那句总能让女儿乖乖听话的咒语——明年不让你上小学了——都不管用。恩协将沐浴露换成了弱酸性的产品,将身体乳换成了油性更强、质地更厚重的霜膏型产品。晚上等小延睡着后,她还偷偷给女儿戴上了连指手套。这副去年冬天在滑雪场买的柠檬色毛绒手套已经有些小了,戴着这样的手套睡觉,恐怕会梦到自己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但总比睡梦中挠破了疹子要好。早上起床后,恩协不安地翻开女儿的被子查看,两只手套早已被甩到了角落里。被子和睡衣还是夏日的薄款,经过一晚上的折腾,点点血迹清晰地印在白色布料上。恩协并没有感到瘙痒,但还是不自觉地用指甲挠起了自己的皮肤。
突然袭来的寒潮导致皮肤科人满为患,患者们不得不排队等待。这家医院因亲切的服务态度在这一片很有名。一个浑身发红的男人一边挠着火鸡皮一般的皮肤,一边抱怨医院为什么不接受预约。恩协假装调整姿势,在沙发上挪了挪位置,和男人拉开一些距离,把小延挤到了饮水机旁边。此刻是中午12点50分,再过10分钟就是医院的午休时间,但医院前台仍在继续接受挂号。有几个患者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来了泡面的气味。墙上的电视里播放着新闻,正在报道前一天在野党竞选讨论会的情况,四位戴着红色领带的候选人在静音的电视屏幕中嘴唇开开合合。根据字幕大概能推测出来,报道的主要内容是关于那位前任检察长受到其余三位候选人攻击。护士叫了小延的名字,旁边的男人却大喊起来,说明明是自己先到的。刚刚小延说想尿尿——那是她到医院后第二次说要去厕所——但到了厕所后她果然又尿不出来。男人似乎是在这期间挂的号,所以对排队顺序产生了误会。小延很礼貌地谦让,说好像是这位叔叔先来的。恩协几乎是硬拽着顽固的女儿走进了诊室。
小延坐上椅子的时候,看着厚厚的棕色圆形皮革坐垫,大声喊着说它好像巧克力派。戴着无框眼镜的医生笑了起来,眼周折出细细的皱纹,他似乎还有些斜视。恩协正要撩起女儿的T恤,露出长了疹子的患部,医生却制止了她,将护士唤了进来。即使年龄再小,异性患者展示裸露皮肤时也需要有第三者在场。这是为了从根源上消除发生纠纷的可能性,也是世间愈发险恶的证明。难道以前因为斜视引起过误会吗?恩协摇了摇头,把这种无理的推测从脑子里赶了出去。
“很痒吗?”医生向患者提问。
“不痒。”小延回答。
“对,非常痒。”恩协代替小延对医生说。
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女儿否认但母亲肯定,两人的主张完全相反。问诊的气氛简直像在法庭,护士仿佛证人一般站在墙边。恩协将女儿的患处展示给医生时,犹豫了片刻。在症状最严重的部位和最不隐私敏感的部位之间,她最终有些遗憾地选择了不那么敏感但症状也不那么严重的后颈。只要将巧克力派椅子转半圈,再把T恤领子微微扯开就可以。如果刚刚医生没有叫护士进来,恩协应该不会选择后颈。这种心情就好像人们拿着故障电器去维修中心,希望它像平常一样在维修人员眼前呈现出严重的故障状态。医生看过小延的患处后,有些惊讶地说了一句“很严重啊”。恩协跟着一惊,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担心。她辩解一般地向医生解释说女儿心口、胸下部和臀部的症状更严重。医生问小延以前是否有过皮肤过敏的经历,母女俩一起回答没有。这次两人的答案终于一致了。医生提起寒潮预警,说这是换季期经常会出现的症状,但以防万一推荐小延做一次过敏原测试。
