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孔多舅舅

作者: 〔阿根廷〕伊西多罗·布莱斯滕

为了让你们看看,在我们决定干掉法孔多舅舅之前——我是说,在法孔多舅舅来之前——我家到底什么样,我来告诉你们我们每个人过去常说的话吧。

妈妈常说:

狗总是知道主人什么时候会死,没有什么比发烧时做手术更糟糕的了,青霉素会吞噬你的红细胞,她会说,孩子们在夏天会脱水,她会说,男孩通常会站在妈妈那边,而女孩是父亲那边的,她会说,离婚家庭出来的孩子总是很可怜,她会说,犹太医生是最好的,她会说,母亲总是更爱淘气的儿子,她会说,最有钱的人就是花钱最少的人,而那个可怜的人……她会说,只要一想到他身患癌症还到处走,她会说,壁纸招虫子,她会说,过去人们总是死于流感。

爸爸常说:

游泳是唯一真正的体育运动,德国人因为寒冷而输掉了在俄罗斯的战争,士兵和水手的妻子不忠,旅行推销员的妻子也一样,老式剃须刀刮胡子刮得最干净,冬天来杯上好的红酒,夏天来杯啤酒,生活多美好,瘦女人很性感,红酒千万别喝冰的,黑色烟草比金色烟草更健康,没有医生会给自己的妻子动手术,工人们想要的只是一天一顿热饭,上街乞讨的人银行有个存款账户,小偷应该被砍掉双手、吊死在广场上,最好的肥料是马粪,唯一赚钱的是农场,烧烤应该站着吃,乡下人没有问题,几个土豆、两三个鸡蛋,杀只鸡就完事了。

姐姐常说:

没有什么比下雨天看电影更惬意的事了。孤单的鸟会死于心碎。金发的人头发在阳光下会变红色,深色头发的人则不会。她们经常从一个男人换到另一个男人。我讨厌让人流泪的电影。我喜欢学习、学习、再学习……我不会变成那些穿白色婚纱结婚的人。

我会说:

你真得向德国经济脱帽致敬。所有日本人都是叛国者。游泳能软化肌肉。脾气暴躁的人很快就会消气。我拿到学位后,才会找个固定的女朋友。我想学习。课堂上不讲政治。

在法孔多舅舅来之前,我家就是这样子的。爸爸在铁路上工作,交通局,位于雷蒂罗终点站。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小口喝着马黛茶把报纸从头读到尾,然后步行七个街区到萨韦德拉车站。妈妈打理家务、浇花、看电视。姐姐做工艺木雕,有一份教师职业,同时还在学习,她想成为一名社工。

我当时正在攻读经济学,同时在邦普拉特纺织公司担任会计助理。

我记得小时候,爸爸和妈妈会低声谈起法孔多舅舅。我或姐姐一走近,他们就立刻闭嘴了。

夏天晚上,爸爸会为妈妈搬出柳条椅,为他自己搬出小板凳,为我搬出维也纳椅(我总是把它转个向), 为姐姐搬出沙滩椅。

那些夜晚,当爸爸在评论完后院围墙的状况后,总会给我们讲他们是如何发表他写给编辑的信的,而妈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说起法孔多舅舅。

法孔多舅舅是妈妈的兄弟,也是费米纳姨妈的兄弟。爸爸、我和姐姐都没见过他。妈妈和爸爸订婚时,法孔多舅舅已经失踪了。我们长大懂事后,妈妈告诉我们,法孔多舅舅在一个叫卡西尔达的小镇结婚了,他的妻子死得不明不白。有些风言风语说是法孔多舅舅杀了她,连费米纳姨妈也这样说。

法孔多舅舅是妈妈家族里的害群之马。费米纳姨妈说,她早就没有这个兄弟了,他的行为让外婆早早进了坟墓。

有一天,我们收到了法孔多舅舅发来的电报:

亲爱的兄弟姐妹、外甥和外甥女:

十号周五抵达。国际列车。波萨达斯。

爸爸反对让他进家门,但妈妈说,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兄弟,这个可怜的人一定感到非常孤独,如果他选择来我们家而不是去费米纳姨妈家,很可能是有原因的。

因此,在十号,星期五那天的午夜差一刻,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坐在了查卡里塔火车站。火车晚点近两个小时,我们在餐厅等待时陷入了争论。

爸爸说,法孔多舅舅是个流浪汉,如果他想在我们家住几天,可以,但他别指望爸爸会留他一辈子。妈妈和姐姐说,一个人一旦走投无路,就会有人不但不搭救他,反而还会踩他的手指。我什么也没说。火车来了。

我们很难找到法孔多舅舅。唯一认识他的人是妈妈,所以我们就盯着她的脸看。终于,她看到了他。

他靠着一根柱子站着,手里攥着一个包裹,看起来像个大鞋盒。

然后,当我盯着他看时,我有一种感觉,我认识他——认识了一辈子。法孔多舅舅给每个人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们走到他身边,他把妈妈举到空中亲吻她,紧紧拥抱爸爸,勒得他直咳嗽,他把安赫利塔搂在怀里,好像她是他的新娘,而我,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里闪烁着纵容的光芒。

“来吧,我们喝一杯!”他喊道,“我想给你们看点东西。”

爸爸说,我们应该先去取行李。但是法孔多舅舅没有带行李,只带了一个鞋盒。

在餐厅里,他为每个人要了杯白葡萄酒。妈妈和爸爸对视了一眼。除了爸爸(只喝一点兑了很多水的酒),家里没人会喝酒。但是,姐姐却好像很兴奋,她急切地想看看法孔多舅舅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事实上,我们都非常好奇,大口吞下葡萄酒,甚至还喝了第二轮。妈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笑得前仰后合,特别是当法孔多舅舅掀开盒盖,把一条印第安人织的巴拉圭蜘蛛绣披肩放在了妈妈手里。披肩很漂亮,颜色也很鲜艳。这是妈妈这一辈子都渴望得到的东西。

那天晚上,法孔多舅舅把我们都迷住了。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爸爸收到了一盒哈瓦那雪茄。哈瓦那产的哈瓦那雪茄。最好的,最贵的,不是米凯利尼从巴西给他带来的臭烘烘的雪茄。这是真正的哈瓦那雪茄。

他送给姐姐一枚戒指和一条配套的项链。项链一环套一环,或大或小,当它们连在一起展开来时,你可以看到金银之间悬挂着一颗海蓝色宝石。姐姐跳起来亲吻他。

当他把折叠小刀交给我时,我觉得自己都要晕倒了。那是一把索林根刀,银质刀柄上镶嵌着黄金,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精湛的手工艺品,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们又喝了一轮酒。爸爸付的钱,我们坐出租车回家了。那天晚上,除了法孔多舅舅,没人能睡着。

那是法孔多舅舅打赢的第一仗。有时我会想,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我也在想,杀了他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妈妈用枕头闷死了他,爸爸掐死了他,我自己把小刀插进了他的胸骨和主动脉之间,而姐姐用一次性刀片割断了他的血管,这有什么好处?

我在想,这一切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法孔多舅舅还在那里,被嵌在后院的土墙里,侧着身子,像个游泳的人,也许已经萎缩了,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他肉体的一个空洞的形状,而水泥继续在阳光下接受炙烤,法孔多舅舅的灵魂在那堵墙上徘徊……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后,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他。

在那个难忘夜晚的第二天,法孔多舅舅第一个下了床。这也成了一件值得纪念的事,因为自从他和我们住在一起后,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尤其是那一天),我们都要摇晃他几个小时才能把他叫醒。