母女俩在注射室等待的时候,小延几乎要哭了。恩协知道这时候如果去安慰,反而会让女儿立刻哭出来,所以她无视了女儿脑海中的想象和恐惧。护士端着一个扁扁的木箱子走进来,她似乎吃饭刚吃到一半,嘴里还在不停咀嚼着什么。小延没有向妈妈求助,而是很郑重地请求护士的谅解,说自己不喜欢打针。
“护士姐姐,”和沉着冷静的态度不同,小延的声音在颤抖,“我不太喜欢打针。”
“不是打针。”
护士握住她的左手腕,将袖子挽上去。小延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紧紧闭上嘴。恩协心中不耐烦,看了看护士拿来的木箱子。到底是什么厉害的针,需要特意放在这么一个箱子里。这时,护士打开了木箱的盖子,但里面没有注射器,只有大约二十个一模一样的棕色瓶子被整齐地摆放在棕色的绒布上。看上面厚厚的灰尘,应该很旧了。
“要看一下患者的反应。”
护士在小延胖嘟嘟的小臂上用针头一下一下扎了起来,皮肤上立刻被扎出两条隐隐的虚线。护士动作迅速,小延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似乎完全不明白一瞬间发生了什么。要说反应的话,这也算是一种反应吧。护士用滴管将每种试液滴了一滴在小延的小臂上,然后让她们稍等片刻,就离开了注射室,估计是要去把刚刚吃了一半的泡面或是紫菜包饭或是三明治吃完。恩协突然想到那位皮肤宛若火鸡皮的男性患者,不知道他是否接受了问诊,向医生展示了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否也有另一位护士在场,又或许他会因为受不了过长的等待时间而直接回家。
“我被打了二十针,”小延开始了她的谈判,仿佛赢过妈妈就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标,“以后的十九次我都不用打了。”
“谁家的女儿算数这么厉害啊!”恩协应付着回答。
这时门开了,是刚才那位毫不留情在小延手臂上扎针的护士。她的护士服前襟上多出了一块深色水渍,好像是溅上了什么汤汁之后又用湿纸巾擦拭过了。
“天哪!”容貌不太整洁的护士看到小延的手臂后一脸兴奋地喊道,“竟然对二十种抗原全部有过敏反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小延手臂被点上试液的地方全部变得红肿起来,就像被蚊子咬了一样。护士跑出去叫医生。看来这家医院没有午休时间,又或者原本有,但和便利店或理发店的午休一样有名无实。不过恩协还是希望他们能坐下来好好吃完午饭,即使自己多等一会儿也无所谓。医生擦拭着嘴角走进来,不知是因为吃了辛辣的食物,还是因为听说了小延的状况,他的脸涨得通红。看过小延一团红肿的手臂后,他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恩协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不是很合理。“一定是因为针头。这孩子的皮肤只要挠一下就会出现红痕,她平时还会把皮肤当作记事本,用指甲在上面写字。指甲都能划出红痕,更何况是那么尖锐的针头。”
“这样啊……”医生有些含糊地回答。
恩协放弃了,只好赶忙问出最紧要的问题。“检查费用在实损医疗保险的报销范围内吗?”