那是一个星期六。法孔多舅舅来到后院,在今后将成为他的坟墓的墙边发现了一些空焦油罐和一堆工具。他用这些东西为妈妈的小窝搭了一个架子,然后进屋叫她起床喝马黛茶。

中午,当我们起床看到法孔多舅舅所做的一切时,我们都对他的手艺表示钦佩。我记得他说过,真正的工作是用双手完成的,其他的一切,文章和数字,都是花架子和鸡毛蒜皮。

午餐就像一场派对。法孔多舅舅给我们讲了他在恩特里里乌斯收割稻子的故事,还讲了他在科连特斯牧场工作的故事。但最最好玩的是,他给我们讲他在卡西尔达当掘墓人时的经历。这时,他让姐姐出去再买两瓶葡萄酒。妈妈两眼放光,提议玩宾果游戏,但法孔多舅舅说扑克牌更好,我们面面相觑,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玩,而且我们只有一副西班牙扑克牌。

妈妈问扑克牌什么样。法孔多舅舅告诉了她,她在壁橱里翻了半天,拿来一个未开封的盒子,里面有一套多米诺骨牌、一个陀螺、两副法式扑克牌和塑料筹码,这些都是她在加斯和查维斯商店打折时买的。“这些是扑克牌吗?”她问道,同时撕掉了玻璃纸包装。幸运的是,它们是扑克牌,法孔多舅舅教我们玩了起来。扑克变成我们玩过的最精彩、最刺激的游戏。起初筹码没有固定的价值,后来我们商定每个筹码值10比索,然后是50比索,然后是100比索。爸爸又让姐姐再去买两瓶葡萄酒来。法孔多舅舅在她后面喊道,两瓶朗姆酒更好。就在安赫利塔正要去的时候,费米纳姨妈出现了。

当费米纳姨妈看到桌子上的东西时,差点没吓死。这么多年没见了,她甚至都懒得和法孔多舅舅打招呼。她骂他,说极难听的话。妈妈似乎有点醉了,为他说话。爸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别吵了,亲爱的,别吵了。”

突然,爸爸站了起来,从桌子那头扇了姐姐一耳光,筹码和钱都散了一地,他大声吼道:“还等什么,你这个白痴!快去买那该死的朗姆酒!”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打姐姐。

安赫利塔跑到商店去了,法孔多舅舅起身来到后院,站在墙边,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渐渐亮起来的星星。

现在想起来,法孔多舅舅似乎对那堵墙情有独钟,他现在被困在里面,侧着身子,四周都是砖块,嘴巴和眼睛里满是水泥……也许骨架周围只有空气……嗯,你得敲敲墙才能知道。

最后,费米纳姨妈走了,起初大家似乎都吃不下东西。后来,法孔多舅舅开始讲笑话,又让姐姐出去买了两瓶酒,还教妈妈怎么做罗马盐渍肉,最后我们大家吃了一顿皇家盛宴,两瓶朗姆酒,还把红酒全喝光了,玩扑克一直玩到早上六点。

第二天早上,邻居们抱怨噪声太大,爸爸生平第一次没去上班,差点把米凯利尼揍一顿。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爸爸和法孔多舅舅开始每周六周日去赛马场,妈妈把她的所有积蓄拿出来给他们赌马。

安赫利塔带着她的闺蜜和老师们回家,法孔多舅舅教她们跳探戈,然后跟她们上床。妈妈就像百灵鸟一样开心,晚上她会和一个年轻诗人一起去市中心。法孔多舅舅全心全意地赞同,他说这是健康的,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中的一切都必须通过尽情享受来消磨掉,美和性应该齐头并进,人们真正的问题——当没有战争可担心的时候——是他们都无聊到了极点。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说——邻居们整天站在门口过着别人的生活,流言蜚语是一种失意的浪漫主义,人们大口大口吞吃着犯罪和色情,因为他们需要它们,因为它们取代了生活,因为现实生活就像一阵旋风。

我把大学里的人都叫来听他讲课。

在此之前,一切本来都很正常。爸爸一直是个连苍蝇都不敢伤害的人,现在他几乎把我们所有的邻居都揍了一顿。他们先是对他肃然起敬,然后就成了他的追随者,拥在爸爸身后,欣赏他的画作。

爸爸发现了他“被埋没的天命”,这是法孔多舅舅说的,他的画作现在在家里随处可见。米凯利尼经常来盯着它们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米凯利尼的眼睛会模糊起来,他拍拍爸爸的背,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我变了:我感受到了一种新的个人魅力。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我,不分昼夜来看我。

我们都觉得自己充满活力。没有一刻,哪怕一秒钟,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晚上,我们跳舞,玩扑克牌,听法孔多舅舅讲故事;妈妈读年轻诗人的新作,爸爸画画,看赛马场的报纸,和邻居吵架。我们都活着。

但是姐姐开始摆出左翼知识分子的架子,“政治意识”这只虫子猛咬了她一口。她先是说什么“布尔乔亚情感的愚蠢”,然后又大谈“天主教马克思主义对话”。爸爸想狠狠揍她一顿。于是安赫利塔站在了费米纳姨妈一边。

费米纳姨妈一直恨得咬牙切齿。自从法孔多舅舅出现后,她来过我们家一两次,想来对我们进行说教,但是她怕爸爸,因为爸爸每次见到她都威胁要割断她的喉咙。现在机会来了。

费米纳姨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在姐姐的帮助下,趁我们都还睡着,偷偷溜进家里,用调色刀把爸爸的画裁成碎片。

可怜的爸爸。他看起来就像道连·格雷的肖像。我还记得他看到被屠杀的画布、空颜料管、被踩坏的画架时的表情。他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到了星期一,他又变回从前那样了。他五点钟起床,喝他的马黛茶,把报纸从头读到尾,晚上就坐在门外的矮凳上,而我们都在室内跳舞、玩扑克、听年轻诗人朗读诗歌。

然后爸爸也开始“意识到了这些事实”。他立即加入了姐姐和费米纳姨妈的联合阵营。有一件事很清楚:在费米娜姨妈还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在她说服我(因为妈妈是最后一个屈服的,尽管她成了最恶毒的一个人——用枕头闷死了法孔多舅舅)之前,甚至在爸爸被费米纳姨妈征服之前,得有个突破口,让费米纳姨妈的事变得容易。那就是爸爸那副看着叫人难受的模样:他像火星人一样走来走去,他跟我们大家都不同,飘在我们中间,向我们解释德国人是如何因为天气寒冷而输掉俄国战争的,而我们这些站在法孔多舅舅一边的人却不管不顾地继续生活着。

从那以后,费米纳姨妈赢得我的心就不难了:我很随和的。

生活开始走下坡路。但是妈妈坚如磐石。她是年轻诗人的情妇,据法孔多舅舅说,年轻诗人在她身上看到了理想女性和母亲的双重形象。那男孩为妈妈疯狂,为她写下最美妙的诗句。但妈妈却只能靠自己。费米纳姨妈就这样实现了她的目标。她抓住妈妈的手,向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最后一个。我们要么杀了法孔多,要么杀了诗人。”

爱情胜利了。那天晚上,我们决定除掉法孔多舅舅。我们发现他睡着了,嘴角挂着令人难忘的微笑。爸爸掐死了他,我把刀插入他的胸骨和大动脉之间。姐姐用一次性刀片割开了他的血管。费米纳姨妈监督着这一切。

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妈妈拖走,她坚持继续用枕头捂住他的脸。

然后我们把他侧立起来,在他周围又砌了一段围墙。就这样。

现在,法孔多舅舅已经死了,永远待在那堵墙里,在阳光下炙烤着,我看着那堵墙,心中不免有些伤感,尤其是在夏夜,爸爸为妈妈搬出柳条椅,为他自己搬出小板凳,为我搬出维也纳椅(我总是把它转个向),为姐姐搬出沙滩椅,妈妈说,狗总是知道主人什么时候会死;爸爸说,唯一赚钱的是农场;姐姐说,孤单的鸟会死于心碎;我说,所有日本人都是叛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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