医生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这种情况应该算的。”
恩协缴纳了诊费后,请医院前台开具需要提交给保险公司的证明材料。前台的护士将诊断书打印出来并盖好章。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原因不明的过敏导致的接触性皮肤炎,这就意味着并非发痒导致了抓挠,而是抓挠导致了发痒。恩协忍住心中的不悦,拉着女儿离开了医院。那个皮肤像火鸡皮一般的男性患者已经不在了。
医院建筑前是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停在马路一侧的四辆大货车排成了一排,寒冷的空气中刮起一阵阵燥热的风。附近一个能够容纳上千户的大型公寓项目即将动工。虽然这里不是学区,但正在规划中的西部轻轨路线为这个地区带来了一些利好消息。因为土地补偿问题已经耽搁了十几年的再开发项目眼看就要启动,但恩协担心的是本就拥堵的道路会变得更加混乱。小延的手伸进裤子里,挠起了屁股。恩协深吸一口气,“啧”了一声。就算叮嘱了一千遍不要挠,也没办法让孩子听话。
“我没挠。”
“好,没挠,真棒。所以以后也不能挠哟。”
恩协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虽然比预想的时间晚了不少,但她还是按计划走向廉价日用品超市。经过那四辆货车之后,恩协将小延一把抱起来准备横穿马路,因为前后两个人行道的距离相差不多,不管从这边过还是从那边过都有些绕路。对于要养育四个孩子的妈妈来说,时间就像是……恩协心中思索着,但没想出合适的比喻,只得放弃。总之,时间完全不够。
恩协想要在超市里找到一些看起来不错的新品。现在是工作日的白天,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几个老太太,一看就是没事可做出来闲逛的。虽然不用看其他客人的眼色,却要看老板的眼色。恩协一边在店里走动,一边琢磨着有什么小巧轻便、不用担心破损、生活中必需的消耗品。这时,厨房用品区的木制勺筷套装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包装盒里有一双筷子和一只勺子,一套1000韩元。她用手机在购物网站上检索了相似的商品,一样的物品平均价格在3000韩元左右,卖家也不算多。最低价3230韩元,还需要另外支付2500韩元的运费,购买3万韩元以上免运费。如果把照片拍得漂亮一些,再附上看起来很高级的说明文字,卖到4000韩元也说得过去。虽然木材的颜色有些暗,但可以说成是禅式风格,而且筷子勺子只购买一套的情况很少见,大部分买家都是两套起下单。
“阿姨在等我们呢,敏熙也在等我们。”见妈妈看着餐具入了神,小延有些焦急地拽了拽恩协的衣角,无意中又伸手挠了挠脖子,“我们快回家吧。”
恩协一边应了一声“好,我们回家”,一边却还在翻看着货架上的勺筷套装,心中默默思考着,如果木材的颜色像最近流行的那样再浅一些、光泽再少一些就更好了。如果颜色太深还有光泽的话,可能会让人觉得像祭祀用品。一旁的小延改变了催促的方法,说自己想去厕所。“刚才在医院怎么不去?不对,刚刚不是去过两次了吗?而且去了两次都没尿出来。”被恩协这么说了一通之后,小延仿佛示威一般地开始挠起脖子。一定是故意的,她知道这么做会让妈妈痛苦。恩协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知道怎么对付自己。
“你去挑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吧。”
话音一落,小延立刻奔向了陈列着各种发卡的货架,那里摆满了零零碎碎的粉红色物件。这孩子忍到现在大概就是在等着这一刻,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回家。恩协的头一阵一阵地发疼,像是被筷子乱搅了一通。她拿起勺筷套装,翻过来查看印在包装背面的工厂信息。其实她可以把信息记下来,回家之后直接打电话过去询问,但恩协还是决定先买一套用用看,反正也不过1000韩元,而且刚刚支付的医院诊费也能报销。恩协准备去结账的时候唤了一声小延,这次轮到小延犹豫不决了。只见她勾起一只脚蹭着另一侧的小腿,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在一片粉红的货架前,拿起这个粉红发卡看了看放下,又拿起另一个粉红发卡。反复摸了太久,发卡几乎要被她摸出油光。小延在挑选物品的时候总是很费劲。
“走吧。”恩协走到发卡货架前催促。女儿犹豫不决的侧脸看起来十分可爱,胖嘟嘟的脸颊涨得通红,几乎要冒出汗水,没准还会落下几滴小小却沉重的泪珠。恩协心中涌起满满的欣喜,忍不住想要逗一逗女儿,这是最令她愉悦的瞬间。“阿姨在等着我们呢,敏熙也该等急了。”
“再等一下!”小延两手捧着两个长得一样的粉红发卡大声喊道。为什么小孩子都喜欢这种亮闪闪的东西呢?小延一侧的小腿皮肤被运动鞋的鞋底摩擦得发白,这个部位直到刚刚都还没有任何症状。小延在开发全新患部这件事上一点也不肯懈怠。
“我数到三的时候,你还没有选好的话,就一个也不买了。一、二……”
“等一下!”小延可怜兮兮地求情。
“三!”恩协忍着笑说出了最后一个数字,“好了,两个都买给你,当作今天打了二十针的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